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牢獄裏。

上官明棠背靠着石牆,連日來的奔波與夜裏夢魇的折磨,已經讓他潰不成軍。看似雙眼合着,實則那顆心仍舊提防着。

用粉脂雕飾的臉透着無法言喻的疲倦,身上的傷痕還在隐隐作痛。

牢門外窸窸窣窣地聲響将他的思緒拉回來,上官明棠驀地攥緊手,雙眼泛紅的看着門口。

郁塵塞了些銀子給獄卒,“勞煩大人了。”

“郁将軍客氣了,卑職這就把門給您打開。”

牢獄裏昏暗,自然比不得外面,油燈的光只能照亮一小部分。

郁塵提着燈籠跟在人後面,獄卒說:“郁将軍,這門已經開了,時間有限,望将軍不要為難卑職。”

“自然,自然。”

獄卒退了下去,郁塵向前,看着牆角傷痕累累的人,有些抑制不住地出了聲。

“若離,大哥來了,大哥來看你了。”

郁塵自小在上官家長大,同上官明棠,上官子煜一同習得武術。後來上官明棠身子弱,習不得上官羽剛猛的刀法,為了給他看病才求了江南沈家,把人送去了公子府。

前些年,郁塵跟着上官羽有了軍功,受皇上賞賜去了西南作了中軍将領,荀北少了一員大将,這才又把上官明棠給叫了回來。

那時,上官羽便察覺出了不對,只是沒想到事情來得如此之快。

郁塵俯身,将人抱在懷裏,說:“若離,大哥讓你受苦了。”

上官明棠聲音嘶啞,“哥哥……”

“大哥在呢,沒人敢再欺負你了。”

懷間的瓷瓶不知何時落了下來,郁塵眼疾手快拾起,“離兒,這是從何而來。”

上官明棠接過來,低聲道:“昨夜,一主一仆曾來過,聽那人的口吻,好似是監察禦史……”

郁塵驚道:“他沒對你怎麽樣吧。”

上官明棠說:“我見此人不善,便藏了心思,他知道我啞了,便離開了,走時留下了這個瓷瓶。”

郁塵撫過他額頭的血跡,勉強笑道:“還是離兒聰明,那人确是不善,你可知道,昨夜那人便是東方黎的兒子名喚東方月,若不是你早有準備,怕是已經是他劍下亡魂了。”

上官明棠一時激動,止不住的咳嗽了起來,“咳咳……他……他就是仇人的兒子……”

一時間,紫荊山的火似是蔓延了過來一樣,灼燒着他傷痕累累的身體。他在烈焰中踏過虎贲軍堆積的屍山,一劍刺向了東方黎的喉間。

再想過那人曾觸摸過的腳踝,喉間的惡心感愈加強烈,不多時,一口鮮血便吐了出來。

郁塵緊張得拍着他的脊背,安撫道:“若離,沒事的,大哥會護你周全,你一定會平安無事的。”

上官明棠心想,大哥說得對,會沒事的,那麽多人幫他。

郁塵拿着藥給他喂了進去,說:“若離,沒事了,大哥會救你出去,會照顧你。”

“我沒事,不會死。”上官明棠說,“我會自己從這裏走出去,不能連累大哥跟着我受苦。”

“這是說的什麽話,師傅走了,我就剩你和子煜兩個親人了,大哥不會讓你們出事,相信我。”

上官明棠應了聲,說:“昨夜,有公公引我入內殿,他同我講,‘既死之人,不會言語’,是他同離兒說,不讓我講話的。”

“皇上身邊伺候着的只有李英一人,他又為何會幫你?”

上官明棠說:“爹死前曾叮囑我,一定要活着,入了宮自然會有人救我,所以我才扮了女子扮相,跟着大哥回了城。莫非,那位公公就是爹說的宮中之人?”

“這我就不從得知了,不過我大概猜想到師傅的用意。”郁塵扶着他的身子,讓人靠得舒服些,“之前師母同我提起過,在你之前他們還育有一女,只不過剛過完周歲生辰便夭折了。先皇在世之時,曾賜婚于兩家,看來師傅是想借助東方家保你一命。”

“昨夜東方月來此,應該就是要來殺我,如果我不死,他們便留了把柄于世。”上官明棠輕咳了幾聲,繼續說:“皇上問罪于我,聽他的口氣倒不像是與東方黎串通一氣,那麽當日在紫荊山聽到的殺無赦的口谕,應該是東方黎假傳聖旨……”

郁塵自認為不是飽讀詩書的人,心思自然也不夠缜密,但他入官早,朝堂裏的一些事,看得比上官明棠明白些,“離兒,不管東方黎是否假傳聖旨,皇上忌憚師傅也不是一日了,趁此機會借助東方黎之勢除掉師傅也不是不可能,況且,皇上師承東方黎,若說兩人沒有沆瀣一氣我是不相信的。”

上官明棠眉頭微皺蹙,“大哥說得不無道理,若是這樣看,皇上心思之重,我還真有些拿捏不住了。”

“現在最重要的是先活下來,子煜我已經從玉春樓接回府了,哪日你想見了,我給你帶過來。”

“子煜到了,那師傅應該也在城裏了。現在見面為時尚早,等我出了這牢獄,我自己去找師傅詳談。”

“若離,大哥在這裏待不多時,這是一些治創傷的藥,還有你最愛的紅燒獅子頭,哥給你放這了。”郁塵說,“牢獄不比外面,凡事不可與人争辯,照顧好自己……”

上官明棠盯着他,深深的看了一眼,“大哥不必記挂,離兒已經不是十五六歲的年紀,知道這裏不比荀北,做事做人自會小心些,方才聽聞獄卒吃茶閑談,皇上晚上設宴犒勞你和中軍,弟弟為哥哥開心,也望哥哥在聖上面前不要替離兒多言。”

郁塵舒了一口氣,說:“師傅已逝,而你又被關在這裏,我哪還有吃酒的心情。”

“哥哥現在的一舉一動都在皇上和東方黎眼裏,不可為了我再出什麽茬子,這酒你不僅要吃,還要吃得比誰都開心,你是皇上的臣子,不可再為了爹與其他朝臣再起沖突……”

郁塵拍拍他的肩膀,道:“如今受辱的是你,你倒是擔心起哥哥來了,放心,這次哥哥給你做後盾,絕不添亂,等你出這牢獄之時,咱們三兄弟再喝個痛快。”

“嗯。”上官明棠平靜地應了聲,“哥哥,東方月此人心思缜密,定要小心他。”

“我自會小心些。”

郁塵被獄卒催促了幾聲,這才緩緩地從牢門中走了出來,臨走前又塞了些碎銀給獄卒,說:“我這妹妹,自小嬌生慣養,還望大人多多照應。”

……

是夜,大虞皇宮內紛紛掌起了琉璃紅燈,莺歌燕舞,琴聲萦繞,一片繁華。

東方月今日着了一襲淡紫色的錦袍,散漫悠閑的坐在衆臣中,倏然給人一種貴氣天成的感覺,卻又像是出鞘的利劍,蓋住了所有人的光芒。

衆臣都知道他在外的風評,看他的眼光自然也不屑些。

郁塵瞥了他一眼,正好對上他的目光,兩人就在這和氣的氛圍中交了鋒。

東方月修長的手捧過玉杯對着郁塵舉了下,口吻似是祝賀。

景帝恰好捕捉到他這一動作,含笑說:“名揚這幾日身子可好些了?”

東方月起身,俯首道:“承蒙聖上關心,病已痊愈。”

“方才看你對郁将軍舉杯,朕甚是感慨,你們同期為官,如今郁将軍已經軍功累累,可是羨慕了。”

東方月轉頭看了一眼郁塵,說:“皇上,臣并不羨慕,這樣的軍功臣并不想要。”

“那是何意?”景帝看着他,臉上多了些不愠的神色。

東方黎見狀忙上前解釋:“皇上,月兒他不經事,言詞欠妥,望皇上……”

景帝伸手,做了個禁聲的手勢,“丞相不必多言,朕自小與名揚一起長大,自然知道他的直率,不過,朕想聽聽他的意思。”

東方月和郁塵對視了一眼,賠笑道:“皇上,臣此番是想說,郁将軍軍功碩碩,這次又替大虞保住了幽州,此乃功臣。臣不要這樣的軍功,是因不想我虞都百姓受戰事之擾,陷水深火熱中。臣希望,未來的大虞幅員遼闊,邊疆衆國都可以向我大虞稱臣……”

“哈哈哈,丞相,你聽聽他,人雖小,志向竟然如此遠大。”

東方月說:“聖上,臣句句實言,并非意氣用事。”

“好好好,朕知道,志當存高遠,你有心了。”

東方黎起身,叩首道:“皇上登基以來,百廢俱興,放眼虞都,百姓安居樂業,繁盛祥和,月兒所言非虛,皇上九五之尊,承天之命。将來定會統一外族,為大虞百姓謀福祉。”

杜衡上前:“丞相所言甚是,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景帝見此,面上也高興了許多:“本來是郁将軍的慶功宴,倒是被你們給攪了,除了郁将軍的賞賜,朕今日也要給名揚一些賞。”

東方月起身:“皇上,臣什麽也沒做,不好讨賞。”

“朕賞罰分明,該你的定少不了。”

“那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東方月一笑,“謝皇上賞賜。”

景帝點了頭,頓了頓又問:“你也到了弱冠之年,心下可有喜歡的姑娘?”

東方月剛坐定,本以為事情就這樣過去了,一聽到這,頓時又站了起來,“回皇上,不曾有心儀之人。”

“也是,朕此前可聽聞你在虞都城的風韻之事,結親之事非兒戲,你不可再胡來,之前太後還曾問過朕,想必是要給你擇一良緣。”

東方黎說:“蒙太後擡愛,月兒的婚事就勞煩太後她老人家了。”

之後又拍了一下一旁傻愣的東方月,“還不快謝恩。”

東方月回神,忙叩謝,“謝皇上,謝太後。”

景帝端着酒杯輕抿了幾口看向一直低頭不語的郁塵,說:“朕知道郁将軍是性情中人,你自小在将軍府長大,大将軍逝去自然心情煩悶。如今大恥未雪,不該是你頹然的日子,荀北的百姓身處水深火熱之中,朕同太尉以及兵部共同商議,現任你為護國大将軍,不日出征荀北。”

郁塵一愣,上前道:“皇上,臣……”

李英見此忙上前說:“郁将軍還不趕緊叩謝龍恩。”

郁塵回了神:“臣,謝主龍恩。”

一時間祝賀聲響徹紫金殿。

郁塵雖面色如常,內心卻藏着說不出的苦。

他替師傅不值,那麽多年死守荀北,不讓胡騎踏入一步,到頭來護着的主子不僅忌憚他,最後還聽信讒言弄了個家破人亡,這一生赤膽忠肝又有何用……

宴會後半段,景帝似乎是乏了,留了東方黎一人,便讓衆臣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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