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拿你沒辦法

唐晉很失望。

他們從拳擊訓練館出來，意識到這裏離以前住的老小區很近，唐晉想起小時候和秦北辰都喜歡的那家馄饨攤，于是興致勃勃地拽着秦北辰就走。

小區依然是老樣子，可那家馄饨攤已經不在了，唐晉和隔壁店面的人聊了聊，說是經營馄饨攤的夫妻倆有一個身體不太好，不做生意，搬到女兒家照顧孫子去了。

唐晉有點不甘心，頂着大太陽在巷子附近徘徊，好像這樣就能憑空把馄饨攤變回來。

在秦北辰看來，就像一只因為找不到熟悉地點而嗚嗚打轉的小狗。

而且是潛意識裏知道自己可愛，直覺這麽做會得到別人安慰的小狗。

從小就這樣。

那個“別人”，也不是別人，就是秦北辰。

這個時期的男生，多少都有了一些在意外表的意識，衣服褲子沒大所謂，鞋是最重要的。這個季節打扮，基本上是一水兒的T恤牛仔，加上一雙能買好幾套衣服褲子的運動鞋。

也有那種很時尚的男生，只是不太常見。

唐晉屬于随性派，會自己去買喜歡的衣服，但讓他說是什麽風格什麽牌子，他也說不上來，總之順眼就可以。

他今天穿了件有紮染圖案的短袖白T，帶點灰度的藍牛仔，腳上是雙金屬灰的阿迪。

帥當然是帥的，畢竟這是個從小就明白自己長得帥，對秦北辰嬉皮笑臉炫耀“大家都喜歡我”的笨猴子。

但是，現在的唐晉，比秦北辰以為會長成的樣子，要安靜一點。

記憶裏那個唐晉，是你不去理他都不行的聒噪小鬼。除了最後那段日子。

秦北辰以為他會恢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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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晃眼，秦北辰收起打量的眼神，微微眯着眼睛，拎着運動裝備包，跟在亂走的唐晉後面。

秦北辰又給了他一點時間亂走，才問：“還想去哪？”

“不知道啊，”唐晉随口答着，忽然看到什麽，笑起來對那邊招了招手。

秦北辰順着他的動作看去，看見在居民樓前的樹蔭下，有一個歪坐在輪椅裏的男人，因為剃了光頭的緣故，很容易看出他的頭頂有點癟，應該是受過很嚴重的腦部傷，目光癡傻，嘴角流涎，正對着唐晉笑着招手。

秦北辰不動聲色地問：“你認識他？”

唐晉搖頭，想了想：“我以前沒印象，你也沒見過吧？大概搬家之前的半年，突然看到有這麽個人，聽說是車禍還是什麽意外，他妻子一個人照顧他，白天他妻子要上班，就讓他自己在下面玩。怪可憐的。他經常看到我就招手，我就回禮啊。”

秦北辰嗯了一聲，沒表達什麽感想。

“要不要去我住的地方？”秦北辰提議，“或者去商場找地方吃飯？”

昨天就知道秦北辰一個人在學校附近住，唐晉想去看看又不好意思說，聞言轉過頭來，眼睛亮亮的：“去你家嗎？好啊。”

秦北辰攔住直往前沖還嫌棄他走得慢的唐晉，叫了輛車。

在唐晉的印象裏，在學校旁邊租房子住，就算秦家再有錢，條件肯定也不怎麽好。昨天他腦補中的秦北辰已經委屈得好似落難公主了。

直到他跟着秦北辰進了那個巨貴巨貴號稱S市學區房之巅的小區。

“要不要這麽誇張啊，”唐晉心底松了一口氣，調侃了一句，接着問，“話說回來，你為什麽一個人出來住？”

秦北辰刷了卡，側身示意唐晉先進電梯，解釋：“是叔叔嬸嬸給公司裏一個高管安排的，那人出了點問題，這個房子就閑置了。空着也是空着。”

唐晉開玩笑道：“秦秦，你不會要繼承家業了吧。”

秦北辰沒說話。

唐晉一驚，轉過頭看他，秦北辰斟酌着字句回答：“他們有這個想法。”

“你大哥呢？”

“入美籍，不回來了。”

比起在唐家住過的秦北辰，唐晉對秦家沒那麽熟，面都沒見過。

秦家老爺子是做冷飲乳品生意起家，生了二子一女，大兒子是秦北辰父親，本是寄予厚望，沒想到泥腿子生出個迂書生，對做生意一竅不通，是個一輩子沒出過學校的大學教授，于是只得把生意交到小兒子手裏。

小兒子卻是天生商才，娶了個厲害媳婦更是如虎添翼，兩人眼光毒辣，攜手把秦家生意從實體走向風投，轉型成功。現在說起易歐創投，業內人士都評價為S市資本屆的地頭蛇。

秦北辰提到的大哥，就是他叔叔嬸嬸的兒子，和秦老爺子當初遭遇到的問題一模一樣，這對商業神人，生了個搞物理的學神，十六歲就走出國門上大學去了。

沒想到是肉包子打狗一去無回。

唐晉跟着秦北辰進了家門，就算心有準備，還是被近三百平方的面積和冷硬高科技的商務風裝修震撼到。但反過來想，能把這房子給秦北辰住，秦北辰叔叔阿姨的想法已經很明顯了。

唐晉接着剛才的話題，問：“那你怎麽想啊？”

秦北辰不置可否：“看他們安排吧。我去洗澡。”

“你在訓練房不是洗了嗎？”

“那算洗澡？”

唐晉無言以對，秦北辰的潔癖更誇張了。

小時候還只是随身攜帶手帕和嚴格督促唐晉洗手這個等級。

唐晉站在客廳壞笑：“那我要随便探險咯？有哪裏不能去你先說。”

秦北辰不假思索：“都可以。”

走出去兩步，才想起來補充：“不許故意弄亂擺放順序。”

唐晉哈哈大笑：“要不要這麽記仇啊秦秦？”

秦北辰關上浴室門。

唐晉一個房間一個房間晃蕩過去，先試了客廳的長毛地毯，腳感如絲般順滑。

然後是一塵不染的廚房，設備齊全到了讓唐晉手癢的地步，然而冰箱裏連一根菜葉的影子都沒有。他家秦秦是成仙了嗎？

客卧明顯沒人在意。秦北辰的卧室，唐晉沒好意思多看，而且也實在沒什麽可看的，純黑色床品，看不到私人物品擺設，整齊簡潔，像高級酒店商務間。

書房就比較有意思了。

本來是給公司高管住的房子，所以書房擺設毫不意外地如同精品房模版，書櫃頂部還有那種裝樣的空書盒。這種東西，秦北辰肯定很讨厭，難為秦北辰能容忍它留在視線裏，應該是覺得自己不是房主不好随意處置的緣故。

書桌旁有一張白紙，寫着一些花裏胡哨到唐晉看不懂的花體單詞，唐晉拍下來用軟件識別了兩個，發現是Aromantic asexual。無浪漫情節無性戀。

看來秦北辰在複習A打頭的單詞，可不是考過雅思了嗎？還要考什麽證啊？

書桌旁有個帶輪子的小書櫃，應該是秦北辰添置的。唐晉看到很多眼熟的黑色文件夾，很古早的樣式，唐晉不用翻開就知道，裏面都是簡單的一字夾，夾着打印出的A4紙。

這是秦北辰從小養成的習慣，遇到不懂的問題，秦北辰會記在随身攜帶的小本子上，就算是唐晉随口問的“冰淇淋為什麽不像雪糕那麽硬”這種問題，也一樣會記下來。

然後用電腦搜索，搜不到的就用秦父的賬號查專業資料，總之一定要弄明白。最後，他會把關鍵的資料打印出來，用文件夾做一個彙總整理。

唐晉想起那個小小的白白的，一板一眼用多色筆在小本子上寫關鍵詞的小秦北辰，睫毛長長的，故意去碰的話，睫毛會一抖一抖，直到不耐煩了才會瞪過來，萌得唐晉直捂心口。

為什麽萌物要長成冷酷帥男！

退貨啊！

唐晉在心裏吶喊了一遍，沒有故意弄亂秦北辰的文件夾，從最底下那排抽了一個，坐在桌子上看。

“未成年人……正當防衛……”

唐晉不認輸地再翻了一頁。

一篇文章，題目沒印全，副标題是《南方人物周刊》2011 第37期。

他家秦秦真是太有深度了，難道以後想當從事法律職業？那家裏天降的皇位怎麽辦。

唐晉聽到腳步聲，回頭看到不複萌物模樣的冷酷帥男，擦着頭發走過來。

唐晉舉了舉手裏的文件夾，問：“你想學法嗎？”

秦北辰走過來，像是忘了內容，接過文件夾看了一眼裏面的文件，才答：“沒有，當時看到一個案例，感興趣罷了。”

看唐晉還想提問，秦北辰反過來問：“叔叔阿姨還好嗎？”

唐晉一愣，笑了笑：“他們覺得好就好。”

秦北辰皺眉：“那你呢？”

唐晉想了想，認真道：“我是一個考慮因素，也許是重要考慮因素，但不是能左右他們決定的人。我也不想左右他們的決定。即使他們總說他們的決定是因為我，事實上……總之，就算是父母，父母也不是他們唯一的身份不是嗎。人都是自私的，也都是獨立的。”

秦北辰說不出反對意見，唐晉的這些話，他比唐晉懂得更早，于是一時默然。

但他試圖找出一句安慰：“叔叔阿姨很愛你。”

唐晉忽然緊緊握住了他的手腕。

“秦秦，你從來不對我說謊。”

“你不要對我說謊。”

唐晉坐在桌子上，擡起頭看着他，明朗地笑起來。

“你三年前根本不知道那是個誤會。否則你不會三年沒有理我。那天你最後說的話，根本是在誤導我，你想讓我以為你三年前知道我是失憶了，但她其實根本沒告訴你，是不是？”

“你不想說，沒關系，我會想起來的。但你不能騙我。只有你，不能騙我。”

如果秦北辰知道唐晉那時記憶混亂，重逢那天天臺談話，他會直接說“你那時受傷了不記得我”，而不會先單獨提出“你當時說你不認識我”，想要一個解釋。

而一個從小就能完美處理唐晉惹出來的各種危機的秦北辰，如果不是心懷芥蒂，只要他想和唐晉聯系，是不可能找不到方法的。

沒有聯系，只能說明，秦北辰是不想聯系他——這是唐晉在分別的三年間，逐漸領悟出的真相。

也就是說，秦北辰必然十分介意那個時候發生的事。

所以，唐晉推測，唐媽媽對秦北辰隐瞞了他記憶混亂的事。畢竟，唐媽媽對秦北辰的排斥，唐晉也是看在眼裏的。

可如果唐晉的推測是正确的，也就是說，秦北辰居然相信了人造的誤會，居然相信他會突然翻臉不認人。他們是再要好不過的竹馬，在最孤獨時互相照顧，甚至比父母都更親近。秦北辰怎麽可以輕易相信這種誤會？唐晉一想到這，心裏就難受極了。

聞言，秦北辰并不驚訝，反而有一種靴子落地的感覺。

雖然小時候給他起了個笨猴子的外號，但唐晉從來都不笨，正相反，唐晉一直很聰明。

秦北辰垂眸，語氣真誠：“雖然阿姨忘了告知我，我後來也猜測過，也許你是受傷後記憶出了什麽問題，我以為這類失憶是永久的。無論如何，确實是我不告而別，也确實是我一直沒再聯系你。所以，這件事是我的錯，你別介意，別再想它了。”

唐晉松開他的手，跳下桌子：“我介意！”

怎麽可能不介意？唐晉願意相信秦北辰沒有說謊，可這也意味着，秦北辰根本沒有相信過那個誤會，那又到底發生了什麽，讓秦北辰整整三年對他不聞不問？

唐晉咬緊了牙。

“去哪？”

“回家啊。”

秦北辰下意識伸手去拉他，反而又被唐晉握住了。

唐晉宣戰似的說：“等我們跟以前一樣，我會再來的。”

這個狀态的唐晉，基本上是九頭牛都拉不回來了。

固執得要命。

秦北辰無奈道：“那我送你回家。”

唐晉本來要拒絕的，但是到底舍不得，哼哼道：“好吧。”

萌物已經不是萌物了，他不用擔心這個冷酷帥男被人拐賣。

于是兩個人又出了門，往唐晉現在的家走。

路上，秦北辰找了家唐晉應該會喜歡、網上評價也不錯的日料店吃飯，飯後，把唐晉一直送到了他家小區外。

小區內都是獨棟住宅，價位可想而知，進出要刷卡，綠化很好，人行道寬闊，兩旁綠樹成蔭，有小朋友在玩滑板，比秦北辰住的那個豪樓有人氣。

唐晉此時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甩下宣言就潇灑走人的巨帥劇本已經被秦北辰化于無形，實際上，一起吃日料的時候，因為秦北辰還記得他喜歡吃什麽，唐晉的心情就已經恢複好到爆棚了。

唐晉對秦北辰像個霸總一樣感嘆：“我真是拿你沒辦法啊。”

到底誰拿誰沒辦法啊。

秦北辰唇角微勾：“去吧。”

唐晉揮揮手，回頭了兩次，最後似乎覺得自己這樣過于不帥，牟足勁跑了。

秦北辰看着少年奔跑的背影，非常清醒的意識到，他們的友情，就像他母親評價的一樣，沒有留下人際交往應該有的健康距離。

所謂情深不壽，無論什麽感情，太過投入執着，往往難以長久。尤其是遇到自己這樣眼睛裏揉不得沙子的怪人。

但這份友情之所以至關重要，是因為他們對外界還沒有還手之力的小時候，那個孤獨又遭逢巨變的時期，陪伴在身邊的，不是父母，不是親人，只有彼此。

那種感覺，幾乎像是相依為命。

這一點，他清楚，唐晉也清楚。

所以他會回來，所以唐晉無法走開。

秦北辰想，那就這樣吧，只要唐晉不想走開，他就陪着他。

他到底沒有失去這個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