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神棍撿到闵悅君時還未出師門,那時他還叫清蓉,為了擺脫這個女氣的名字帶來的惡劣影響每天穿得格外吊兒郎當,規整的道袍偏偏松垮垮地搭在肩膀上,拂塵糾結成團塞在背後,腰上挂着幾個符袋到處跑。

他喜歡到山下玩,聽鎮子裏酒館的小曲。

那年冬天,他擺了個小攤給人算命,賺夠了酒錢便去常去的酒館要了一壺梢上俏、一碟花生米,坐在角落裏聽曲。

彈琵琶的老伯在酒館角落裏壓着嗓子婉轉地唱:“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明明是個五旬老漢,曲子卻唱得凄清婉轉,引人遐思。

清蓉提着剩下的小半壺酒,優哉游哉地回山去,路過一片山坡,隐隐看到地上倒着個人。他那時還以為是什麽失足昏迷的路人,尋思着救人一命讨幾個錢花,便走過去查探。然而走近卻發現,那是個衣衫褴褛的小少年,滿臉髒污,四肢瘦弱,破爛的衣服下露出紅腫淤青,不知是受了傷還是中了毒。

清蓉猶豫半晌,還是将那小少年撈起來一路背回山上。他那時長得瘦弱,背着個半大孩子爬山累得氣喘籲籲,拂塵都不知道丢哪裏去了。

師兄弟們嘲笑他還未下山歷練便撿了個拖油瓶回來,嘻嘻哈哈鬧着要扔掉卻還是幫他救了人。

小少年半個月後才醒來,睜開眼只看到頭頂貼着歪七扭八的黃符,自己身上穿着幹淨的白色裏衣,身上蓋着厚厚的棉被,暖烘烘的。他不知身在何處,掀開被子坐起來,光着腳下了床,四處查看。

房間裏的陳設很簡單,不是什麽富貴人家,桌子上擺着奇怪的八卦鏡、黃符紙、桃木劍和銅錢,他有些疑惑,卻不敢亂動,僵在桌邊小心翼翼地看着。

清蓉頂着一頭雪回來,掀開簾子便看到小少年光着腳丫背對着門站在桌邊,頓時驚訝:“你醒了?”

小少年一驚,吓了一跳,趔趄着後退兩步,撞倒了椅子,呆呆地看着他。

洗淨髒污換了幹淨衣裳的小少年仍舊幹巴巴的,青白的臉色也有些吓人,但一雙明亮的眼睛卻很引人注目。

清蓉低頭看到他的腳丫凍得通紅,連忙上前将他從地上抱起來:“哎呀你怎麽站在地上,不冷啊?腳丫子都腫成豬蹄了!”

他這一動作,頭上的雪便簌簌地掉,冷冰冰地滑進少年的脖子裏,凍得他瑟瑟發抖。

清蓉将他放在椅子上坐好,伸手握起他的小腳丫攏進懷裏,皺着眉道:“你身體還未好,怎麽到處亂走?受涼了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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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尴尬地看着他把自己又紅又腫的腳抱在懷裏,臉瞬間漲得通紅,吶吶不敢言。

清蓉看出他的緊張,微微笑了笑,問:“你叫什麽?”

少年睜着眼睛靜靜地看着他,然而輕輕搖頭。

清蓉又問:“那你姓什麽?”

“闵。”少年低低回答,因為太久不說話,這個字聽起來幹巴巴的。

“哦,姓闵啊……”清蓉歪了歪頭,笑着問他,“那我給你取個名字好不好?”

他穿着灰紫色的道袍,頭發亂糟糟的,半融未融的雪壓在腦袋上很是狼狽,然而他臉上的表情卻如冬雪消融,讓少年有了片刻的分神,呆呆地點了頭。

清蓉歪着腦袋想了想,道:“我撿到你的那天聽了首曲,曲子裏有句詩——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我覺得這句子妙極,叫你悅君好不好?”

少年懵懂地問他:“悅君是什麽意思?”

清蓉哈哈一笑,捏着他的腳丫調戲道:“就是我喜歡你的意思呀!”

那一瞬,半吊子道長在少年的眼中爽朗而溫暖,眉目都帶着臨近的融融春色,仿佛屋外的漫天飛雪都有了溫度。

闵悅君想起初見的場景,又看着面前梗着脖子和他對峙的人。

神棍已經不再是他少年時熟悉的模樣:清俊的五官、不合身又難看的江湖術士袍、裝神弄鬼的八卦鏡,還有梳理得整齊的頭發。爽朗的笑容不見了,變為警惕與抗拒的神色,天生便有的暖意消失了,渾身散發着陰森森的暴戾氣息。

這是他不熟悉的清蓉。

“師傅……”他低喚。

神棍渾身一僵,魂魄快過思考,劇烈地顫抖了一下。

禾棠替他說出了心中感想:“卧槽……真有臉叫。”

楊錦書好想打他,這不是讨打嗎……然而鑒于他說得很有道理,楊錦書忍住了,只能把他護在身後,警告性地瞪了他一眼。

禾棠扁扁嘴,覺得自己唯一的問題就是太真誠。

闵悅君卻沒有理他,眼睛一直盯着神棍,換了個稱呼:“清蓉……”

神棍捂着耳朵哇哇大叫,飄到半裏遠:“別叫別叫別叫!這是恥辱啊恥辱!”

亂葬崗:“……”

闵悅君面上一僵,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禾棠扯了扯楊錦書的袖子,咬耳朵:“我覺得他倆之間還有大八卦!”

楊錦書一臉問號。

禾棠認真道:“任何一個直呼師傅名字的徒弟都不是小綿羊,我才不相信他們是純潔的師徒關系!”

楊錦書木着臉推開他腦袋:“不要胡思亂想。”

“他們之間一定隔着國仇家恨、殺父之仇、橫刀奪愛等等狗血情節!”

楊錦書:“……”

原來胡思亂想的是自己,他怎麽能指望禾棠忽然開竅了呢?

闵悅君一路追上去,神棍看到他,一閃身又躲開兩裏地。

闵悅君忍了忍,沉聲道:“你最好自己回來,不然我要用鎖魂鈴了。”

禾棠好奇:“什麽玩意兒?”

楊錦書指了指鎖着菀娘的那枚金鈴铛:“喏,那個。可以把人的三魂七魄鎖在鈴铛裏。”

禾棠:“一言不合就要玩束縛play……”

“什麽?”

“沒,我說他們玩得真高端。”禾棠趴在他背上嘿嘿笑,“你說他能追上神棍麽?”

“追自然是追得上,只是……”楊錦書瞥了眼越飄越遠的神棍,緩緩道,“我覺得神棍不情願。”

兩人還在讨論,闵悅君已然動了怒,擡手一收鎖魂鈴,菀娘從裏面摔了出來,魂魄栽倒在施天寧身上,氣弱得差點與他魂魄相容。施天寧擡手施了個咒,将菀娘易碎的魂魄罩在一道法陣裏,生怕她随風消散。

闵悅君連一個眼神都沒留給他們,指尖将鎖魂鈴一翻轉,彈指一揮,鎖魂鈴已經飛到半空,發出清脆的叮鈴聲,可這聲音于亂葬崗上的小鬼們來說無異于催魂符,聽在耳中頭痛欲裂,發出更加凄厲的嘶吼,就連有修羅傘護身的楊錦書都瞬間癱倒在地,他背上的禾棠在鈴铛響起的一瞬間就被震飛了魂,人事不省了。

楊錦書唯一能做的,就是将禾棠的魂魄收在修羅傘裏,他反手一合,他與禾棠的魂魄齊齊被鎖在修羅傘中,躲避來自道家法器的傷害。

闵悅君跟着鎖魂鈴一路掠去,将身後異狀棄之不顧。翻越兩個山頭,他終于在楊家後山發現了受鎖魂鈴影響倒在一株老樹下佝偻屈膝的神棍。

神棍與那些小鬼不同,他會法術,即使現在成了鬼,依然比其他鬼修煉得快,能夠以實體的狀态現于世間。他扶着樹幹,頭垂着,直直地看向逐漸走近的闵悅君,開口道:“你要對我用鎖魂鈴?”

他的語氣極為平靜,雖是疑問,卻帶着鮮明的冷嘲意味。

闵悅君道:“……是你在逃。”

神棍極為詫異:“天吶,你殺了我,我見了你還不躲着,我傻嗎?”

“……”

“還是你覺得,我應該歡歡喜喜地來到你面前,給你問聲好,說我在地府過得挺好的,沒被油鍋炸也沒被鞭子抽?”

“……”

神棍扶着樹幹緩緩站起來,極力施展法術對抗着頭頂上懸着的鎖魂鈴,咬牙道:“闵悅君,你別忘了,是你殺了我,難道還指望我對你毫無芥蒂?”

闵悅君一直靜靜地看着他,目光深深。那雙幼時明亮懵懂的眼睛此時幽暗深邃,如無波古井,看得他心裏發慌。

神棍只覺魂魄開始散,強撐着抱着樹幹躲到後面,色厲內荏道:“我可不怕你,大不了魂飛魄散!”

闵悅君看他已開始神志不清,立刻擡起手,将鎖魂鈴收回袖子裏。

壓力驟減,神棍長舒一口氣,倒在大樹的背面跌坐在地,一時沒了說話的心情。

闵悅君隔着粗壯的樹幹,只能看到他露出的衣角和發梢,萬千情緒湧上心頭,卻只化為一句低低的呢喃:“這麽多年,你從未入過我的夢……”

神棍耳朵靈,聽到此言,只覺腦門一跳,忍不住在心裏破口大罵:我躲你還來不及,跑你夢裏幹什麽?被你挫骨揚灰?

闵悅君以為他沒聽到,便壓下情緒,擡頭沉沉道:“我不用鎖魂鈴鎮着你,你跟我走。”

神棍怒了,果斷丢出一個字:“滾!”

闵悅君眼神一厲正要發火,又想起他的身份,便耐着性子道:“你魂魄不穩,我帶你回去閉關。”

神棍閉了閉眼,只覺得這門子官司簡直煩人。他大着膽子重新站出來,單手叉腰看着一副高高在上姿态的徒弟,認真道:“你沒來的時候,我魂魄穩着呢,只要你滾了,我立馬能飛升!”

闵悅君被最後兩個字惹怒,惡聲惡氣道:“你早成了孤魂野鬼,道行連我門下的弟子都不如,還妄想飛升?”

神棍立刻糾正道:“那是,飛升是你的事,我不與你湊熱鬧,我去地府擺攤算命去!”

“你給鬼算命?”

“算!算算他們命中劫數是個什麽狗東西,下輩子投胎的時候躲遠點!”

他一番指桑罵槐,傻子都能聽出來。闵悅君臉色青白,擡手便要轟他一掌。神棍嘴角冷笑,瞪着他将胸口敞開,叫嚣道:“掌間多蓄力,轟得魂飛魄散才好!”

闵悅君狠狠一掌轟出去,果然帶了十足十的力,只是掌心一偏,旁邊的樹倒了兩排,神棍卻好端端地站在老樹前呆若木雞。

闵悅君急促喘了兩口氣,一字一頓道:“你厲害!我怕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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