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是意氣風發的少年将軍不夠英氣逼人?
還是雄雌莫辯的李琅華不夠蠱惑勾人?
又或者說, 是面前冷血無情殺手的含蓄柔情不夠叫人酥了骨頭?
她從來是見異思遷的識趣兒人。
李姝擡起手,勾起王負劍的下巴,讓他正臉面對自己。
夜明珠的光輝斜斜落在王負劍的臉上, 他的一半側臉如脈脈月光, 一半側臉藏在黑暗。
“李姝, 你——”
王負劍眉頭微蹙,想避開李姝的手。
李姝卻不給他這個機會,指腹輕輕摩挲着他的嘴角, 笑道:“負劍哥哥, 你躲什麽呀?”
“你我之間, 又不是沒有比這更親密的動作。”
王負劍動作僵了一瞬,似是有些無奈,又喚了一聲李姝的名字。
這一次, 他的聲音比剛才又低了一分。
“李姝,放手。”
王負劍道。
李姝挑眉, 惡作劇似的按了一下他的唇, 對着他的耳朵吹了一口氣, 暧昧笑道:“我若不放呢?”
她的氣息像是帶了顏色,在他耳際蔓延開來, 連帶着将他面容也染成微微的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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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風攜着花香襲來, 悄然改變殿內濕度。
如雨後的晴空, 空氣清新又粘稠。
王負劍抿了抿唇, 如出鞘利劍般淩厲的面容被夜明珠的光輝柔和半寸。
他擡起手,捉住李姝不安分手指的撫弄,低低道:“別鬧。”
因常年用劍的緣故,他的手上有着厚厚繭子,觸感算不得好, 可掌心的溫熱卻叫人無端安心下來。
他是一把殺人不見血的劍,鋒利又危險。
但他的危險是給別人的,安全感才是給她的。
“我才沒有在胡鬧。”
李姝眨了眨眼,呵氣如蘭:“我是怕負劍哥哥吃醋。”
王負劍擰眉,又頃刻間舒展開來。
利劍回了鞘,似乎還帶着幾分欣喜味道,但又怕失了身份,他仍是不茍言笑的,雕塑一般立着,然而剛才緊緊抿着的嘴角,卻有着極淺極淺的上翹弧度。
李姝眉梢微揚。
最怕風流多情的浪子回頭,最怕铮铮鐵骨的劍客驀然柔情。
但,她很喜歡。
在他只知道殺人的血腥生命裏,她是獨一無二的,也是與衆不同的例外。
“沒有。”
王負劍仍在嘴硬,一本正經道。
“是沒有吃醋,還是不會吃醋?”
李姝手指勾了一縷王負劍的發,繞在自己手指上,盈盈笑道:“沒有吃醋的意思,是喜歡了本公主。”
“負劍哥哥,你是承認自己喜歡了我麽?”
王負劍呼吸一滞。
“負劍哥哥,你怎麽不說話呀?”
李姝把玩着他的發,锲而不舍追問着:“你說,你是不是喜歡我?”
王負劍薄唇緊抿,陷入沉默。
李姝眸光微轉,想進一步點破王負劍的心事,卻被王負劍截住話頭:“丁家人和你的表兄還在等你。”
他轉着臉,不敢正面對着李姝,聲音有些不自然。
李姝險些笑出聲。
這大抵是王負劍二十多年人生裏第一次急中生智。
“好罷,我先見他們。”
李姝見好就收,慢騰騰散開王負劍的發,身體微微前傾,臉貼在他的肩膀上,輕輕道:“至于你喜歡我的事情,咱倆晚上細細說。”
她悠悠說完話,清楚感覺到自來生死看淡的王負劍繃緊了肩膀。
假正經。
這種口是心非的別扭,委實有些招人。
若不是她需要丁家人解她身上的西施毒,她必會一層一層扒開王負劍冷漠假面。
眼下還是見丁家人為重。
待她解了毒,她有的是時間看王負劍別扭的喜歡。
李姝心情大好,站直身,餘光掃過王負劍,發覺他深吸一口氣,喉結滾了滾。
“負劍哥哥。”
李姝忽又來了興致,道:“待會兒你去梳洗時,記得用我最喜歡的蘇合香。”
王負劍面上閃過一抹疑惑,轉瞬間又被無可奈何取代,道:“李姝,你适可而止。”
“我還有事,先走了。”
說完話,他轉身離開,逃似的大步出了宮殿。
看着王負劍與往常不一樣的步子,李姝大笑出聲,一掃被蕭禦弄得滿胸郁氣。
她大抵是第一個讓王負劍落荒而逃的人。
還別說,這樣的日子挺有意思的,聽着季青臨的捷報連連,逗着看似冷漠的王負劍,再瞧着風流缱绻的李琅華唱着小曲兒,舒坦享受的生活給個神仙也不換。
當然,前提是她得活下去。
李姝略整衣袖,讓小內侍宣丁家人前來觐見。
嶺南乃苦寒之地,丁家人在嶺南蹉跎數年,族人死傷過半,唯有丁賢嗣的祖父丁繼方與叔父尚在人間,丁賢嗣的祖父老态龍鐘,叔父鬓發皆白,哪怕蕭禦一路上頗為照顧兩人,兩人卻也難掩風霜,早已不複世代官拜太醫令的意氣風發。
李姝略問幾句話,對着丁繼方伸出手腕。
丁繼方把完脈,沉吟片刻,陪着小心試探道:“殿下中的是西施毒。”
李姝懶懶收回手,道:“本宮知道。”
丁繼方眸光微閃,連忙道:“需要至親之人的血液做藥引。”
“需要很多。”
他又補上一句。
李姝擡眉,瞧了一眼丁繼方。
丁繼方低頭垂眸立着,恭謹的态度讓人挑不出一絲兒錯
這倒是個聰明人,遠比他的孫子丁賢嗣要精細。
她中毒之事被她瞞得死死的,只有極少數人知曉,蕭禦素來謹慎,更不會将這件事告訴旁人,蕭家與嶺南互有往來,他去嶺南,旁人只以為明面上打理族中的生意,私下尋找逃竄在嶺南的李琅華的舊部,聯合他們對付她。
丁繼方在甚麽都不知道的情況下被蕭禦從嶺南帶回來給她把脈,第一句話是試探,第二句話是站隊。
在她與蕭禦之間,他選擇了她——她是大夏的長公主,至親之人只剩天子與李琅華,需要取很多血,便意味着有可能對天子下手。
這可不是一個看似忠厚的老臣能說出來的話。
不過也頗為正常,聰明人,都知道如何把握機會,與在嶺南吃苦受罪相比,正常人都會想做前途無量的太醫令,無需她多說甚麽,他也知道自己的身份,更知道重振丁家舊日榮光需要仰仗誰,他不會在她西施毒的解藥裏動手腳,相反,他比所有人都希望她活下去。
曾經擁有,單是想想就心酸意難平。
沒有人能夠拒絕拿回自己曾經擁有過的東西。
李姝道:“你且去配藥,其他的事情自有本宮的人來安排。”
丁繼方連連應下。
小內侍早已準備好筆墨紙硯,丁繼方寫下解毒方案,讓李姝過目。
“不用。”
李姝擡手,制止小內侍呈上來的動作,道:“本宮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丁繼方恭敬面容上閃過一抹訝色,又很快被激動取代,但他到底經歷過大起大落,比常人沉穩許多,他須臾間斂去外露情緒,對着李姝拜了又拜,再擡頭,已沒了剛才的大喜,只有恰到好處的千裏馬遇到伯樂的欣慰。
李姝挑了挑眉。
“下去配藥罷,本宮的身體還需仰仗你。”
李姝道。
小內侍領着丁繼方退下。
李姝問立在自己身後的小宮女:“他寫的東西都記下了?”
小宮女颔首稱是。
李姝便道:“老規矩,拿給太醫令瞧兩眼,他說沒事再讓丁繼方配藥。”
收攏人心的話随便說說就得了,哪能真的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她若真的這樣做,只怕墳頭上的草早就三丈高了。
從底層爬上來的人,總比常人謹慎惜命些。
小宮女應下,去尋太醫。
見了丁繼方,李姝有些唏噓。
丁繼方為了家族願意不敬天子,做一個逆臣,蕭禦為了家族與她交易,與她虛與委蛇,而王負劍,最初也是為了姐姐向她低頭,他們都有家人,家人是他們的軟肋,也是他們的盔甲,互相扶持,彼此照應,多好。
只有她沒有,孤零零的一個人,連自己親爹都弄不清楚。
或許是今夜月色太寂寥,李姝有些惆悵,但很快又自我釋然——她都一手遮天了,還要家人做甚麽?
翻手為雲覆手雨的感覺不爽嗎?
不過說起來,她也有那個一個家人的——魏家唯一的後人,魏承訓。
李姝笑了笑,讓小內侍傳喚魏承訓。
不多會兒,小內侍領來魏承訓,小宮人奉上一本關于魏承訓的資料。
李姝翻看着信件,感慨着蕭禦的字還是一如既往好看。
蕭禦的字與他的話一樣少,寥寥幾個字,簡單寫着魏承訓的生平,說是魏承訓的資料,其實更像是魏承訓的引薦信,說此人學富五車,頗有才幹,在嶺南被越人委以重用。
李姝被信上的內容勾起幾分興致。
蕭禦頗為自傲,能讓他誇贊的人委實不多。
李姝看完信件,呷了一口茶,擡眸瞧上一眼,喝茶的動作頓住了——魏承訓與她頗為相像。
一樣的長眉,一樣流光溢彩的鳳目,唯一不同的是,她鳳目舒展略顯淩厲,而他在嶺南歷盡滄桑,如被磨去棱角的玉,溫文爾雅,不亢不卑。
說來好笑,有朝一日,她竟能從別人臉上看到與自己相仿的眼睛溫潤得不像話,像是盛着陽春三月冰雪初融的水,泛着水光,勾起人心底陣陣漣漪。
這是她的親人,身上流着與她一樣的魏家人的血。
茫茫九州,滔滔四海,唯有他,是她一脈而出的親人。
李姝環視左右,周圍皆是她的心腹,帶魏承訓前來的小內侍,更是元寶的左膀右臂。
今日莫說魏承訓與她有些相仿,縱然蕭禦送來的人是她的親爹,長樂宮也不會傳出半點風聲。
“你們都下去罷。”
李姝打發宮人退下,擱下茶杯,細細瞧着殿裏一臉平靜的魏承訓。
李姝道:“本宮以為,自本宮母妃離世後,本宮在世間再無親人。而今見了表兄,方知蒼天待本宮不薄。”
她的父親是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得是長公主。
魏承訓道:“臣誠惶誠恐。”
話雖這般說,他面上卻無惶恐,只是一臉靜靜立着,青竹似的。
李姝笑了笑,指着魏承訓一旁的憑幾,讓魏承訓坐下,道:“世人都有外祖家,唯獨本宮沒有,偏本宮的母妃又去得早,無人與本宮講外祖家的事情,表兄左右無事,不妨與本宮說一說外祖家的事情。”
魏承訓正襟危坐,溫聲道:“殿下是長公主,而魏家不過是流放罪臣,臣與殿下講魏家之事,只怕會污了殿下的耳朵。”
李姝眸光輕轉,道:“可是本宮想知道,本宮的外祖父與外祖母是甚麽樣的人,可曾留下甚麽話給本宮。”
“本宮的母妃是外祖父的獨女,想來是極受外祖父的寵愛,而本宮又是母妃的獨女,外祖父蒙冤流放嶺南之際,怎會不挂念本宮與本宮的母妃?”
魏承訓表情有一瞬的松動。
李姝笑了一下,知道自己的話打動了他——魏家人知道她并非先帝之女,這個秘密一旦被別人得知,無論是她還是魏家,都将遭遇滅頂之災。
為了保守這個秘密,魏家只能一輩子待在嶺南,過着不見天日的凄慘日子。
可誰甘心看着自己的親人一個一個死去,自己乃至自己子孫後輩的人生都葬送在遍布沼澤毒蟲的嶺南?
偏她是長公主,他們只能待在嶺南,這似乎是個死結,沒有破解之法。
但她能解。
蒙冤兩字,是她向魏承訓伸出的橄榄枝。
她需要他,不止是用他的血解毒,還需要他成為她的左膀右臂。
她長公主的位置并不穩,忠于她的人多是歪瓜裂棗,她太需要像魏承訓這樣的人來幫她肅清朝堂,重新建立一個全新的大夏。
至于魏承訓會不會是蕭禦特意給她準備的圈套,她覺得不會——世家第一公子的手段雖叫人防不勝防,但不會如此下作。
蕭禦要臉。
魏承訓長眉微皺,似在斟酌如何回答李姝的話。
李姝并不着急他的答複,慢悠悠喝着茶。
半晌後,魏承訓深吸一口氣,起身向李姝深深見禮,道:“祖父彌留之際道,殿下無外祖家為靠,以女子之身走到如今地位,其中艱辛豈是披荊斬棘可形容?殿下是長公主,而魏家是罪臣,魏家人萬不能為一時榮華攀附長公主,以免玷污殿下一世英名。”
魏承訓的話并不快,聲色緩緩帶着他特有的溫和。
李姝聽了,只覺得殿外拍打着風窗的夜風小了許多。
或許她的外祖父真的說了這些話,又或者這只是魏承訓讨好她的說辭,但在這一刻,她是真的相信他的話,且被他的話溫暖到。
她也曾向往過親情。
但親情似乎與她甚麽緣分,母妃的崩逝,帶走她所能觸及到的最後一抹溫暖,此後殺人弑君廢後,似乎變得理所當然。
可最初的最初,她只是期望父母恩愛,兄友弟恭。
蕭禦對她最致命的吸引,是有着愛他寵他的父母,敬他慕他的弟妹。
他生于錦繡,長于溫暖,他是真正的天之驕子,所到之地黑暗無處遁形。
他是她的可望不可及,她的意難平。
李姝眸光微暗,展眉輕笑,道:“本宮信表兄。”
她信的只是這一刻。
“本宮與表兄同出魏家,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他若敢背叛她,她會讓他死無葬身之地。
“表兄可願與本宮一起,去建立一個前所未有的大夏?”
他若是拒絕,她一樣讓他死無葬身之地。
他是她的親人,她唯一的親人,不幫她,就去死。
面前男子長身如玉,耀耀眼眸如亘古長夜唯一星辰,他靜靜看了她片刻,俯身跪下,聲音溫潤,如珠玉落盤:“願為殿下鞍前馬後,百死不悔。”
作者有話要說: 李姝:本宮待表兄如此親厚,表兄感動不?
魏承訓:不敢動QAQ
今天是大肥章,我有努力碼字的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