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無法回答。

是不好說,還是……不能說?方孟韋轉頭定定的看了明臺一會,又轉回去看築巢的鳥。

“延安的官和這裏不一樣吧?”他問。

明臺心裏一跳,方孟韋面對這麽明顯的回避,居然還要堅持問下去。一瞬間竟讓他想起了當年的自己。

那時他剛從軍校畢業,回到上海。得知大哥在汪僞政府裏任職,也是這樣千方百計從大哥和阿誠哥嘴裏撬真相……

然而,對于一個訓練有素的特工來說,舊時的回憶僅在腦海裏一閃而過。更多的是職業性的反射思考:他身為軍人的檔案方孟韋看過,這他知道。但方孟韋為什麽會突然問這個問題?他到底想知道什麽?自己的身份?還是僅僅是字面的疑問?

考慮這些問題雖然最多不過一兩秒,但這短暫的沉默卻足以讓敏感的方孟韋察覺到了什麽。他輕嗤一聲:“明先生,現在問你的人是方孟韋。不是警察局的方副局長,不是偵緝處的方副處長,也不是方行長家的二少爺。”他把“方孟韋”三個字咬得格外字正腔圓。

明臺無奈笑笑——若不是對方孟韋沒有防備,他連這樣的破綻都不會露出來。“抱歉,職業習慣。”對方孟韋這樣不按套路出牌的愣頭青,坦白一點比藏着掖着要好。“是不一樣。”明臺看着天回答。

“我想也是。”方孟韋只說了這四個字,卻并不繼續追問到底不一樣在哪裏。

因為,完全沒有這個必要。

工作需要也好,通過父親的關系也好,他接觸過不少各個層級的官員,官場是什麽樣的,他看得一清二楚。至于共、産、黨……身為軍職人員那些書他不能讀。但即使不讀紅色書籍,兩黨間的差別,只要不是瞎子也都看得出來。遠的不說,就說他身邊的謝木蘭、何孝钰,還有燕大校園裏那麽多青年學生,他們的傾向就很能說明問題。

方孟韋幾乎是下意識的低頭,掃過自己的制服,低調的深黑色突然變得無比刺目,一股無名火一下子在心□□裂,他幾乎是脫口而出:“這個黨、國已經爛透了!”

“孟韋!”明臺吓了一跳,急忙喝止他。

方孟韋怒氣爆得快,收得也快,他自嘲似的笑笑:“先生放心,我有分寸。”說罷又斂了笑,正色道:“我還沒謝謝你幫我解圍。”

“哎,怎麽這麽見外!”明臺笑着拍了他一下,這種朋友才會有的熟稔動作讓方孟韋終于露出了發自內心笑容。

明明才認識不過兩三個月,卻對他有種奇異的信任感。方孟韋自己都覺得奇怪。好像那個人不是個身份不明的特工,而是他相知多年的好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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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明臺個人魅力太強,還是受那些奇怪的夢境影響。太多次的重複夢境,讓他把夢裏對蘇先生的信任和依賴延續到了同樣長相的明臺身上。想想也是可笑。因為夢裏一個歷史上根本不存在的“大梁”,一個根本不存在“梅長蘇”,去信任一個剛剛熟識的人……

然而這個念頭剛起,胸口就像是有什麽東西在生拉硬拽,揪心的疼。方孟韋使勁按了一下胸口,把莫名其妙冒出來的難過壓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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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六月,前線戰事越發緊張起來,連遠離戰場的北平城似乎都能聞到硝煙的味道。糧食供給也因此更加緊張。方孟韋一面擔心糧食供給不上鬧學、潮,一面擔心大哥會被派去執行戰鬥任務。

但這世上就是怕什麽來什麽。

19號這天,方孟韋一大早醒來就覺得眼皮跳得特別厲害,直跳得他心裏發慌。這是多少年沒有過的事了。方孟韋深吸口氣,祈禱,可千萬別出什麽事!魂不守舍的挨過了一天,平安無事。

可還沒等他慶幸,第二天一早就先後得到了兩條消息:

共軍攻打開封,方孟敖所在的飛行大隊受命執行轟炸任務。

方孟敖因為違抗軍令拒絕轟炸被捕。

得知第一條消息的時候方孟韋心裏就猛地一沉,完蛋!讓大哥往自己的國土上扔炸彈,這能不出事嗎?!這種命令照大哥性子百分之百不會執行!當年母親和小妹就死于日軍轟炸,就是拿槍抵着大哥的腦袋,他也絕不會去扔這個炸彈!

但……

他作為親弟弟能揣測到哥哥的想法,可在外人眼裏,他大哥是違抗軍令不轟炸共、軍,如果上了軍事法庭,除了“違抗軍令”這條罪狀以外,說不好還得再扣上一條“通共”!

方孟韋頓時一驚,這個罪名可就大了!心裏的焦躁無處宣洩,他心煩意亂在房間裏走來走去。父親想必比他還着急,晚飯也沒吃,這種時候,他說什麽也不敢去找父親。怎麽辦?找誰去辦?方孟韋腦子反複倒騰着兩個問題。

答案也慢慢的水落石出——崔中石。

父親于他有提攜之恩,他說話辦事又極為幹練,這三年裏也一直充當父親和大哥之間調解員的角色,請求崔叔出面去南京疏通關節,真是再合适沒有了。

方孟韋心裏有了主意,只是此事幹系重大,他也不敢獨自拿主意。更何況支使崔叔,必然得先知會父親。雖然他現在不敢去找父親,但還有一個人可以求助。

“姑爹!”他叫住正在上樓的謝培東,把剛才的想法跟謝培東說了個大概。

謝培東既不點頭也不否定,仔細想了會以後,說:“我一會跟行長說說,他要是不反對,你再去跟崔副主任商量。不過這個事也不要太急,總得把那邊的情況打聽清楚了才行。”

方孟韋抿了抿嘴:“這我知道,姑爹放心。”

兒子不認父親,做父親的卻沒法不認兒子。方步亭聽了謝培東的轉述,沉默良久後幽幽的嘆了口氣。謝培東明白,行長這就是同意了。

沒過幾天,就傳來了方孟敖被押送南京上軍事法庭的消息。開庭的日子定的是7月5號。

方孟韋得到消息的第一時間,就跑去找崔中石商量,還沒到他家,半路上就撞見行色匆匆的崔中石。原來兩人想到一處了。

從崔中石家裏出來,天色已經暗了。方孟韋沿着街道慢慢的走,借此來平息胸中郁氣。去南京救人,少不了打點,想想前些日子才在明臺跟前義憤填膺的說黨國貪腐,今天就跟父親的下屬商量怎麽行賄才好救大哥……還真是諷刺!

這樣想着,心裏的郁氣非但沒有散去半分,反而又添了新堵。難怪夢裏的自己耿直成那樣,想必是現實中求不得,所以去了夢裏尋求補償吧。方孟韋想着,忽然看見前面胡同走出來個熟悉的身影,那人顯然也看見了他,朝他揮了揮手。

方孟韋下意思的往他來的方向望了望:帽兒胡同。“探望朋友?”

“不是,我來買糖的。”明臺笑笑,有點不好意思,解釋道,“飲食習慣一下子還改不過來,好久沒吃甜食心裏抓得慌。”

方孟韋頓時明白了,黑市。現在在糧店和副食品店買點東西都得靠搶,自然有黑心商人囤貨高價出售。他搖搖頭,表示不會管。

“你看起來有心事。”雖然光線不好,明臺還是敏銳的察覺到了方孟韋的不對勁,他平時也沉默,但精氣神總是很足的。然而今天卻帶着一點“頹廢”的氣息,這樣的方孟韋實屬罕見。“要跟我說說嗎?”他問。

方孟韋一陣沉默。

“那我陪你走走。”

兩個人沿着老牆根并肩走着,周圍的光線在兩人的沉默中一點一點的暗下來。直到四周暗得看不大清對方面目時,方孟韋才突然開口:“我不想幹了。”

明臺腳步一停,轉過頭去。他旁邊的青年微微低着頭,将一雙漂亮的鹿眼隐藏在陰影當中。“我怕這樣下去遲早跟他們一樣。我怕有一天大哥回來發現我變成了他最鄙視的人。”聲音似乎帶着一絲哭意。

這是……在官場上遇到什麽事了?明臺知道他能跟自己說這幾句掏心掏肺的話已是難得,背後的細節他不該問,也沒資格問。“不會的。”明臺擡手拍上他肩膀,掌心用力握了握,又十分肯定的重複了一遍,“不會的。我相信你!”

方孟韋這才擡起頭來,直視着他。借着傍晚最後的一絲餘光,明臺清楚的看到有着漂亮眼睛的青年已經紅了眼眶。薄薄的嘴唇抿成一線,似乎在将哭意憋回去。好熟悉的樣子!明臺心裏仿佛被重擊了一下,卻又想不起方孟韋何時在他眼前紅過眼眶。

沒等他繼續想,一滴眼淚已經猝不及防的從孟韋左眼滾落,飛快的擦過臉頰,掉落不見。明臺手比腦要快,弓起手指輕柔的在他下眼臉處滑過,替他擦去眼底那一星的潮濕。

這個動作顯然驚到了對面的人,一雙鹿眼瞪得溜圓,墨玉般的瞳孔像是要撞進人心底裏去。明臺叫這樣一雙眼直愣愣的望着,竟然莫名的心慌了起來,仿佛回到了第一次撩女孩的年紀,慌慌張張的想要解釋:“我……”

“明先生,謝謝你。”一個字沒說完,就被方孟韋鄭重的道謝堵了嘴。

明臺松了口氣,可心裏卻又莫名的有點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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