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十一月上旬,兩行人鬼終于趕回了縣城。
禾棠看到縣碑的時候才知道這裏叫骥山縣,因縣城以北有座骥山而得名。
他們進入縣城時飄着零星小雪,天空灰蒙蒙的,縣城裏少有行人往來,連擔着扁擔叫賣的貨郎都不見了蹤影,只有幾輛馬車在道路上急匆匆地穿過。
老方已經連着三天未醒,如意着急,請馬夫駕車前往醫館。
醫館的大夫依然說老方是染了風寒,開的方子與楊錦書改過的別無二致,如意一看藥方便有些氣悶,靠着床邊哭了起來。
大夫頓時慌了神:“這位夫人,你丈夫并無大礙,吃幾服藥便好,你莫急!”
如意抹着眼淚,道:“大夫,我相公這樣已有一個多月,一路上看了好多大夫,都說無礙,可我相公總是不見好,最近更是醒都醒不來,這……這可如何是好……”
說到動情處,如意趴在丈夫身上嚎啕大哭,将大夫與一旁的藥童吓了一跳。
大夫不忍心,側首與藥童嘀咕了半晌,才猶豫着開口:“這位夫人……在下有一法子,不知夫人……”
如意聞言,連忙擡起頭,一雙眼已哭得紅腫,忙問:“大夫,您說。”
“夫人離開縣城好幾個月,恐怕不知骥山縣如今的狀況……您一路走來,是否發現路上少有行人?”
如意點頭:“可……這難道不是因為下雪?”
“夫人此言差矣,今日外面只是小雪,哪裏會冷清成這個樣子。”大夫嘆了口氣,道,“夫人有所不知,如今這骥山縣啊,難活咯!”
如意擦了擦眼淚,緩緩起身,問道:“大夫,您這話是何意?”
大夫左右看了看,命藥童将窗戶關住,才道:“如今這骥山縣,天天鬧鬼,已經住不下去咯!”
“此話怎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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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可曾聽說縣裏朱家鬧鬼的事?”
如意猶豫着點了點頭,反問:“不是說請了青蓮觀的道士将厲鬼捉去了麽?”
“嗨,青蓮觀捉去的只是他家兩年前死的那個外姓兒子!那些道士走後,朱家又出事啦!”
如意并不知七夫人的事,也不知朱小五的真實身份,忙問:“什麽事?”
大夫便将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
楊錦書一直跟着如意他們,此時也将整件事聽了下來。
原來青蓮觀将禾棠捉走後,朱家便将七夫人關了起來,沒幾日,便請了另一批大師去尋找朱小五的蹤跡,當天便說朱小五已被禾棠害死,丢在亂葬崗被野狗吃了。朱家開始操辦朱小五的葬禮,而七夫人被邪祟附身,瘋魔起來,抓花了六夫人的臉,還企圖殺人,朱家無奈之下,不得不請大師做法,不料附身與七夫人身上的邪祟太過強大,竟然将七夫人害死,還殺了朱家上下幾十號人。
這話雖是旁人亂說,大致經過卻與七夫人說過的并無出入。
慘案發生後,朱家只剩下幾位夫人、家仆僥幸躲過一劫,而朱家的大夫人、朱家老爺和許多下人、家丁全部死于非命。縣衙的人來查案,得知兇手竟是被邪祟附身的七夫人,下令全城通緝,然而衙役在亂葬崗發現了七夫人的屍體,死狀凄慘,恐怕是被邪祟反噬。
此案不了了之,朱家人吓得四散奔逃,只剩下一個六夫人,帶着一幹下人重整朱家。
“要說這六夫人也不是尋常人。她被毀了容,朱家又發生這麽慘的事,她一介女流,竟然能強撐着打理偌大的朱家,真是厲害!”大夫先誇了一句,話鋒一轉,悄聲道,“只是聽說,這六夫人手段淩厲,下人們都很怕她,說她也被邪祟附了身……”
禾棠在傘裏冷笑:“她哪裏是被邪祟附身?她可比邪祟厲害多了!”
楊錦書敲了敲傘柄,示意他別出聲。
大夫繼續說:“我們還聽說,那六夫人臉上的傷……似乎不見了……”
楊錦書瞳孔一縮,神色冷了幾分。
凡人若是毀容,怎可能輕易好轉?六夫人臉上的傷即使有名醫救治,尚需時日結痂脫痂恢複光滑,如今不過兩個月,怎可能好?
如意也覺得驚奇,小聲說:“這……這似乎不大可能……”
藥童忽然插話:“有人看見她夜裏将自己鎖在朱家的祠堂,那祠堂每天夜裏都傳出奇奇怪怪的聲音,我聽別人說,那是六夫人在祭奠厲鬼呢!”
大夫連忙攔住他:“你瞎說什麽!”
“我才沒有瞎說,大家都看見了!朱家六夫人每天都讓人送一大車子元寶紙錢白蠟燭到朱府去。朱家人可都葬在朱家祖墳,她買這麽多東西在家裏祭奠誰啊?”
如意理解:“朱家祠堂亦有牌位,每日祭祀也不為過。”
藥童呿了一聲,反駁:“尋常祭祀,擺些瓜果點心便好,朱家還獻上牲畜……”
“住口!”大夫大聲喝止,瞪着藥童道,“你這是聽誰說的閑話?整日不勤認草藥,坊間閑話卻聽得齊全!”
藥童被教訓,委屈地退後站到一邊,不敢再插嘴了。
大夫緩下聲音,對如意道:“夫人,朱家的事我們也不是很清楚,不過因為他家死了太多人,加之骥山縣近兩年總鬧鬼,縣城已有許多人家搬出去了,留着的人家也請了各路高人來捉鬼,更有甚者,在家裏供滿了神佛,倒是也有些用處。我看您丈夫很可能是沾了什麽不幹淨的邪祟,不過看着不嚴重,您請個高人驅驅邪,或許您丈夫不日便可好轉。”
“高人?”如意有些茫然,“我……我不認識什麽高人……大夫,您可有合适人選?”
“這……縣城裏有許多人家都養着高人,若是夫人有意邀請,我可以找人幫您打聽一二。”
如意連忙點頭:“好!勞煩大夫了!”
大夫連連擺手,還是叮囑她要給老方煎藥治病,不可懈怠,并叮囑她最好不要留在縣城裏,免得被餓昏的厲鬼奪魂。如意也怕老方與小五有個萬一,留了家中住址便告辭離去了。
他們住在城郊,雖然遠了些,卻比縣城要清淨許多,亦少有惡鬼往來。
家中數月無人住,如意多給了馬夫些銀子,請他幫忙将屋子拾掇一番,結了錢,送他出去。馬夫看她一個婦人帶着生病的丈夫和一個孩子,起了恻隐之心,幫她生了火,燒了熱水,将屋子暖了暖,自行上山拾了許多柴火堆在院子裏的木棚下。
如意千恩萬謝,馬夫長嘆一聲,攏着襖子道:“這鬼天氣我也走不了,幹脆留着過冬,若是有生意上門,我便趕車離開。這幾日若夫人需要趕車去縣城為大哥看病,找我就好。不過你們這地界邪,價錢還是要加一些……”
“這位大哥,真是多謝……你若是不嫌棄,我家裏還有間空屋子,裏面被褥齊全,不過我許久未回,恐怕有些發黴……”
“嗨,沒事,能用就行,那……我就打擾夫人了!”馬夫撓了撓頭,有幾分不自在,又問,“那個……夫人……您這晚飯……”
“哦……餓了吧?我這就去做……”如意剛走兩步,想起家裏沒買菜,頓時有些尴尬,“這……家裏只有秋天存下的一些米面白菜豆腐……”
“我不挑,您随意!”
如意叮囑朱小五幫忙看着老方,自己去地窖裏找煮飯的食材。好在他們住得偏,鄰居一直幫忙照顧着,家中無賊人光顧,過冬的存糧并未少。鄰居聽到聲響過來查看,見他們已經回來,高興地唠叨半晌,還從自己家裏搬來一筐饅頭半只豬腿,說是送他們的年貨。
如意道謝後,也從地窖裏搬出一只雞作為回禮,感謝他們平日的照顧。
她廚藝不錯,晚飯熬了粥,用豬腿肉、白菜、凍豆腐和豆子炖了一鍋菜,配上鄰居送來的饅頭和家中腌的醬黃瓜,吃得馬夫與朱小五心滿意足,連連誇贊。
如意臉上終于有了幾分笑意,只是一想到老方,笑容很快垮了下去。
待朱小五與馬夫都睡下後,如意這才披着厚披風,将燈罩覆于燭臺上,頂着細細小雪出了門,繞到無人處,小聲喊着:“夫人?夫人……你在麽?”
菀娘已等待多時,自暗處現身,迎過去:“如意。”
如意一見她,立刻跪了下去,雙膝在雪地裏磕出兩個坑來。她仰着臉,眼底因疲倦出現的青黑清晰可見,嘴唇泛白,顫抖着開口懇求:“夫人……如意從來沒求過夫人什麽,如今……如今沒辦法了,求夫人幫幫如意!”
說完便俯身磕頭。
菀娘連忙将她攔住,急道:“如意!你這是在做什麽!地上都是雪,跪着多冷啊,你快起來!”
如意不肯起來,眼眶中含着淚,抓着她的胳膊求:“夫人……老方他恐怕也……也被邪祟擾了,你們……你們神通廣大,能不能救救他?楊公子學識淵博,闵道長神通廣大,一定有辦法的!您……您能不能幫如意說說話,為如意求個情?”
“如意,你快起來!”菀娘将她拽了起來,氣道,“我若是能幫上忙,還用你來開口?這事你先別急,聽我們說。”
如意抽泣着看她,顯然沒有聽入耳中。
菀娘沒了辦法,一咬牙,将她弄昏了。
禾棠從後面蹦出來問:“菀娘,你要做什麽?”
“她現在不清醒,我托夢給她……”菀娘嘆了口氣,“是我将他們卷進來的,決不能讓他們有事。”
禾棠有些擔心:“你可以麽?”
“沒事,我在她夢裏好好與她聊一聊。”菀娘定了定神,看着他道,“你與錦書回去找找有沒有可用的古籍,縣城裏那些江湖術士,除了騙錢一無是處,我可不想如意疾病亂投醫。”
“好,我們立刻回去,你多加小心。”
禾棠去找楊錦書,一同往楊家後山去,菀娘将如意扶至屋中照顧她躺下,為她蓋好被子,站在一旁,靜靜織夢。這次施法耗費了兩個多時辰,如意在夢裏依然不聽地哭,向她講老方待她多好,求菀娘救救老方……
菀娘好不容易從如意的夢裏脫身,一睜眼,便看到施天寧站在一旁,靜靜地看着她。
“你沒回去?”菀娘詫異。
施天寧淡淡瞥她一眼:“我給你護法。”
菀娘驀然一暖。
如意家雖住得偏,畢竟有些荒涼,往來的鬼怪若是好奇進來打擾,織夢中途的她恐怕要受傷。雖說休養一段時日便可恢複如初,但施天寧靜靜守在一旁,卻是讓她少了麻煩。
這男人口中總不積德,行事卻極為妥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