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沙河關,大雨傾盆而下,空氣中還隐隐帶着血腥氣,滿地都是血紅色的水,混着雨水,令人見之只覺得心頭發寒,觸目驚心。

帳篷已經被燒毀了,殘餘的撐杆直愣愣地指着灰沉沉的天空,地上屍體堆疊,顯示着這裏曾經遭到過一場小規模的戰鬥,死傷慘重。

大雨仍舊嘩嘩地下着,這時,不遠處的一具屍體動了動,突然坐了起來,發出一聲吃痛的呻|吟,仔細一看,那屍體下面還藏着一個人,活的。

韓致遠咬緊牙關,将腿從層層屍身下面抽了出來,活動了一下,一條腿被砍傷了,幸好沒有傷到韌帶這些要緊的地方,另一條腿被壓得太久,只是血液不循環,麻木了而已,萬幸。

這雨下了一個多小時了,附近自然不可能有躲雨的地方,韓致遠索性直接坐在地上,開始給自己麻木的那條腿按摩起來,按了半天,這才爬了起來,拄着一根未燒盡的撐杆,舉目望去,滿眼蒼涼。

戰争的血腥氣還在鼻尖缭繞,韓致遠第一次如此切身地感覺到了其中的殘酷,三小時前,這裏經歷了一場單方面的屠殺,沒有援兵,也沒有反抗,或許是附近的兵營沒有來得及反應,又或許他們這些戴罪在身的人不值得耗費兵力支援。

總之,這裏的人都沒有接受過訓練,他們甚至連兵器都還沒有拿起過,便已經被殺死了,韓致遠當時望着那些兇神惡煞的侵襲者,腦子裏的第一個想法是,我還不能死在這裏,還有人等着我回去。

為此,他詐死逃過一劫,整整三個多小時,趴伏在冰冷的雨水中,屏住呼吸,一動都不敢動,滿腦子都是江寧熟悉的音容笑貌,溫和的,好笑的,無奈的,還有最後,絕望的……

心裏有個聲音在不間斷的,拼命地念叨,那個人還在越州城裏等着,他還要回去見他!

韓致遠拄着撐杆的手指緊了緊,雨水将他面上的血污沖刷幹淨之後,露出面容來,他拖着受傷的那條腿,慢慢地往南的方向蹒跚走去。

才走出數裏地,雨勢漸小,韓致遠便聽到身後馬蹄亂響,人的聲音夾雜着馬聲嘶鳴,在風中顯得有些模糊不清:“将軍,前面有人!”

“是敵兵嗎?”

馬蹄聲轉眼便近前來,韓致遠索性停了下來,拄着撐杆,等那群人過來,他回頭一看,只見一小隊穿着鐵甲的兵士縱馬而來。

不出片刻功夫,便将他團團圍住,為首的将領低下眼來看了看他,冷聲問道:“你是何人?”

韓致遠直視他,語氣平靜地回道:“戴罪之身,前幾日被發配來沙河關。”

那将領狐疑地打量了他幾眼,眼中神色仍舊是不太相信,但還是一揮手:“先帶回去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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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下午,雨已經停了,沙河關前線,兵營,韓致遠被粗魯地推進了校場,還是那位将領,背着手,揚起下巴問道:“叫什麽名字?犯得什麽罪?原籍何處?”

韓致遠冷靜回道:“韓致遠,三個月前失手殺人,被發配到此地,原籍……我是浮浪人,沒有原籍。”

将領沖旁邊的一個兵吏揮手,吩咐道:“查!”

聽了這話,那兵吏開始迅速地翻起冊子來,将領繞着韓致遠轉了一圈,目光在他腿上停了一瞬,開口問道:“為何營地的其餘人都死了,就你一個還活着?”

韓致遠連頓都沒有頓,便答道:“我被倒下的帳篷砸暈了,之後的事情并不知曉,醒來的時候,營地已經沒有活人了。”

将領又言辭犀利地問道:“我們看到你的時候,你正想往哪裏去?是想趁亂逃走?”

韓致遠回視他,語氣略有不忿,道:“若是換了将軍,初來此地,連方向也分不清楚,下着大雨,拖着一條斷了的腿,能跑到哪裏去?營地失守之後,久不見援兵前來,我不過是想自己求生罷了。”

那将領聞言便是一噎,又看了看他血肉模糊的腿,韓致遠站了這麽久,面色冷靜,就像那裂了一道大口子的傷腿沒長在他身上一樣。

将領不由咳了一聲,緩聲道:“你先坐下。”

韓致遠從善如流:“多謝将軍。”

旁邊的兵吏突然出聲:“程将軍,已經查到了。”

那位程将軍回過頭:“如何?”

兵吏指着書冊正欲給他看,程将軍不耐煩地擺手道:“本将不識字,你就不能念出來?”

兵吏有點尴尬地縮回手,清了清嗓子,念道:“韓致遠,年二十五,浮浪人,禦昭二十六年夏,在越州城內,因失手殺人,被發配沙河關。”

程将軍問道:“有畫像嗎?”

兵吏忙點頭:“有有。”

程将軍一瞪眼:“翻給我看啊!”

那兵吏連忙照做,程将軍瞅了一眼那畫像,輕嗤一聲:“狗爪子撓得都比這個好,得了,收起來吧。”

“你……叫什麽來着……”程将軍想了半天,沒想起來,索性道:“從今日起,去後廚做個夥夫吧。”

韓致遠點頭:“多謝将軍。”

程将軍一揮手:“那此事便這樣——”

正在這時,後面傳來一個洪亮的人聲,哈哈笑道:“程老弟,原來你在這裏!可叫我好找。”

程将軍回過身去,見了來人,不由大喜:“好久不見,你怎麽來了?”

說着便錘了錘那人胸膛,打了招呼,兩人就地寒暄起來,那聲音問道:“你這是怎麽回事?小兵不聽話?”

程将軍擺了擺手,笑道:“哪裏,是一個戴罪發配的,我問問話。”

那人低頭看了看,咦了一聲:“這個人我怎麽看着好生眼熟啊?”

程将軍一怔,失笑道:“不會吧?”

韓致遠這才擡起頭來,道:“史将軍,好久不見。”

那人果然是幾月不見的史高岑,他頓時大驚失色,立刻半跪下來看着韓致遠,道:“韓老弟,這是怎麽回事?你怎麽……”

程将軍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史老兄,還真是你舊識啊?”

史高岑點點頭,也沒心思同他解釋,望着韓致遠皺起眉來,果斷道:“還是先看看腿吧,拖久了不好。”

他說着,便同程将軍道:“程老弟,我今日這有事,改日再敘吧。”

程将軍爽快道:“這個自然,那你……”

史高岑扶起韓致遠來,口中道:“我帶他去軍醫處看看,這血淋淋的,瘸了可就糟了。”

他說着,帶着韓致遠便往軍醫的營帳處去了。

路上,史高岑緊皺眉頭,過了一會才問道:“這是怎麽回事?怎麽才幾個月不見,你就被發配到邊關來了?”

韓致遠額上冒出汗來,疼的,他頓了片刻,答道:“說來話長。”

史高岑立刻道:“那等會再說。”

一進軍醫營帳,史高岑便嚷嚷開了:“喬軍醫,喬軍醫在否?”

他嚷了半天,沒人答話,史高岑一邊嘀咕,一邊讓韓致遠坐下,又扯開嗓門喊起來:“喬軍醫!喬軍醫!”

一個聲音從後面傳來,似乎煩不勝煩,道:“叫什麽叫什麽?這麽大聲,死人了嗎?”

後方簾子被掀開,一個男子從裏面走了出來,見是史高岑,立刻皺緊了眉,沒好氣地道:“你不是早被調去別的地方當那勞什子的守城将了嗎?怎麽又回來了?”

史高岑哈哈一笑,拍着他的肩,道:“喬軍醫果然好記性,竟然還記得我,我前些日子又被調來沙河城做守将了。”

那喬軍醫敏捷地彈開他的手,仍舊是皺着眉:“你這生龍活虎的,沒病沒災別來我跟前湊,我忙得很。”

史高岑聞言,忙叫道:“哎,喬軍醫,我這裏一位兄弟腿斷了,你給幫忙看看。”

喬軍醫都懶得看他,掏了掏耳朵,不耐煩地道:“耳屎都被你吵出來了,你能不能別嚷嚷那麽大聲行不行?腿斷了又不是脖子斷了。”

史高岑嘿嘿一笑,不做聲了,喬軍醫低頭看了看韓致遠,吩咐道:“腿伸直些,我看看斷在哪兒了。”

韓致遠聽了,便将受傷的腿攤開了一些,喬軍醫蹲下來,瞅着他那長長的傷口,還往外滲着血,開口問道:“受傷了還敢走路,走了多遠?”

韓致遠估算了一下,答道:“十裏地左右。”

喬軍醫伸手撥弄了一下他的傷腿,啧啧道:“既然走了就別停下來啊,再走個幾裏地,這腿就廢了,倒省了我一樁事。”

史高岑在旁邊搓了搓手,正欲開口,又想起喬軍醫的話來,特意放低了聲音:“喬軍醫,這個……還治得好嗎?”

喬軍醫拿起旁邊的布巾擦了一下手,開始翻起器材來,口中漫不經心地道:“能治好,如今的病人真是不省心,你要麽就再使點勁,幹脆斷了,這半斷不斷的,還得來煩我。”

他拿着繃帶和木板,半蹲下來,敲了敲韓致遠那鮮血淋漓的腿,戲谑道:“忍着啊,我這裏常給人治胳膊治腿,從來沒有人喊過疼,你要是敢吭半句,你就不是個男的,回頭媳婦兒跟人跑了可別哭。”

他說着,手上猛一使勁,韓致遠只覺得一股鑽心的疼痛從左腿上襲來,他正欲發出痛喊,呼聲到了嘴邊,又硬生生憋了下去,死命咬着牙關,将喉頭的聲音拼命往下咽,直憋得心肝肺都攪成一團了。

喬軍醫見他竟然真的沒吭聲,驚訝地挑了挑眉:“嘿,還真是條漢子,這還是第一次有人沒吭聲的。”

史高岑瞅着他胳膊上暴起的青筋,只覺得腦門抽抽地疼,不由諾諾問道:“你剛才不還說沒人喊過疼?”

喬軍醫頭也不擡:“是啊,因為他們都是直接暈過去的。”

他說完,手上又是一使勁,韓致遠仍舊是半聲不吭,他擡頭一看,表情有點遺憾:“啧,暈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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