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後半夜,楊錦書帶着禾棠回了楊家。

楊家在骥山縣也算有名望的大家族,他家在楊家只算旁支,故而他雖是家中獨子,早亡卻并未引起家族混亂,家中的生活也比家族中其他家庭更安逸一些。楊家在骥山縣有許多宅子,楊錦書帶禾棠去的,是他與父母常駐的一處宅子,比尋常人家寬敞些,卻沒其他大戶人家那樣富麗堂皇。

楊錦書的父親是書院的教書先生,不愛奢侈,家中一切雜物皆由出身商賈家庭的楊夫人打理,她為丈夫與兒子辟了兩間書房,放了許多書。因為楊錦書自小體弱,家中還有一間藥房,柴房內也常年備着炭盆火爐,每季的衣服也不斷更換。他們一家人長居此處,在楊錦書死後,未免觸景生情,過來得極少了,可每到冬天,一家人還是會來這裏過冬。

“我們會不會碰到楊知閑?”禾棠鬼鬼祟祟地看着宅子四周,“那小孩似乎能看到我們,貿然闖進去會不會吓到他?”

“他……”楊錦書有些猶豫。他不太想這樣出現在楊知閑面前,那孩子太乖太警覺,憂思多慮,極易藏心事。

禾棠捏捏他的耳朵,趴在他後背小聲說:“織夢吧,不然你父母怎麽看到你?”

其實以他們如今的修為,以實體出現在凡人面前并非難事,只是……楊錦書也怕父母看到想太多,還不如重新入夢。

他抓着禾棠的手說:“一起?”

“嗯。”

同時讓禾棠、父母都入同一個夢,需要耗費巨大心力,楊錦書沒有禾棠那種織夢天賦,帶着他,多少能防止夢境中途崩裂。

他帶禾棠去了後院的涼亭,大冬天很少有人來這裏,更何況已是後半夜,家中的仆人也都歇下了。

幽幽夢裏,他們沿着月光下的庭院緩緩前行,楊錦書牽着禾棠的手,來到父母寝房前,閃身進去,看到父母熟睡的臉。他輕聲喚道:“爹,娘,錦書回來看您二老了。”

不知是不是太久未在夢中見到他,楊夫人很快便醒了過來,掀開被子坐起來,看着房中熟悉的身影呆呆道:“錦書?”

“是,娘,是我。”楊錦書上前幾步,跪在床邊仰頭看着她,微笑道,“孩兒不孝,許久沒來看您,惹您和父親傷心了。”

楊夫人雙手撫上他的臉,顫抖着來回摸了幾次,眼珠吧嗒吧嗒地掉,抽噎道:“你……你這不肖子!是不是把爹娘忘了?”

“怎會?”楊錦書握着母親的手,輕輕摩挲着,“孩兒很想念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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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夫人還想罵他,卻舍不得,伏在他肩膀上嗚嗚地哭。

這哭聲将楊老爺驚醒,他坐起來,看到妻子與兒子,眼睛瞪大:“長生?你……你回來啦?”

楊錦書還未答話,他便兀自苦笑起來:“是我老糊塗了,你已經離開我們多年,怎會回來?”

他幽幽嘆了口氣:“又是夢啊……”

可即使在夢裏,他也怕妻子受涼,下床來從衣櫃裏取出兩件披風,一件給夫人罩上,一件給楊錦書罩上,嘴裏埋怨着:“你這孩子,自小便體弱,怎麽不多穿點?”

鬼哪裏會怕冷?楊錦書卻攏了攏披風,點頭道:“爹教訓得是。”

楊老爺一擡眼,忽然發現屋中還站着一個纖瘦可愛的綠衣少女,頓時愣住:“這是……”

禾棠怯怯地站在桌邊,拘束地低着頭不敢說話。

楊錦書扶楊夫人坐好,自己站了起來,對父母說道:“爹,娘,這是禾棠。”

他臉上露出個溫柔而腼腆的笑:“這是……你們幫我娶的妻子。”

他這麽一說,兩位長輩立刻想了起來。可他們當時匆忙将禾棠入葬,只見到棺材中一道鳳冠霞帔的身影,并未仔細瞧過兒媳婦的面貌,此時一看,果然如媒婆所說,眉目清秀,嬌俏可愛,看上去有些害羞,不太親近人。

“是禾棠啊……”楊夫人抹了抹臉上的淚,朝禾棠招手,“來,到娘這裏來。”

禾棠有些窘,偷偷瞧了楊錦書一眼,後者笑吟吟地看着他:“快來。”

禾棠抿了抿唇,扭捏着挪過來,躲在楊錦書身後,眨着一雙大眼睛,古怪而別扭地喊了一聲:“娘……”

“乖。”楊夫人看他害羞,并沒有熱情地拉他過去,而是上下打量着他,看到他身上的綠色衣衫,眼睛便笑得彎起來,“喜歡這衣服?”

禾棠很想說不喜歡,可是看着楊夫人的笑臉,只好違心地表示:“喜……喜歡。”

楊夫人留意到衣服下擺蓋住了鞋面,忍不住道:“回頭娘幫你多做幾件,這件還是大了些……”

禾棠連忙道:“我……我想要男裝!”

楊夫人詫異。

楊錦書忍着笑,幫他解釋道:“禾棠嫌女裝累贅,男裝方便些。”

楊夫人倒是沒有深究,看禾棠雖然五官精致,但眉宇間有一股張揚的英氣,倒覺得這孩子穿着男裝應當也很好看,便點頭答應下來。

一旁的楊老爺一直沒說話,上下打量着他倆。

禾棠扯了扯楊錦書的衣角,瞧了楊老爺一眼。

楊錦書拖着他的手,轉向父親:“爹,這是禾棠。”

楊老爺雙手背着,高深莫測地看了會兒,吓得禾棠結結巴巴地喊着:“爹……我……我是禾棠。”

楊夫人捶了丈夫一拳:“老頭子!你吓兒媳作什麽!”

楊老爺頓覺冤枉,他只是嚴肅了一些,哪有那麽可怕?他無奈地放下手來,也朝禾棠招手:“禾棠?來,到爹這裏來。”

禾棠猶豫着,楊錦書推了他兩下,他才挪過去,乖巧地垂着頭,低聲喊着:“爹。”

楊老爺笑了笑,溫聲問他:“長生待你可好?”

禾棠愣了一瞬,這才想起來長生是楊錦書的字,便連連點頭:“好的,他待我很好。”

“那就好。”楊老爺摸着他的頭,“他沒有虧待你,我們便放心了。當初貿然将你嫁給我兒,總怕你受委屈,不樂意。”

禾棠笑了笑:“我那時已是個死人,您也不好問我意見的。”

冥婚便是如此,做主的都是活人,死人只能由他們擺布。

楊家父母對此其實仍舊諸多不安,可看他倆如今親近非常,心中的愧疚便淺了幾分。楊老爺看着兒子,認真道:“禾棠這孩子死得早,命苦,你可要好好待人家。”

楊錦書點頭:“謹遵爹娘教誨。”

禾棠不知怎麽就有些羞臊,急忙道:“錦書他……他待我很好的!我沒有受委屈!”

他急起來便顯得沒那麽怯怯了,楊家二老相視一笑,拍着他手背道:“好好好,看到你們過得好,我們便放心了。”

楊錦書站在禾棠身邊,問道:“爹,娘,這些年你們過得如何?知閑他……可有孝順您二老?”

“知閑很好,我們也很好,只是你不在……”楊夫人眼中又浮起淚來,“若是……若是你與禾棠都還在,我們一家人……該多好……”

她擦着淚,又開始傷心。

楊老爺走過去拍着妻子的肩膀,語重心長道:“人世多艱,豈可兩全?錦書這孩子向來懂事孝順,知閑由他帶大,也是個乖孩子,都是好孩子,是我們夫妻福薄,擔不起。”

楊錦書鼻頭一酸,卻哭不出來,只能攜禾棠雙雙跪下,給父母磕頭:“爹,娘,錦書不孝,無法陪二位終老,若來世有緣,孩兒一定好好報答您二老,償您生養之恩,厚待之恩,謝您二老将禾棠嫁給我,讓孩兒黃泉路上不寂寞。”

他恭敬地磕了三個頭。

禾棠從未給誰磕過頭,可這兩位是養出錦書的人,他思及此,也學着楊錦書,認真誠懇地為他們磕了三個頭,鄭重道:“禾棠此生福薄,唯一幸事,便是死後遇見錦書。禾棠在這裏拜謝二老,願二老福如東海,長壽百年。”

“好,好,都是好孩子。”楊家二老扶他們起來。

楊夫人看着他倆,忽然道:“你們……是不是要走了?”

楊錦書一愣。

楊夫人抽噎着說:“娘知道的,你們就要走了……也好,黃泉路上,一起做個伴也好……來世……來世投胎去個好人家,平平安安身體康健地過一生……”

楊錦書沉默片刻,沒料到他娘有如此準的直覺。

楊老爺也嘆着氣,拍着他倆的肩膀,鄭重道:“此間一別,此生不複相見,爹娘沒別的好說,你們一路好走。那黃泉路上諸多險惡,莫要回頭。”

夫妻倆站起來,不舍地看着他們。

楊錦書低頭咬了咬下唇,千頭萬緒湧上心頭,哽在嗓子裏說不出來。

禾棠忽然握緊他的手,朝二老大聲道:“爹娘放心,我會看着他的!不會讓他走丢!碧落黃泉,忘川奈何,我都随他一起走!”

二老忽然笑開,點頭道:“好。”

楊錦書看向禾棠,卻見他明亮眼眸中溫柔堅定,令人安心。

“那……我們走啦?”禾棠笑起來,“爹,娘,珍重。”

二老點點頭。

楊錦書看過去,也道:“爹,娘,珍重。孩兒……先走一步。”

說完,他不再看父母的表情,被禾棠拖着,大步朝門外走去。

院子裏明月高懸,銀輝灑落,禾棠牽着他的手飛了起來,将楊家遠遠抛在身後,似乎在幫楊錦書埋葬這一段過往。

楊錦書只覺面前水綠色衣袖翻飛,禾棠回眸,臉上是他熟悉的笑。

袖子飛過,他便從夢中醒來,禾棠躺在涼亭頂上閉着眼,鵝毛大雪穿透他的身體,沒有掩去他清秀的眉目,那一抹綠色在這白茫茫的冬夜裏,鮮亮得如同蓬勃的生命。

他垂眸看着這個小少年,不由自主俯身,輕啄他唇角。

禾棠嘴角勾起來:“壞錦書,你偷吻我哦?”

楊錦書莞爾:“你睜開眼,我便光明正大地吻你。”

禾棠眨動眼睫,睜開眼看着他,眼中是粲然笑意,靈動活潑。

楊錦書捧着他的臉正要吻去,卻聽一旁咳嗽聲傳來:“兩位,時辰到了,該上路了。”

兩人齊齊看去,卻見兩位陰差懸在空中,一本正經道:“二位心願已了,可不能再逗留人間了。”

禾棠登時大怒:“誰說我心願已了!我還沒和我家錦書好好雙修呢!!!”

陰差:“……”

楊錦書:“……”

他咳嗽一聲,坐直了身子,問道:“敢問是哪殿閻羅的命令?”

“轉輪王。”

楊錦書了然。就知道他們給轉輪王留下那麽大的麻煩,那位閻羅不會善罷甘休。

楊錦書長長嘆了口氣,商量道:“可否再給我們一些時日,我們還有些未竟之事要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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