第10章 修書

天津的市集,絲毫不輸京城的熱鬧。

滿街的攤位,出售柴米油鹽,各色蔬果,還有捏糖人兒的,紮毛猴的,耍大刀的,畫皮影兒的,賣茶湯涼粉豆腐腦的……

唱戲的卻只他一個。

他一身青衣,和着楚瑜的琴聲,唱《鴻雁修書》。

王寶钏在家中苦等薛郎十幾年,離人卻杳無音信。她身體孱弱,自知大限将近,只盼再見薛郎一面。無奈家中清貧,沒有紙筆,寶钏便撕下羅裙,咬破手指,寫血書一封,托鴻雁寄往西涼。

“你若念在夫妻義,不分晝夜返長安。你若不念夫妻義,穩坐西涼莫回還。”

她忠烈半生,孤獨半生,卻不知那心心念念的薛郎,是否對得起這一番深情。

縱然周圍人聲鼎沸,西皮散板的胡琴調子一響起來,寂川便沉進他的戲裏頭,再不畏外頭的喧嘩吵鬧。

起初只有三兩個人圍着他,道這青衣的面孔從未見過,瞧個新鮮。他一句句唱下去,聽的人也越來越多,将他團團圍住。人們聽得那樣仔細,方圓幾丈,竟鴉雀無聲,連叫好都怕驚擾了寶钏那番字字啼血的愁緒。

一出唱罷,人們終于回過神,這才鼓着掌叫起“好”來。

寂川走進人群,讨了一圈賞錢,雖說扔下來的都是些零錢銅板,他還是一一颔首道謝。

等他理好衣服站定,準備再唱下一出,人群中忽然走出來一個面相兇惡的彪形大漢。

“哪兒來的戲子!連招呼都不打一個,就趕在你裘爺爺的地盤上賣唱了!”大漢兇神惡煞地對他道。

“哎呀,裘二爺來了。”圍觀的人們低聲耳語。

寂川定了定神,琢磨清了眼前的境況,将剛才讨銅板的小碗往裘二爺面前一遞。“我們兄弟二人初來天津,失了禮節,還望裘二爺見諒。”

裘二爺朝那碗裏一瞅,啪地一聲将碗打落。“這麽幾個破錢也敢來糊弄我?你要在此地賣藝,每月需繳白銀二兩。不過嘛……”将寂川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裘二爺臉上猙獰的神色變得暧昧起來。“你這戲子倒有幾分姿色,來陪爺爺幾晚,爺爺倒可以大發慈悲,免了你的保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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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掌聲和愛慕捧習慣了,寂川差點就忘了哪怕在下九流裏頭,戲子也是最叫人不齒的行當。就連這樣一個莽夫也不将他當作人看,不過是賣笑賣唱,讨人歡喜的物件罷了。

他心中冷笑,正想去懷裏掏銀子,還沒擡起手,楚瑜不知道從哪裏揀了半塊磚頭,一磚拍在裘二爺腦門上。一股鮮血立刻從那青亮的頭皮上淌了下來。

人群愣了片刻,忽然爆發出一陣掌聲和叫好,好像還在看戲似的。

裘二爺捂着腦門,惱羞成怒,指着楚瑜一聲大喝:“你這挨千刀的!今天爺爺就替你長長記性!”挽起袖子就要沖過去。

寂川趕緊護在楚瑜身前,眼看裘二爺的拳頭就要落下來,人群一陣熙攘,讓出了一條道,兩個騎在馬上的富家公子走近前來。

“什麽事這麽吵啊?”為首的那個道。

“賀三爺,您來評評理,”裘二爺谄媚地迎到座前,展示他那滿手殷紅的血,“這不知哪裏來的鄉野戲子,不懂規矩不說,竟然還将我打傷!”

“打傷了裘二爺?那可實在該好好教訓。”賀三爺還未翻身下馬,跟在他身後的肖玉春已經捏着嗓子大叫起來:“哎喲!裘二爺你可說錯了話了,這王寶钏哪是什麽鄉野戲子,這可是咱們京城大紅大紫的名角兒,我的親師哥,許寂川吶!”

賀三爺定睛一看,也認出他來。“許老板?京城裏到處是尋你的人,你怎麽跑到這裏賣唱來了?”

肖玉春在馬上笑得前仰後合。“貝勒爺在街口賣字,師哥在街尾唱戲,你們可真是一對神仙眷侶,雙宿雙飛吶。”

晉容在賣字?肖玉春又說了什麽話,寂川一個字也沒有聽清。他一路撥開擁擠的人潮,奔向集市的另一端。

晉容真的在街口,坐在一只破舊的木凳上,面前擺着一方小木桌,四腳都放不平穩,用石塊墊着。桌前坐了個紮着頭巾的大娘,一個字一個字念着,要他代筆寫信。

他寫得仔細,眉目低垂,落筆一手清秀隽永的小楷。寫完整整兩頁紙,大娘再三道謝,留給他幾枚銅板。接着又來了一個老伯,十枚銅板,要他寫一副扇面。

寂川隔着來來往往的人,遠遠看着晉容,也不知道為什麽,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滾,融了臉上鮮豔的油彩。

他的晉郎是這樣好的一個人,即便是在街頭賣字,也謙遜有禮,笑容溫軟。誰能想到他是大清朝的貝勒爺呢?

這樣好的一個人,他怎麽能眼睜睜地要人家陪他淪落呢。若不是因為他,晉郎本該有一輩子的榮華富貴,錦繡前程。若不是因為他,晉郎貴為皇親國戚,又緣何要為了幾枚銅板,在街頭與人賠笑呢。

有人生來便是下九流,也有人生來就該驕奢淫逸,紙醉金迷。多少人擠破了頭想往上爬,飛黃騰達;由盛及衰,江河日下,卻是人人都聞之變色,避之不及的。

寂川拖着步子慢慢往回走,長街彼端,裘二爺還拉着楚瑜,在同賀三爺理論着。

“賀三爺,”他從頭上摘下一支銀錠草花,交到賀三爺手裏,“你差人把這根簪子送到郡王府去,福晉問什麽,如實作答,她定有重賞。”

賀三爺将信将疑地接過去。

“玉春啊,”他擡起頭,對那不可一世的師弟道,“富貴人間夢,功名水上鷗。你飛得太高了。”

玉春望了他半晌,冷哼一聲,喚賀三爺上馬走了。

晚上晉容回來,手上沾着墨,說去城外練字。他也不拆穿,裝作信了。

夜裏并肩躺在榻上,他不舍得入睡,久久凝視着晉容的臉。

晉容覺察了他的視線,将他摟進懷裏。“看我做什麽?”

他擡起手指,沿着晉容的眉骨,鼻梁,嘴唇,逐一描摹。

“想記住晉郎的模樣。”他道。

“人都是你的。每日睜眼就能見到,不必記得。”

你今晚是我的,明天便不是了。

他心裏想着,貼到晉容跟前,讨了一個溫柔綿長的吻。

天剛蒙蒙亮,衙門的官兵便破門而入,将晉容請走了。

晉容不明所以,還安慰寂川:“興許是昨天在路上被人認出來了。我去同那官爺招呼幾句,應該沒什麽緊要。”

可是寂川心裏明白,晉郎邁出這扇門,興許就是永別。

“你放心去吧,”他沖晉容微微一笑,“別惦記我。”

晉郎回過頭來,捏一把他的鼻尖。“你這沒良心的,我才走幾步,就能不惦記你了?”

他只是笑,忍着不讓眼淚掉下來。

晉郎走出小院,上了官府的馬車。塵土飛揚,很快便遠得不見蹤跡。

他靠在門上望了半晌,回頭對宣兒道:“去雇輛馬車,咱們回京城去。剩下的銀兩,都散給廚子和老媽子吧。”

說完邁下臺階,剛走了兩步,眼前一黑,竟昏死過去。

都說娼妓無情,戲子無義。可誰想過有情有義的人,活得該有多苦呢。

回到京城時,馮班主已尋了他好多天。“許老板,您這是到哪兒去了?還以為您就這麽狠的心,撇下咱們另謀高就了。”

“去養了幾天病,走得急,忘了知會您一聲。”寂川捏起一對蘭花指,水蔥般纖長勻稱的指節,一個手勢也能含着情意。“這不,養好了病,就回來唱戲了。”

“好好,您康複了就好。”馮班主連連點頭。

雖然貝勒爺失蹤的事情福晉有意遮掩,可紙包不住火,早就傳得滿城風雨。戲班子到底是指着角兒吃飯的,得罪不起。馮班主心裏明鏡似的,還是順着寂川的話說下去。“那咱們就定個日子,賣票開唱吧。您走了這麽些天,這京城裏愛聽戲的人個個都撓着耳朵,惦記着您吶。”

開唱的日子還沒到,寂川先被福晉請了去。說是請,一出門就将他塞進轎子,周圍十幾個腰懸兵刃的王府親兵,倒也沒有真将他當作客人。

上回來王府唱堂會,寂川曾見過福晉一次,卻未曾像今天看得這樣仔細。她是個風韻猶存的極美麗的女人,眉目之間,還能辨出幾分晉容的影子來。

福晉一襲錦緞繡袍,躺在煙榻上,抽一口煙,凝滞半晌,接着才擡高嗓子,喚侍女進來看茶。

一碗茉莉冰片送到寂川面前,茶香淡雅,掩不住芙蓉膏的荼蘼。

“許公子倒是個明白人。”福晉道。

“寂川不敢當。”他低下頭。他是輸家。可是在愛晉容這件事上,他與面前的女人卻以一種古怪的方式達成了一致。

“這是一千兩銀票,許公子先收下。”福晉招招手,侍女立刻迎上去,從煙榻上接過信封,遞到寂川手邊來。“聽說許老板有意回蘇州,我再替你在蘇州置一套宅子。”

他斷然拒絕。“寂川不能收。”

福晉又吸了口煙,吐出煙霧的時候,像一聲長長的嘆息。“許公子倒覺得,我是在跟你做買賣了?收了這錢,便是違了良心,弄髒了你的一往深情了?”一針見血,道破寂川的心思。

“許公子,這錢,我偏偏就要你收。”隔着雲霧,福晉的視線透着寒氣,看得寂川渾身發冷。“我要你這輩子都記得,你的戲,你的人,都是用來換銀子的,可別做什麽才子佳人的美夢了。千萬別把戲裏唱的,當了真。”

寂川捏緊了拳頭,最後掙紮:“可我和戲班畫過押立過字,須唱滿五年才能離開。”

福晉笑了起來。“我在蘇州再買個茶園,把戲班子也搬過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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