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這是一張兒童票，所以只有夏夜一個人換了泳衣，是深藍色有一個鯊魚尾巴的泳衣。工作人員給他拿來了一雙拖鞋和一個小鴨子橡皮圈。
“謝謝姐姐。”
這奶聲奶氣的稱呼把工作人員萌得心口亂顫：“不、不客氣。這個泳鏡給你玩，玩好了放回來就可以。”
這點時間夏三君已經将整個游泳館都轉了一圈，大概是給去年的事情吓到，今年的游泳館已經沒有了深水區，變成面向幼兒的游泳館。
裏面是很多恒溫的小泳池，很多是新生兒在玩，一個人一個池子，水一直在過濾。夏夜這樣的大孩子則在外面的游戲區，最深不超過半米的水池，還配備了三個救生員。
這個游泳館開業還沒有很久，連着夏夜在內，外面的大池子也只有三個小朋友，基本上一個救生員對着一個孩子，盯——
加上孩子的監護人，基本上每個孩子都有至少兩個人，盯——
夏夜抱着他的橡皮圈到了池子裏，然後找了個橡膠的鯊魚模型坐着，托着腮幫子思考人生的哲理。一個珍珠色透明的東西在他腳底下緩緩游過，帶來冰箱開啓一樣的涼意。
“？！”夏夜擡起頭去看夏三君，他阿爺一點表情都沒變，夏夜不确定他是沒看見還是無所謂。
他又低頭看着池子裏，那個珍珠色的影子還在游，身後是長長的魚尾，好像一條魚。
他站起來，慢慢挪到另一邊，這個角度能最大程度看到水底下的東西的游走路程。這東西游得很快，它在水裏靈活地轉來轉去，長長的尾巴甩着弧線，卻沒有碰到任何一個人。
這是什麽？
是和他家的枇杷樹下探頭探腦的虛影一樣的生物嗎？又或者和那時有時無的窺視是一樣的生物？夏夜托着臉思考這件事。
他阿爺時常告誡，如果恐懼、害怕、心存疑慮，不要輕易去觸碰這些常人看不見的生命，會給彼此帶來不便和傷害。他阿爺不喜歡他碰觸那些東西。
夏夜并不害怕和疑慮，他常常在阿爺離開家之後小心伸出爪子去邀請這些‘朋友’，它們卻害怕他，并不敢露面。
他第一次碰到這麽大膽的影子，在人與人之間穿行。
Advertisement
于是他将兩只手放在水裏，做着準備擁抱的姿勢：“過來呀，和我玩。”
他的指尖溢出一點靈氣，在水中畫了一個表示友好的圖紋，圖紋散發着快樂、期待，像金色的陽光。一會兒白影被吸引過來，在他身邊轉悠着。
“乖孩子，乖孩子。”他就像是夏三君往日拍他的腦袋一樣，輕輕拍着這個白色影子。
擔心被他阿爺看到，夏夜特意背對着夏三君，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
夏三君看着夏夜的動作，那動作可是夠明顯的。
小孩子都有這種奇怪的錯覺，藏在窗簾後面就覺得全世界都找不到他了，夏夜也是一樣。他這會兒大概以為自己做得很隐秘小心，不留痕跡吧？
夏三君沒有戳破夏夜的小心思，只是在邊上看。反正這東西是無害的，就當是特殊的小玩伴。
白色的影子像是一條大魚，它繞着夏夜的手轉圈，涼飕飕的皮膚在他的手心滑過，還小心頂着他的手，如同回應。
夏夜很高興，作為一個喜歡（折騰）小動物的悶壞的熊孩子，小動物的親近會讓他感覺到一種滿足和安慰。
不知道為什麽，比起人類，反而植物和動物讓他覺得更親近。
“我叫夏夜，你是誰？”他小聲問，又輕撫過虛影的頭，手指觸碰到的地方比水更涼，還有種粗糙感，好像在懸浮的冰沙中穿過。
站得最近的一個救生員完全沒發現夏夜的異常。孩子本來就是神秘的生物，孩子的眼睛裏，世界所有一切，哪怕一滴水，或者腳下的瓷磚都是有生命可交流的。夏夜的自言自語和玩水的動作在救生員這裏就是一個普通孩子的正常舉動。
白色的影子轉來轉去，不說話。看來是不會說話，這是很弱小的特殊存在。
在夏夜短短三年的生命裏，他接觸過很多奇奇怪怪的生物。阿爺覺得他小，不許他碰，夏夜表面答應的好好的，其實偷偷養了不少。附近沒有同齡的親近玩伴，這些特殊生物就是他的玩伴。
但是沒見過這麽弱的，居然連話都不會說麽？
“你受傷了麽？”夏夜小聲問。在他的理解裏，如果不是受了傷，怎麽會弱到連話都不會說呢？
白色的影子在他的身邊轉悠了兩圈，忽然一頭鑽進了夏夜的身體，他冷得打了個哆嗦。
“不要怕，不要怕。”陌生的聲音在耳邊飄飄忽忽，好像從很遠地方傳過來。
他浸泡在一個白色的流動的世界裏，整個人在慢慢下沉，光線遠離，四周圍的聲音變得模糊。他好像掉落進了水裏。
擡起頭，鏡面之外的那些人變成了一張張白色的紙片，紙片變得扭曲，眼睛和嘴巴都變成張大的黑色孔洞。
什麽東西緊緊纏繞着他，從脖子和頭，一直捆到雙腳。
夏夜猛地睜開雙眼，一個煙色的影子将他包圍。
“沒關系，不要怕，我會救你的。”
一個年輕的男性的聲音在耳邊小聲訴說，仿佛是在哭泣，又如寒蟬鳴叫。一雙冰涼的手緊緊抱着他，還有一雙像是寶石一樣的眼睛。
影子的五官和四肢像柔軟的水晶泥一樣融化，它變幻形态，變成了一只胖海豚。海豚帶着他一直上浮，蒼白陰冷的感覺從身上褪去，他們浮出這蒼白的世界。
突破水面的一剎那，世界又回來了，夏夜看到了鋪着藍色石子的水池，看到一個孩子笑着從滑梯一路滑到水裏，看到穿着顏色鮮亮的裙子的年輕母親和她懷裏好奇看着世界的孩子。
一死一生的一瞬間，存在生命最美好的感覺。
就像阿爺做的苦瓜盞，極致的苦澀之後是清爽。
夏夜眼睛都亮起來，他輕輕拍着水底下游走的白色影子，用低低的聲音興奮道：“再來一次，再來一次。”
少有人像夏夜一樣，影子似乎也很高興，他陪着夏夜玩了一次又一次。夏夜一個人坐在那裏咯咯咯傻笑，救生員覺得莫名其妙：這孩子的笑點真奇怪，這池子很好笑嗎？
邊上夏三君默默看着，露出了一個微笑。
“這種事也那麽開心麽？”水鏡那一頭的星羅想着是不是派兩個讨喜的下屬陪他玩，這小崽子總是一個人孤零零在後院拍皮球，這會兒遇到了小靈體就這麽高興，日子也太慘了些。
他們玩了很久，一直到皮起了皺，夏夜不得不出來。
“今天玩得開心嗎？”離開之前，夏三君再一次問夏夜。
“開心！”夏夜高舉雙手，他的臉頰上有一個淺淺的酒窩。他只有一個小酒窩，只有笑得很燦爛的時候才會出現。不過生活中的夏夜是個很有包袱的小大人，十分矜持，并不輕易笑出一排牙齒。
“是因為找到了新朋友嗎？那個白色的靈？”夏三君又問。
夏夜小心看了他阿爺一眼：“阿爺不生氣嗎？”
“不生氣。”
夏夜才一下開心起來：“是一個哥哥，冰冰的，軟軟的。他和我玩了很多很多次好玩的游戲。”夏夜伸手做着擁抱的姿勢。
“那是沒有完成救人使命的救生員的執念，他所化身的守護靈。”夏三君伸手拍拍夏夜的腦袋，“所以看到之後，我沒有阻止你靠近它。它只是想要救人而已。其他的靈不是這樣，很多靈都是惡的。”
守護靈？夏夜聽到了一個新名詞，他問：“什麽是守護靈？”
“是心愛你的人在離開這個世界之前留下的，想要保護你的力量。”
就算身處絕望的蒼白水底，也想要拼命把他帶到水面上，從死亡的世界帶出來，冰涼而堅定，柔軟又堅韌。
夏夜似乎懂了什麽是守護，但是仔細思考，卻還是懵懵懂懂。
“阿爺，我身邊也有守護靈嗎？我感覺身邊一直有人在看着我，它是什麽樣的？”
夏三君愣了一下，一是因為夏夜的敏感，二是因為魔君星羅的無聊。到底是無聊到了什麽程度，才會沒事關注一個小孩的日常？
猶豫了一下，夏三君說：“小夜身邊有沒有守護靈，需要小夜自己去判斷。守護靈是為了守護某個東西而存在，就像你看到的那個，是為了救助落水的孩子存在。”
“如果救了人，哥哥會消失嗎？”
“可能會消失，也可能會去其他地方，如果看到人溺水，會去将那個人托起來。”存活下來的不是救生員，而是他的一縷善意和執着，但這執着可以持續多久，誰也不知道。
夏夜在離開游泳館之前最後一次回頭，在那一汪池水裏尋找白色虛影的痕跡。
那個影子還執着地跑去每一個有溺水危險的孩子身邊嗎？
他沒有找到，就對着游泳館招招手：“再見，哥哥。”
他跟着夏三君離開了，背後那明亮的玻璃鏡上，一個模糊的，像是白海豚又像是美人魚的影子慢慢浮現，一個風吹過風鈴一樣的聲音在無聲處回蕩。
“再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