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季青臨自己吓了一跳——李姝可憐,那些被李姝害死的人難道不可憐?
若她心思不這麽毒辣,新帝與陳太後怎會如此畏懼她?
她有今日結果,完全是咎由自取。
季青臨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翻湧着的莫名情緒。
再睜眼,仍然看向殿內的李姝。
拳頭大的夜明珠一顆接着一顆,點綴在金碧輝煌的昭陽殿,夜幕籠罩下來,夜明珠散發着柔和的光。
或許是因為夜明珠的光輝像極了皎皎月色,又或許是李姝斂着眼眉的緣故,她此時的臉分外柔和,少了幾分咄咄逼人的淩厲美。
她曲起雙腿,雙手環着膝,将臉枕在膝蓋上,微微閉着眼,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
夜風搖曳着她的衣襟,點翠鳳釵上銜着的璎珞在她臉側有一下沒一下地晃着。
“真冷啊。”
她裹緊了衣服,小聲說道。
季青臨緊緊抿着唇。
理智告訴他,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李姝能有今日結果,實在再正常不過——一個連自己父親都能毒殺的女子,碎屍萬段都不為過,但她現在不僅活着,而且活得非常好,她是扶持新帝登基的長公主,高高在上,錦衣玉食,她有甚麽不滿足的?
縱然新帝畏她,懼她,那也是她應得的。
可情感又告訴他,李姝再怎麽狠辣,也是一個人,她有生而為人應有的三情六欲,她會難過,會悲傷,會在被至親至近之人傷害之後,當做甚麽都沒發生一般,然後自己躲在無人的角落,将臉埋在雙膝間。
她在哭嗎?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她不過比他大兩歲,今年才十八,女子一生中最美好的年齡,她生得花容月貌,卻無人欣賞。
姹紫嫣紅開遍,都付與斷井頹垣。
世人都畏她。
她是吃人的鬼,殺人不見血的魔。
季青臨閉了閉眼,輕手輕腳離開房梁。
李姝這個模樣,再看下去也不會得到甚麽有用的消息。
季青臨身體掠過廊下,夜風拂面而過,略微有些涼。
沒由來的,他突然想起李姝剛才極輕極輕的話:真冷啊。
神使鬼差般,他以極快的速度關上了窗。
風窗被關上,季青臨楞了一下,星眸明明暗暗。
艹,他一定是瘋了。
季青臨轉身,想再把窗戶打開,一擡眼,便看到整個人縮成一團的李姝。
金碧輝煌的宮殿,價值千金的夜明珠,寸縷寸金的華美衣服,她置身繁花似錦中,卻叫人無端心疼,莫名的悲涼湧上心頭。
季青臨打開窗戶的動作停止了。
殿外的衛士到了接班時間,盔甲碰撞的聲音在寂靜夜裏格外清晰。
季青臨擡起手,給自己一巴掌。
艹,就當他瘋了。
季青臨深深看了一眼李姝背影,轉身消失在黑暗中。
下一次,下一次他一定要她的性命。
手邊禦案傳來一聲輕響,李姝慢慢從膝蓋上擡起頭,直起身,舒服地伸了個懶腰。
當年她領命重修行宮,便在暗地裏請了許多能工巧匠,在她看重的幾個宮殿裏修築了機關,昭陽殿便是其中一個。
季青臨自踏入昭陽殿的殿門時,她便已經知道了,之後發生的一切,不過是她一早便安排好的。
李姝看了一眼被季青臨關上的風窗,輕輕一笑。
看來她的一番心血沒有白費,季青臨這個少年郎,果然入套了。
李姝心情大好,随手轉動機關,身後傳來沉悶聲響,原本畫着精致繁瑣壁畫的牆慢慢被打開,裏面出現一個暗室。
說是暗室,其實并不暗,四周鑲嵌着夜明珠,猶如沐浴在月光之下。
暗室裏男子背對李姝負手而立,着黑色勁裝,身材清瘦挺拔,氣質危險又淩厲,如一般塵封多年的刀,随時會取人的性命。
李姝提着裙擺走進暗室。
男子聽到聲音一動也不動,聲音冷得像是從冰窖裏撈出來的一般:“你來做甚麽?”
“來告訴你一件事情。”
李姝笑眯眯道。
眼前的這個人,是消失數月的大夏第一劍客,也是她夢到的其中一位大佬——王負劍。
王負劍冷冷道:“你不必說了,我已經知道了。”
“你殺了你自己的父親。”
王負劍轉過身,平靜說道。
李姝笑了笑,道:“他讓你來殺我那一日,便該知道自己會死在我的手上。”
王負劍不置可否。
李姝走上前,伸手捏住王負劍的下巴,王負劍眉頭微蹙,想避開她的手,卻一點力氣也使不上。
這裏終日燃着的檀香有毒,讓他喪失了所有力氣,如砧板上的魚,只能任由李姝處置。
李姝眼底笑意更深,細細打量着王負劍。
曾經豔驚天下的第一劍客,其目似劍光,讓人不寒而栗,而現在,他雙目緊閉,面色略顯蒼白,哪還有叱咤風雲的冷冽模樣?
鋒利的劍有鋒利的劍的好看,斷劍亦有斷劍的美感,還別說,王負劍衣衫單薄臉色蒼白的模樣,竟讓她心裏生出一種別樣快/感。
當世第一劍客又如何?
還不是被她囚禁在此,不見天日。
李姝松開手,眼底閃過一抹驚豔,慢悠悠說道:“早知道你這麽好看,我就不弄瞎你的眼了。”
——假的,她差點死在王負劍手裏,若她不弄瞎王負劍的眼,只怕她現在墳頭上的草都三丈高了。
王負劍冷哼一聲,沒有說話,俊美臉上閃過一抹屈辱。
“你刺我一劍,我弄瞎你的眼睛,如此算來,你我也算兩不相欠。”
李姝道:“現在你的主人已死,我給你兩條路,第一條,随他駕鶴西去,第二條,做我的人。”
王負劍冷聲道:“癡人說夢。”
“你不用着急回答,我有的是時間。”
李姝目光順着他的眼一路往下,落在他的手上,輕輕一笑,慢慢說道:“我年幼之時曾跟着師父學過幾招劍術,師父說,習劍之人最重要的是手。”
“手若沒了,再好的劍,也握不住。”
王負劍臉色微變。
........
季青臨從昭陽殿回到自己院子。
小侍從冬安自季青臨走後,便一直提心吊膽,見季青臨回來,連忙迎上去,關切道:“您總算回來了,您若不回來,明日被老将軍發現了,我有十個腦袋也不夠他砍。”
“您餓不餓,小廚房裏給您溫着您最喜歡的菜,還有您愛的酒。”
季青臨道:“呈上來。”
“好嘞。”
冬安歡快應下。
不多會兒,飯菜與美酒被東安端過來,滿滿擺在食案上。
季青臨吃着飯菜飲着酒,腦海裏李姝蜷縮在一團的身影揮之不去。
權傾天下的長公主,竟也有這副模樣。
他恨長公主恨了許多時日,看到她那個樣子,明明該幸災樂禍,然而他心裏卻怎麽都高興不起來,反而有種惆悵情緒萦繞在心頭。
季青臨悶頭喝了一杯酒。
辛辣酒水漫進五髒六腑,季青臨眸光有一瞬迷茫。
他惆悵個甚麽?
他該高興。
長公主只是表面光鮮,實則日子過得也頗為艱難,他應該開心。
對,開心。
季青臨努力說服着自己,一杯一杯喝酒喝的倒是痛快,可興致卻不怎麽提的來。
他夾了一口菜,菜也沒甚麽味道。
他想起自己剛回來時東安說的話:“小廚房裏溫着菜。”
飯菜不是現做的,自然沒甚麽味道,至于酒,行宮裏的酒,哪裏比得上府上的烈酒?
季青臨興致缺缺,胡亂吃上幾口,就在這時,屋外突然傳來季孟易的聲音:“青臨,你睡了嗎?”
“沒睡。”
季青臨起身打開房門,将季孟易迎進屋來,問道:“大哥怎麽這麽晚過來了?”
季孟易道:“還是運送軍糧的事。”
話音剛落,忽而嗅到季青臨身上有着淡淡的香。
那香味極淡,若不仔細聞,根本聞不到,他天生嗅覺敏銳,這才會一個照面便聞到了。
季孟易看了看季青臨。
這是女子才會用的香,怎會出現在季青臨身上?
再看季青臨的房間,房間并無女子出現過的痕跡,倒是食案上有酒有菜,兩壇酒已經喝完了一壇,菜卻沒怎麽動。
大半夜的只喝酒,不吃菜?
季孟易心中疑惑,忽而想起季青臨這幾日一直心不在焉的,明明是個耿直莽撞性子,卻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問他發生了何事,他卻搖頭甚麽也不說。
幾件事聯系到一起,季孟易笑了起來,認真打量着季青臨,道:“青臨長大了。”
季青臨不滿道:“我早就十五了。”
季家的規矩,十五就能上戰場了。
“嗯,十五了,再過幾年,便該成家立業了。”
季孟易頗感欣慰,試探道:“青臨可有喜歡的姑娘?”
季青臨想也不想便回答道:“沒有。”
季青臨回答得太幹脆,反而讓季孟易心中越發肯定——多半是與姑娘鬧了別扭。
年輕人嘛,火氣旺,三言兩語便能吵起來。
幼弟有了心上的姑娘,且在為姑娘煩心着,季孟易有些不好意思在這個時候與他談論軍政,便道:“大哥是過來人,給你支個招,姑娘若是生氣了,低三下四哄一哄也就是了。”
“若是這樣哄不好,便提着劍向她賠罪,大不了讓她拿劍戳你幾下,你這身體,受幾處劍傷也死不了,等她消了氣,只有她心疼份兒,你再賣個慘,莫說心疼了,次日請了官媒登門提親也是使得的。”
季青臨劍眉微動,腦海裏突然出現一幕李姝手挽劍花刺他的畫面。
這幅畫面剛出現,季青臨吓了一跳——他憑什麽拿自己身體去哄李姝!
縱然克扣雍涼物資另有他人,李姝不過是為鄭林兩家背了黑鍋,可她做過的那些狠辣事卻是真實存在,他不能因為她不曾克扣雍涼物資了,便覺得她是好人,對她聽之任之,甚至刻意讨好她。
他效忠的是大夏天子,而不是一個總攝朝政排除異己的長公主。
季青臨道:“大哥想甚麽呢?我沒有姑娘要哄。”
季孟易看季青臨面色有些古怪,眼底笑意更深,擡手拍了拍季青臨的肩,道:“好,好,沒有,是大哥多心了。”
季青臨不願提及心儀女子,季孟易也不多問,只與季青臨讨論運送軍糧的事情。
運送軍糧的人選确定後,季孟易起身告辭,季青臨将他送至院門外。
季孟易轉身欲走,忽又想起季青臨是第一次對女孩兒動心,不僅沒經驗,脾氣只怕也不讨女孩喜歡。
想了想,季孟易覺得自己很有必要提點一下季青臨,便若無其事道:“女孩子多半喜歡花兒,喜歡漂亮首飾衣服甚麽的。”
季青臨哦了一聲。
這跟他有甚麽關系?
他又不是女孩。
季孟易見季青臨應下,以為他聽進了自己的話,再看他面容,仍有些走神,大抵是在琢磨明日如何拿着花或者首飾讨女孩歡心。
季孟易這才放心離去。
季青臨送走了季孟易,打着哈欠回屋睡覺。
他得趕緊睡,養足精神明日再去昭陽殿走一遭。
他才不是為了了解長公主不為人知的另一面,他是為了弄清楚長公主救他暗衛的真正動機。
次日。
昭陽殿衛士頗多,白天過去容易被發覺,季青臨只能等到晚上再過去。
但他起的有些早,天未亮便起床了,在院子裏打完一套拳,擡頭去看天,太陽才懶洋洋地爬上雲層。
“真慢。”
季青臨接過東安遞來的帕子,埋怨了一句。
東安道:“甚麽真慢?”
季青臨道:“沒甚麽。”
時間過得慢。
太慢了。
好不容易挨到晚上,季青臨不顧東安阻攔,再度出了院門,一路往昭陽殿而去。
季青臨剛出門,季孟易叩響房門,穿着季青臨衣服掩人耳目的東安打了個激靈。
“青臨,開門。”
房門遲遲沒有打開,季孟易又敲了幾下,說道。
東安見實在躲不過去,只得哆哆嗦嗦去開門,沖着季孟易擠出一個僵硬的笑。
季孟易挑了挑眉,看了看東安,道:“說說看,四弟今日都做了甚麽。”
還說自己沒有喜歡的姑娘,大半夜的偷偷跑出去,不是去見心上的姑娘,難不成還去見仇敵?
作者有話要說: 季青臨:真的是仇敵
李姝:哦?仇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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