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7月5號下午,東交民巷,參議會許會長的宅邸被抗議的學生堵得水洩不通。原因十分簡單,這位許會長不但停了東北學生的糧食供給,還直接提議讓這些走投無路的學生去前線當炮灰,“去打仗就有飯吃。”——許會長的原話。

這番發言終于引爆了火藥桶,之前小打小鬧的抗議一下子變成東北學生的集體游、行,北平的進步學生也紛紛加入抗議的行列。在市政參議院那邊抗議沒有得到任何回應,學生們便将抗議地點轉移到了許會長東交民巷的家。

迫于無奈,許惠東終于同意跟學生代表談判,然而幾個學生進去了好久都沒出來。七月的北平已經相當炎熱,又連着晴了好些天,在太陽下多站一會都覺得要中暑。學生本來就是帶着怒火來的,等的時間一長,總不免有些小規模的騷動。

方孟韋指揮警員用槍托和警棍攔下往許宅裏沖撞的學生。“不管發生什麽,誰也不許開槍!”年輕的副局長擰着眉頭重複命令,又朝學生喊話,試圖安撫他們的情緒,可惜收效甚微。一面是斷了口糧的學生,一面是上級下令保護的長官。方孟韋即使心裏有所偏倚,但身份職責卻容不得他做出更多的舉措,不開槍,不打抓學生,已經是他能做到的極限。

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東交民巷的裏上千人的呼吸和體味交織成一張讓人窒息的網,躁動的情緒在這張網的籠罩下悄無聲息的蔓延着。方孟韋雖然在盡力克制自己的情緒,但還是忍不住看了手表。馬上就要四點了,這時候崔中石應該已經坐上了開往南京的火車。大哥的審判明天開庭,這時候過去打點用處大嗎?

方孟韋不知道,也沒有多餘的精力去想。因為他看到一個人從許宅大門走出來。陳繼承。

當年第四次“圍剿”的指揮官之一,堅定的反、共人士。而且此人還在中、央軍校等培訓機構任過職,深谙對付學生的辦法。他手段鐵血,作風強硬。方孟韋毫不懷疑,只要這些學生再起騷動,陳繼承馬上就會用槍口對付他們。

大多數東北學生都在前院,以及靠近前院大門的地方,如果調集部隊,只消将門口圍住,這些學生就都成了甕中之鼈。一目了然的形勢,上過戰場的陳繼承只會比他更懂。想到這一層,方孟韋忽然意識到,陳繼承走出來并不是為了觀望事态,而是在等待……

果然,不多時方孟韋就聽到了遠處有行軍的腳步聲,聲音由遠及近,正是朝着他們這個方向!而此時的學生多半已經被曬得頭昏眼花,并沒有意識到危險正在朝他們逼近。方孟韋心中一凜,快步走到卡車邊,爬了上去。他順着聲源望去,果然看見兩列縱隊正朝着東郊民巷趕來。陳繼承要對學生下手嗎?

此時,到達東交民巷的學生越來越多,後邊趕來的北平師生裏。方孟韋不出意料的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明臺!怎麽哪都有他!

方孟韋心煩意亂的攥了拳頭,明臺卻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也從人群中回頭朝他看去。

四目相交,只這一眼,站在車上的方孟韋,手裏的喊話筒就差點砸到地上。

不知道哪裏來的模糊記憶忽然卷起滔天巨浪将他卷入急流,抛起,吞沒,充斥着血與火的記憶裏,看不清人物,想不起因果,目之所及皆是亂糟糟的一片。然而這樣的記憶來得快去得也快,到頭來什麽也看不清楚,什麽也記不住,腦子卻被那些模糊的畫面閃得一陣一陣的抽痛。

到最後,等那股洪流徹底退去,方孟韋卻忽然隐約記起,曾幾何時,他也是這樣站在高處——比現在還要高得多的高處——目送某人離去。那個人是蘇先生嗎?好像是,又好像不是,蘇先生一介文弱書生如何會穿着戎裝?

他下意識的在記憶裏搜尋。奈何記憶中的視野太廣,滿目行雲流霭,漫道黃沙,人倒變得極小,只隐隐辨出輪廓。方孟韋甚至不确定他一直望着的那個人是否有回頭看他。

陳繼承調派的是青年軍,大約一個營的兵力。和他預料的一樣,部隊一到現場就架起機槍,将抗議的學生團團圍住。學生一片嘩然,其中領頭的學生還算機敏,急忙叫同學們不要跟軍方起沖突,耐心等學生代表出來。

Advertisement

方孟韋心已經提到了嗓子眼。他四下觀望了一下形勢,又略微估測了一下,萬一沖突無可避免,他想要放學生們一條生路該怎麽做。

就在這個時候,許惠東家的大門打開了!會談終于結束,一臉疲憊的學生代表從裏邊走了出來。院子裏的學生們頓時沸騰了,無視背後架着的機槍,紛紛朝代表們湧去,詢問談判的結果。

就在這時,機槍聲突兀的響了起來。原本熱烈的氣氛一下子變成雞飛狗跳的混亂,尖叫,鮮血,倉皇失措的臉,和腦海中一閃而過的記憶混做一團。方孟韋只覺全身的血液都朝頭上湧去,他拿着喊話筒怒吼:“誰開的槍!傅司令下過令!誰也不許開槍!”驚怒之下,聲音已經嚴重變調,可他也顧不上這麽多,喊完話将喊話筒一扔,人就跳下車去。

學生一片慌亂,領頭的人雖然已經指揮大家撤退,但是他們此時卻像是被困在籠子裏的獸,唯一的出口讓青年軍封了個嚴實。

“把受傷的抓起來!送醫院!”方孟韋大聲下着指令,喊着警員們維持秩序,實際上卻趁機将青年軍沖開一個口子,而他站的地方正是在青年軍跟學生之間!正對着那十幾家黑洞洞的槍口!

明臺看得明白,也吓了一跳,沒想到這個一貫沉默而溫和的人在關鍵時候連命都可以不要!

好在青年軍也不敢做得太過,又有警局的人攔在前頭,也就沒在繼續掃射。然而受了驚吓的學生卻并沒有領悟到方孟韋的良苦用心,仍然像沒頭蒼蠅一樣亂撞。方孟韋急得嘴角燎泡,他的身份明擺着不能直接拽着學生告訴他們往這邊跑。更何況陳繼承那頭又在下令抓人。

正在幹着急時候,不期然的又看到了明臺,後者隔着人群,遠遠的沖他點頭。跟着,就領着學生往他刻意打開的口子沖去。

方孟韋萬沒想到,隔着那麽遠的距離,既無事先約定,也無只言片語,明臺卻憑一個眼神就看懂了他的意圖。那份默契,就好像他們曾經配合過千百次。恍惚中,仿佛有銀甲素袍少年将領自他眼前晃過。

回旌引流電,歸蓋轉行雲。

又是誰?

……

方孟韋的種種舉動當然瞞不過陳繼承。但也許是因為方孟韋與他算不上正經上下級,又或者陳繼承知道方家的背景,這位鐵腕老将下令天亮前務必要完成抓捕後,只是陰森森的剜了孟韋一眼。

方孟韋只當沒看見,他怕什麽呢?他什麽也不怕,頂多是和大哥一樣上軍事法庭。

==========

夜晚的北平和白天的仿佛是兩個世界。西方天幕最後一絲光明隐去之後,黑暗中的北平再無一絲燥熱。學生們撤回駐地不久,又被轉移到了燕大附屬醫院的禮堂裏——學生和參與游、行的青年教師在裏面,外邊的臺階上則坐着燕大的教授們。

再往前,就是列隊以待的警察方陣和中央軍的一個連。攔在兩者之間的,是一個年輕而瘦削的身影。

禮堂裏漏出的燈光照着這個年輕的軍人,光與影将他剖成對比鮮明的兩半。明臺站在玻璃門的這端,抿着唇,一瞬不眨的盯着門那邊的人。

方孟韋明擺着不想抓人,不但命令警察原地待命,甚至在中、央軍第四兵團特務連連長下令執行軍令時,還摔出警備司令部的證件,順手奪了那連長的指揮權。

這還是他第一次見識方孟韋身為軍人的一面吧,明臺想。又敏銳,又犀利,還有些咄咄逼人的氣勢,身姿挺拔得宛如最鋒利的刀劍。可是他恭恭敬敬蹲在何校長跟前樣子,又分明是個純真孩子。

大約是他看得太過專注,臉上的表情就凝重了些,站在他旁邊的謝木蘭輕輕拉了拉他的衣袖,悄聲問:“明臺老師,你怕嗎?”

明臺回過神來,目光落在這個滿臉稚氣的女孩子身上,無聲的笑了。這樣的場面,他這種屍山血海裏闖過的人怎麽會怕?明臺搖頭:“問心無愧,有何懼之?我只是擔心你小哥難做。”

木蘭立馬贊同的點頭:“對!我們問心無愧!”又說,“小哥不會抓人的。”

明臺沒有接話,又繼續向獨自支撐的方孟韋看去,卻正看到方步亭甩開方孟韋前來攙扶的手,在何其滄旁邊找了個地方坐下。看着方步亭對着孟韋發火,雖然明明知道他只是指桑罵槐,可方孟韋眼睛洩露出來的一星委屈卻叫他心都揪了起來。

此時天色已經發白了,一夜未眠的方孟韋臉色也和天際一樣慘白。

“讓你後面的隊伍注意聽廣播,你們的傅總司令該說話了。”方步亭的聲音一字不漏的傳了進來。

方孟韋的臉上終于有了亮光,他剛下完命令,就聽見鐘樓裏的鐘響了五下,跟着,傅作義的聲音從廣播裏傳來出來。

停止抓捕的命令,終于是等到了。木蘭高興的說還是大爸厲害!明臺的目光卻落在背對着他的方孟韋驟然輕松下來的肩膀上。

送走方步亭後,方孟韋轉身上,分毫不差的對上明臺的眼睛,沖他微微笑了一下,帶着感激的意思。

明臺懂他的意思,隔着玻璃朝他點頭回應。

木蘭笑着說:“明臺老師別擔心了,小哥這下不用為難了。你看他剛才笑了呢!”

明臺沒有說話,心裏卻在說,他哪裏是在笑,他是在哭。以一顆最柔軟善良的心為死傷的學生在哭。也為自己尴尬的身份哭。這位青年軍官的內心裏住着一個最純粹幹淨的少年,可是他的至親卻都看不見他的痛苦跟掙紮。

在他們面前,方孟韋永遠是個好兒子,好哥哥。這麽多次接觸,每一次見到的孟韋不是在執行公務就是在為他人的事情奔走,似乎他從來沒有想過他自己。

那你的夢想呢?

我?我沒有。我就希望家人平安,朋友也是。

真是個讓人心疼的孩子。明臺想。

這一刻,他忽然無比的羨慕起兩個哥哥來。他們對外也許有許多層僞裝,但至少兩人單獨相處時還可以坦誠相待。

他多希望自己和方孟韋也是一個陣營的戰友,而不是像現在……

可惜,不能。

他們之間隔着身份,隔着主義,即使相對促膝,中間也隔着千山萬水。

無處釋放亦無人傾訴,只能将這份憾恨深埋心底。這些年,他已然失去了摯愛的戰友和親人。現如今,抛卻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到頭來,也只能向孟韋說一句:望君平安。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