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花斂·四
春來時纏綿而易散的春雨後,好似煙水屏風般燦金的陽光,帶着艾草香味的和風撥動了檐下精致的琉璃風鈴。
“我知道你在裏面,我只想問你幾句話。”
蘇廿三擡起袖子,輕輕扣了幾下棗紅色的門扉。
緋冉從裏面推開門來,在看清是蘇廿三後愣住了,眉眼間泛着些迷茫的神色:
“三兒?”
蘇廿三擡眼仔細看他,心裏立馬便陷下去了幾分:緋冉倚門站着,額發淩亂地搭下,眼窩下淺青色的一圈顏色,樣子很是狼狽。
“三兒,進來說。”
緋冉側身示意讓蘇廿三進去說話,蘇廿三搖搖頭,伸手放在唇上,做了個“噓”的姿勢:
“緋冉,你只要回答我一個問題就好。”
“三兒!”
“噓,別說話,我只問一個問題就走。”
緋冉一時哽咽,在心底醞釀了好久的話,說出來卻有些艱難。
“緋冉,知無不言。”
“花斂為了什麽才去的錢府。”
“為了我。”
這句就夠了。
“三兒……”
初春的微風吹過草間卷起一地芬芳,蘇廿三就這樣逆光站着,似水墨盡頭淡得快要不見了的煙青。
緋冉突然有些慌亂,伸手拉住他繡着精巧紋樣的袖口,群青色被雨淋濕後,濕噠噠得好似一塊苔藓貼在上面。
蘇廿三抿着繃緊的下唇,低低吐出三個字:
“請放手。”
感覺到那人并沒有放開,手指反而愈加收緊。
蘇廿三回頭,嘴角一彎露出一個苦笑,一只手撥開牢牢抓住袖子的纖長手指:
“你不放手,我怎麽去把他帶回來給你?”
帶回來,給我?
緋冉愣住,手不自覺松開。
蘇廿三還在笑,眼底映着不斷閃爍的日光的投影,,隐約有水光泛濫開來:
“錢老爺我還是熟的,我跟你保證,不出一個時辰,就把花斂完完整整地給你帶回來。”
南海珍珠,翡翠鎏金玉盤扣,青花底琉璃樽,白銀纏絲雙扣镯,金絲香木嵌蟬玉珠……
幾個下人在廳裏進進出出,雜沓的腳步聲弄得廳內三人惶惶不安。
“蘇公子……”
易楓無法理解地抓了抓頭發,又摸摸鼻子,抛給鳳離一個疑惑的眼神。
“蘇公子……”
鳳離正着急,一時也沒空解釋,看着蘇廿三指揮小厮将東西一件一件裝進盒子裏,欲言又止。
“蘇廿三……”
蘇廿三瘦弱的身體裹着青衣在面前走來走去,一向清冷的白錦都不免有些不安。
想問的話有很多,偏偏一個合适的時機蘇廿三都沒有留給他們。
“等下再說好麽?”
蘇廿三轉過頭,并沒有那種失望的,夾雜着落寞的表情,也沒有刻意僞裝出來的笑容。
他只是很平靜地指揮者下人将禮品拿來,用綢緞細細包好,又堆置在一起。
“等我将花斂救出來以後再說可以麽?”
“救了他之後,你會怎麽樣?”
咄咄逼人的語氣,白錦上前一步扣住蘇廿三蒼白的手腕。
好像一湖深綠猶如壯錦的水面上,灑進春雨般潺潺細絲。蘇廿三臉上蕩開一點迷茫的漣漪,又很快地将它藏起。
“他怎麽樣?和我有關系麽?我只是想,還緋冉一個人情而已。”
真的只是這樣麽?
三人同時緘默了口。
有過同樣經歷的鳳離一陣心酸,恨不得時降天劫,一雷把花斂給劈死。
一匹馬車穩穩當當地在錢府門口停下,蘇廿三掀開轎簾走下來。
偌大的“錢府”二字鎏金嵌在烏木黑漆的長匾額上,耀眼的日光下,竟也閃了眼。
蘇廿三邁進一只腳,頓了頓又伸出來,搖頭苦笑:到了明天,大概全長安的人都知道,蘇小公子上門領走竊賊的事情了吧。
錢老爺錢行坐在大廳中央喝茶,看見蘇廿三後,笑得宛如春風吹度,一臉春光燦爛。
“不知蘇小公子這次來錢府有何要事?”
蘇廿三端起茶杯,微微一笑,朝阿歲遞過去一個眼色。
小書童會意,合掌拍了拍手,一隊提着禮物的下人羅貫而入。
禮盒打開,剎那間流光溢彩,滿室生輝。
“不知錢老爺是否看得起這幾件小玩意。小小心意,還望錢老爺您笑納。”
蘇小少爺放下茶杯,一直慵散笑着的臉上浮現出詢問的神色。
“好好好,蘇小公子親自挑選的東西。老朽豈有不滿意之理?”
“那麽,不知這些東西,夠不夠從錢老爺手裏贖回一個人呢?”
狡黠地眯起眼角,蘇廿三定定望向錢行。
“哦?蘇公子難道是為了府上昨日抓住的小賊……”
錢行動作一頓,繼而輕輕轉動着杯沿。
“不行!我不準!”
話還沒說完,便聽見一道憤怒的聲音從簾後傳來,華服錦衣的少年雙手叉腰,蹬蹬沖到大廳中央,怒目橫視蘇廿三。
“我喜歡那個男的,我要爹把他賞賜給我!”
似乎是錢家的二公子錢榮?
錢二公子鼻孔朝天,朝着蘇廿三不滿地“哼”一聲:
“難不成,蘇公子也看中了那個狐貍精?”
狐貍精?若是鳳離朝你勾一勾手指,你怕是連路都不會走了吧?
蘇廿三失笑,在心裏輕輕搖了搖頭。
“混賬東西!這哪兒有你說話的份!”
錢行一手拍桌,蹬地站了起來,斥退錢榮。而後将目光再次移向蘇廿三。
“小二無禮,還望蘇公子莫介意。在人與蘇老爺乃是至交,這次蘇小公子又是親自前來要人,但是……”
蘇廿三神色一凜,青琉璃般的眸子映出幾分冷色:
“聽說錢老板不久前進來一批貨物,不知這趟生意做得可還順利……”
“這、這……把那個小賊給我帶上去!”
果然不等蘇廿三說完,錢行便對下人喝道,臉上是有些飄渺的不安,而沒過多久,這種不安便被确定。
幾顆汗珠從額角間鑽了出來,錢行伸手指向被帶進來的花斂:
“混賬小賊,今日蘇公子親自來保你,錢某便不再追究,若有下次……”
雙手被綁住跪在地上,神情倨傲的少年連句道謝都沒有,敵意的目光越過錢行卻是直接投向蘇廿三。
就當做沒看見,蘇廿三神色不動,抱拳向錢行道:
“謝謝錢老爺,也請錢老爺放心,哪些話當說,哪些話不當說,廿三自有分寸。”
說罷,令人将花斂身上的束縛解開,又命阿歲将人扶上早已等在外面的馬車。
一路上花斂都只是漠然地垂下眼簾,偶爾擡起頭看着窗外熱鬧擁擠的人群集市,衣服早已爛得不成樣子,能看出是被鞭子抽出的痕跡。
蘇廿三拿出一件袖衫披在他身上,花斂将目光收回來,低低垂下了頭:“別以為這樣我就會感謝你。”
我也不是為了你的感謝。蘇廿三嘆口氣,掀開轎簾,吩咐外面的人道:“叫阿歲去畫堂春将緋掌櫃請來。”
緋冉到時,大夫已為花斂診治完畢。
花斂不知挨了多少鞭子,傷口已經被鮮血凝注,白皙而纖瘦的身體上布滿橫七豎八的猙獰傷口,道道入骨,就連鳳離和白錦看到後,都不免倒抽一口冷氣。
看天色已是酉時,昏黃的夕陽拉長了最後一抹日光,緋冉就這樣闖進來,帶着一身黃昏的顏色。
在經過蘇廿三的一刻緋冉停下腳步,轉過身,半米的距離外,定定看着蘇廿三。
詭異的氣氛籠罩了整間屋子,良久,卻是蘇廿三先道:
“桌上是熬好的粥,想來被關着的一整天他都沒有吃過東西。”
似乎覺得有些不妥,想到自己生病那回是緋冉親自診治,又開口道:
“我看花斂被傷得很厲害,就先請大夫看了看,外面的大夫醫術不濟,想必緋掌櫃不會放心,可自己再診斷一次。”
緋冉站着不動,一字一頓道:
“不用,你跟他不一樣。”
這是什麽意思?
蘇廿三被他看得不自在,起身将碗端起遞給緋冉:
“你喂他吃,我先走了,等花斂傷好了再走吧,這兒人手多,多些人照顧總是好的。”
緋冉動動嘴唇想說什麽,卻發現眼下說什麽都不應景,坐到床邊輕輕扶起花斂,将他的頭穩穩靠在自己肩上。
炖得稀軟的糯米粥,加了魚肉後香氣四溢,緋冉沉默着勺起一勺,試過溫度後再喂給花斂。
在邁出房門時,蘇廿三不自覺地回頭看了一眼。
同樣的雕欄同樣的日光,人物變成花斂之後美得像一幅珍貴名畫。
深吸一口氣:果然一刻都不能再呆下去了。
“三兒,等花斂喝完藥,我有些話想給你說。”
被叫住了。
“什麽話都不急着這兩天,先把花斂治好才是正事。”
蘇廿三頭也未擡,跨出門外。
剛轉過廊角便被人攔住,一襲藍衣的白錦雙手抱胸,淡淡的花香蔓延開來:
“怎麽?這次就不問我什麽了?”
“當然有。”
蘇廿三猛的擡起頭來:
“花斂去錢府,當真是為了緋冉?”
“不是。”
不是?!
蘇廿三愣住。
白錦斜倚在廊下,聲音是一貫的從容淡定,臉上卻露出想要微笑,但又帶着嘆息的複雜表情。
“花斂會出事是因為緋冉,但去錢府卻不在他的計劃之內。”
神色一轉,點漆似的瞳直直望進蘇廿三的眼裏:
“也就是說,花斂去錢府,并不是去偷東西的。他要的東西,也并不在錢府。”
“那是……什麽意思。”
“緋冉中毒了,而花斂是為了給他尋解藥才被抓住的。”
緋冉怎麽可能受傷?
蘇廿三腳下一軟,想起那一日,鵝黃的月光一席夜色清潋,白衣男子微笑着替他剪下一燭燈花,說“不過三兒你記得,不論發生什麽,都有我來保護你。”
月還輸他一段雅,雪亦輸他一份柔,那般絕代風姿,就連說起話來都是習慣性的尾音上揚,帶着旺盛的生命力和生鮮的欣喜。
這樣的人,怎麽會被人下毒呢?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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