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正當江寧心裏揣測之時,巷子裏忽然傳來一陣狗吠,爾後便是那年輕男子憤怒的聲音:“你別過來了!你再過來我就動手了!”

“汪汪汪!”

“退開!我身上沒吃的!你總不能想吃我吧?”

“汪汪汪汪!”

“怕了你了,狗大爺,求你給我讓條路。”

“汪汪汪汪汪!”

江寧:“……”

他在門裏站了一會,沒想到外面的情況竟然還維持了挺長一段時間,最後沒辦法,他清了清嗓子,巷子裏一下子就安靜了下來,江寧這才走了出去。

只見巷子裏邊果然是有一人一狗在對峙着,那人是個很年輕的男子,穿着一身藍色的袍子,手裏握着折扇,正指着他面前那只蹲坐着的大黃狗,架勢雖然很威風,但是奈何那狗壓根不把他放在眼裏。

大黃狗站起身來,抖了抖一身毛,繞着他轉了一圈,仿佛是在挑選下口的地方。

一人一狗聽見有人過來,便同時擡起了頭,男子容貌意外的俊朗,江寧一個沒忍住,老毛病又犯了,在心底默默地給他打了一個七分,這才向他開口道:“這位兄臺,是否需要幫忙?”

年輕男子立刻點頭,有點緊張地道:“要要要!能否幫忙将這惡犬趕走?”

江寧看了看他面前那只虎視眈眈的狗,略一思索,便掏出一個油紙包來,裏面有兩個大白饅頭,腌菜肉餡兒,原本準備給韓致遠帶去的。

江寧掰開其中一個,霎時間,一股誘人的肉香氣彌漫開來,那狗果然動作了,抽着鼻子嗅了嗅,然後看了過來,江寧晃了晃手,下一刻就将饅頭朝遠處扔過去,大黃狗登時就身形如箭,猛地竄了出去,追着那饅頭跑了。

年輕男子終于長長地松了一口氣,走過來對江寧拱手:“多謝兄臺出手相助。”

江寧一笑:“小事而已,不足挂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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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輕男子也笑起來,自報家門道:“在下姓顧,名鴻雲,不知兄臺貴姓?”

江寧答道:“免貴姓江,單名一個寧字。”

“原來是江兄,”顧鴻雲笑着打開折扇搖了搖,端的是一派翩翩公子的氣質,他看了看那狗離去的方向,躊躇道:“江兄也要走這條巷子?”

江寧點頭說是,顧鴻雲登時喜出望外:“太好了,不如我們一同走吧?”

江寧心道,你大概是怕那狗還回來吧?

巷子很長,兩人一前一後走了一會,前邊的顧鴻雲搭話道:“江兄看起來不像是冕陽城的人。”

江寧笑着反問:“怎麽不像?”

顧鴻雲哈哈一笑,搖着扇子道:“說來這冕陽城我也來過好幾次了,這裏的百姓非常有意思。”

這話聽得江寧終于有了點好奇:“怎麽個有意思法?”

“說個趣事與你聽聽,”顧鴻雲打開了話匣子,笑道:“我從前有一次路過此地時,見到一位老人摔了,便上去扶了一把,還将人送去醫館,結果老人反而誣賴我,說是我将他推倒的,要訛我的銀錢,我若是不願意付,他便躺在地上大哭不止,圍觀衆人也有從頭看到尾的,他們也并不覺得這位老人有什麽不對,反而來指責我,後來無法,我破財消災,這才得以脫身,等回了客棧,發現我的随從是被人扭送着回來的,一問之下,原來他也扶了一位老人,只不過出門沒帶錢罷了。“

說到這裏,他哈哈大笑起來:“這冕陽城的百姓,真真是有意思極了,我走南闖北這麽久,還真是頭一回見到這樣的規矩,各個人家商戶将整座冕陽城畫地分割,還各有各的名號,江兄日後走路時可要小心了,你就算是掉了個銅板,落到這冕陽城的地頭上,下一刻就改名換姓,不再是你的了。”

江寧:“……”原來扶老人這個梗竟然從古代就開始有了?

顧鴻雲笑完,這才搖着扇子道:“江兄古道熱腸,所以我才覺得你不像是這裏的人。”

這個人似乎特別會說話,一番恭維的話在他口中說出來,十分自然,且不會讓人覺得排斥,應該是個生意人,想到這裏,江寧笑道:“顧兄過譽了,我是越州人士,只不過途經冕陽罷了。”

顧鴻雲聞言,又回頭看了他一眼,面色遲疑,爾後搖頭:“也不太像,江兄是後來遷至越州的?”

這個人還真有點厲害,江寧心中大為詫異,這才道:“不錯,确實是去年遷來的,不過顧兄是如何得知的?”

顧鴻雲哈哈一笑,道:“不過是見識的多了,我十年前便離開家,四處闖蕩,說句不自謙的話,這大澤,從南到北,從東往西,就沒有我沒去過的地方,聽江兄說話,其中帶了北方宿州的腔調,又混雜了越州的口音,十分好認。”

江寧笑眯眯:“顧兄見識頗廣,佩服佩服。”

說話間,這段巷子便走到了頭,那狗也不見再跟上來,顧鴻雲長舒了一口氣,這才向江寧道:“江兄要往何處去?”

江寧答道:“去碼頭接人。”

顧鴻雲收了扇子,拱手道:“那我們就此別過了,相逢即是有緣,改日再遇,必定要請江兄喝一杯水酒。”

江寧笑了笑,欣然應了,顧鴻雲便告辭,搖着扇子往右邊的酒樓去了。

江寧在碼頭轉了幾圈,沒找到韓致遠,便只得又回去客棧,一進大堂,韓致遠正向跑堂夥計問話,見他進來,松了一口氣,道:“回來沒見着你,你去哪裏了?”

江寧把手中的油紙包扔過去,回道:“看你中午吃得少,給你送吃的去了,怎麽樣了?”

韓致遠面色立刻多雲轉晴,上下抛了抛那油紙包,與他一同往樓上房間走去,一邊道:“沒見着人,船上也沒什麽動靜,我等了一會,就回來了。”

“唔……”江寧略一思索,道:“既然這樣,傍晚的時候再去看看,總要想想辦法,這種天氣,茶葉不能拖,每拖一天就是損失。”

韓致遠點點頭:“不下雨的話,我們一起去吧。”

然而下午的時候又下了三場小雨,斷斷續續的,幸好到了傍晚已經停了,兩人便稍微收拾了一番,出門往碼頭去了。

到了那艘大紅頂的貨船下,果然見着那管事站在一旁督工,一邊掏着耳朵,一邊與工人囑咐着什麽,看到江寧他們過去,便擺了擺手,結束了那場對話:“去吧,我剛剛說的事項你要記住了。”

江寧等他說完,這才拱手,笑着道:“抱歉,又來叨擾了。”

那管事看了他一眼,道:“船上的貨已經滿了,怕是要讓你白跑一趟。”

江寧笑意不減:“若不是實在困難,也不敢麻煩貴船隊,勞煩管事幫幫忙吧。”

管事有點不耐煩了,道:“都說了已經……”

他的眼睛一瞥江寧袖子中微微露出的手,聲音頓時消減下來,立刻不動聲色地改了口:“咳咳……那我再幫你上船看看吧,等着。”

那管事似真似假地讓兩人等候,自己上了船,江寧微微一笑,将手心的銀子收回袖袋,自古以來,有錢能使鬼推磨,老祖宗的真話。

他與韓致遠在船邊等候着,順便觀察來來往往的搬運工,那管事去的時間有點長,直到那些搬運工人都快要将補給搬完了,他這才匆匆下來,神色略微奇怪地看了看兩人,說話的語氣也不再像之前那樣頤指氣使了,反而多了一點謙恭的意味:“先前是我錯算,還請二位不要見怪,我們的貨船明日清早便出發,不知二位何時将貨物運送過來?”

他甚至還拒絕了江寧的賄賂,這個轉變倒是令人萬萬沒有想到,江寧與韓致遠對視了一眼,均是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疑惑,江寧略一思索,笑着對那管事道:“如果貴船不介意,我們現在就可以将貨物運送過來。”

那管事笑了:“自然可以。”

雖然一波三折,發展出乎兩人意料,但是這事總算是辦妥了,回去的路上,韓致遠奇道:“我比較想知道他回了船上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麽?才令他的态度發生這麽大的逆轉。”

江寧戲谑地看了看他,笑道:“說不定是被韓總的氣度折服了?”

韓致遠一臉的你特麽在逗我的表情。

江寧頓時忍不住笑出聲來,擺了擺手:“先不管吧,在封河的狀況下,他們的船還能照常行駛,看來船主人不是大富,就是大貴,後臺肯定硬得很,大概是看不上我們這點貨的,再說,如果搭不上這趟順風車,粗略一算,我們至少要賠個七七八八了,總是要賭一賭的。”

當天傍晚,經過一番忙碌,江寧他們的貨物總算搬上了貨船,第二日一早,貨船便出發了,之前那位王管事再三叮囑江寧,讓他們不得随意在船上出入之後,便匆匆走了。

江寧一行人被安置在最下層的貨艙,雖然不可避免地有點悶,但是商隊大部分人的神情還是非常輕松的,尤其是李躍,簡直是打了雞血一般,上蹿下跳,興奮得不行。

他纏着江寧才說了幾句話,就被神情嚴肅的韓致遠扯開:“你擋着窗了。”

李躍只得默默退開,這麽大的貨艙,哪兒沒有窗啊?

這時,船突然輕輕地震動了幾下,開始緩緩向前移動,終于出發了。

一路順風順水,直到船行駛的第三天,江寧與韓致遠靠在窗邊,往外看去,天氣陰沉沉的,烏雲如墨,濃得仿佛要滴出汁來,遠處的青山都看不分明了,連綿起伏,如同潑了墨的山水畫一般。

突然,半空裏一個霹靂,雷聲滾滾,電光閃耀,大雨如瓢潑,貨船順流而下,行駛到一處狹窄的水域中,沿岸兩旁都是大片的蘆葦蕩,足有一人多高,狂風吹過去,蘆葦起起伏伏,如同一片翠綠的海洋,船經行處,不時有野生的水鴨子驚起,刷拉拉地飛走了。

雷聲和閃電還在繼續,轟隆隆的不絕于耳,然而江寧微微皺起眉來,望着那一片茫茫的翠綠蘆葦,心裏有了點不詳的預感。

滾滾雷聲中,夾雜着一兩聲叮铛之聲,像鐵戈擊石,他低聲問韓致遠:“你聽到了嗎?聲音不太對。”

韓致遠正要回答,就在這時,一個**的鐵爪從船下被抛了上來,當啷一聲,勾住了窗沿,他立刻抓住江寧,将他扯了過來:“船下面有人!”

鐵爪霎時就扣進了木制的窗沿中,緊接着有“噔噔噔”的聲音傳來,幾秒之後,一個渾身濕漉漉的人猛地從窗下竄了上來,正對上江寧與韓致遠,他還沒來得及反應,韓致遠反手就是狠狠一肘子過去,正中面部,霎時間鼻血奔湧,和着雨水齊飛,那人慘叫一聲,頓時往後栽倒,落入茫茫的大江中,濺起一蓬小小的水花,消失不見了。

貨艙內其他人也看見了這個狀況,立刻有人慌亂大喊:“水匪!有水匪!”“快去禀報管事!”“水匪來了!”

那邊一陣兵荒馬亂,而江寧他們這邊卻形勢危急起來,緊接着他們這邊四五個窗口,都有鐵爪勾了上來,韓致遠将江寧靠牆一推:“你待着別動。”

他說完轉身便撿起一根用來支船窗的大木棍,往對着旁邊一個已經爬上來的水匪,擡手就是狠狠一棍子,将人一下就給敲懵了,緊接着便趁着這空檔,将水匪踹出了窗口。

江寧頓時醒悟過來,立刻撲過去,将窗沿上的鐵爪使勁扯下來,扔出去,又将通風窗拉下來,同時沖船上衆人大喊道:“快關窗!把船窗都關上!”

其餘人聽了,恍然大悟,紛紛奔走手忙腳亂地關窗,但是已經錯過了最好的時機,有幾個水匪已經爬入了船艙中,亮出寒光閃閃的兵器來。

原本船艙內有不少三五大粗的漢子,平日裏牛氣的不行,如今一對上兵器,便開始畏手畏腳起來,一個勁往後縮,不敢向前,那幾個水匪見狀,氣勢頓時猖狂起來,揮舞着兵器,像趕鴨子一樣将人群逼至牆角。

一名水匪肆無忌憚地揚着手中的薄刀,大聲沖他的同夥們用方言喊了一聲什麽,其中有人回答了,雖然江寧聽不懂,但還能從他們的突然變得兇狠的眼神中看出,他們要動手了!

這些水匪都是窮兇極惡之徒,殺過的人只怕也不在少數,身上都帶着一股長久見血的戾氣,此時各自舉着大刀朝人群撲過去,随着幾聲慘叫,滾燙的鮮血潑濺開,人群頓時騷動驚叫起來,攢動如一窩受了驚吓的小雞仔,拼命地往牆角擠。

江寧兩人站在最外邊,韓致遠一手拿着木棍,一手牽住江寧,往後退了一步,然後瞅準其中一人的空檔,猛地一棍子橫掃過去,頓時就把人打飛了,順手搶了那把長刀在手中。

其餘水匪見竟然有人敢反抗,一下子就被惹惱了,往他們兩人的方向擁來,正在這時,忽然水匪們背後傳來一聲大吼:“都閃開!”

江寧眼前一亮:“李躍!”

說時遲那時快,李躍雙手舉起一根巨大的梁柱,朝着水匪們沖過來,大吼着橫掃過去,那些水匪還只來得及轉個身的功夫,就被紛紛攔腰掃落在地,等他們撿起兵器再爬起來時,李躍扛着梁柱轉個身,準備又是一掃。

那些水匪們頓時醒悟過去,行動整齊劃一地撲過去将橫梁緊緊抱住,其中有人大喝一聲,沖李躍舉起大刀來,眼看着就要當頭落下。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只聽不遠處傳來铮然一聲,舉刀的水匪動作霎時一滞,一枝寒光泠泠的箭穿透了他的脖頸,大量鮮血頓時如噴泉一般噴濺出來,洋洋灑灑的,甚至染紅了天花板。

船艙內頓時鴉雀無聲,針落可聞,這逆轉的形勢看得衆人都驚呆了,只聽當啷一聲,兵器落地,伴随着一個平靜的人聲響起:“都殺了。”

擠在牆角的衆人,包括江寧與韓致遠,都轉頭望去,前面站了整整齊齊一排的漢子,平舉弓箭,箭尖處寒光熠熠,說話的人是一個青年人,管事打扮,神色冷靜地下達了命令。

接下來就是一場單方面的屠殺,不過幾分鐘的時間,水匪已經全部被清理幹淨了,通風窗再次被打開,外面的瓢潑大雨不知何時已經漸漸停歇了,細密的雨絲和着清新的水汽猛地灌入船艙,将血腥氣一掃而空,水匪屍體被抛入江中,只留下滿地鮮血,證明了剛剛發生過什麽。

這是江寧與韓致遠第一次直接地面對古代的這種慘烈場景,鮮血,野蠻,與厮殺……

江寧繼續與韓致遠靠在窗邊,看着剛剛化身為英雄,解救衆人于困境的李躍,此刻正被船上的人圍着,拍肩膀誇贊,不再有人敢小看他了,甚至紛紛與他套近乎,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地摸着頭,嘿嘿直笑。

這時,江寧突然感覺窗外有陰影一閃,韓致遠猛地拉住他後退一步,只見又是呼呼幾聲,有什麽像麻袋一樣的東西從甲板上被三三兩兩抛了下來,落入茫茫的江水中,消失無蹤……

江寧面色微微扭曲了一下,就當那些都是麻袋吧……

水匪就這樣被輕輕松松解決了,衆人放下心之餘,又對這貨船的主人起了好奇心,轉而去問那些原本就在船上做事的人。

有人炫耀道:“原來你們竟不知道?我們顧家商行可是上京城內數一數二的商戶——”

旁邊有人一扯他,斥責道:“什麽商戶?別瞎說話!”

那人仿佛也意識到自己的話不妥,頓時閉嘴,再追問就顧左右而言他了,反正就是不提這一茬。

聽到這裏,江寧若有所思,姓顧?

接下來又是一路順風順水,五天後,貨船順利抵達了錦州城。

向王管事再三道謝之後,江寧他們的貨就搬下了船,找了客棧休整半天之後,江寧便與韓致遠拿着張公給的信,尋那茶商去了。

茶商姓王,單名一個鄲,在錦州似乎也挺有名氣,所以他們找路人稍微問了一下,便得知了王鄲的住處。

王宅坐落在河邊,門口垂楊依依,宅子乍一看上去非常普通,沒有華麗的裝飾,青瓦白牆,門口挂着兩盞半新不舊的燈籠,一位老人坐在門口一面喝茶,一面曬太陽,悠然自得。

江寧再次确認門上的匾額沒錯之後,便與韓致遠走上前去,沖那老人作了一個揖,道:“這位老丈,叨擾了。”

老人擡起頭來,眯着眼睛看他們,道:“二位是……”

江寧笑道:“鄙人姓江,敢問此處是否為王鄲先生的宅邸?”

老人放下茶,花白的胡子一翹:“不錯,二位有何貴幹?”

聽了這話,江寧拿出張公給的信來,道:“鄙人這裏有一封信,要親手交給他,老丈能否幫忙通報一聲?”

“信?”老人瞅了瞅他,伸出手來:“給我看看。”

江寧一怔,只以為他是要看信封上的收信人,便将信遞了過去,哪知老人接過信,瞄了一眼信封,便動手拆了開來。

他頓時大驚:“老丈——”

卻不防老人看了幾眼,便撫着花白的胡須笑了起來,面上的皺紋層層舒展開:“原來是他!”

聞言,江寧轉頭與韓致遠對視了一眼,皆是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驚詫,他還未來得及開口,老人便将信往胳膊下一夾,一手拎起茶壺,一手托着茶碗,慢騰騰地道:“我便是王鄲,你們随我來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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