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麒麟·一
春入夏時起伏的蟬鳴,骊山上斑駁的細碎光影,和這段年華一起,在今後每一次回憶時,都成為緋冉想要重溫,卻一去不返的美好。
去青要山的路說遠也不遠。
兩人走走停停,過了來檀鎮,渡了黛湖,遠遠地已經能看見青要那個綠色的冒出來的小頭。
“緋冉。”
蘇廿三猶疑了一下,垂下眼,避開了緋冉投來的目光:
“已經到了青要了……”
“哦哦,青要了啊。”
緋冉睫毛撲閃着盯住腳尖,一雙眼愁得比喝了□□還生動:
“怎麽這麽快……”
其實我也覺得很快……
蘇廿三跟着愁了,但也就愁了那麽半晌。
半晌後悠悠閑閑地将馬兒一拍,老馬傲嬌地一仰脖子,熟門熟路地領着二人到了上次住過的那家客棧。
許久不見的小夥計正搭着一塊毛巾掃地,聽到推門聲,一臉谄媚地直起腰來。
只是還沒來得及扯出一個訓練有素的熱忱微笑,便聽啪嗒一聲脆響炸了開來。
蘇廿三伸頭一看,原來那把掃地直直摔在了地上,英勇就義。
“這位客官……你你你你,你……。”
小夥計不加掩飾的驚詫很可愛,那張嘴咧得讓蘇廿三有往裏塞一顆雞蛋的沖動。
“上次沒死成,這次還是來送死的。”
蘇廿三眉間動了兩動,眯着眼打着哈哈,真相也被當成了玩笑開。
只是說完才暗叫一聲不好,忘了還有個人在旁邊。
滿載着晴朗月光的夜色從窗前溢進來,幾盞薄紗宮燈裏的昏黃光影,以溫暖的姿态在房間裏四處游走。
緋冉立在原地,那些燭光便悠悠地浸在眸子裏,一雙眉挑高了又挑高,最後緊緊鎖在了一起。
蘇小少爺一滞,恨不得一掌劈死自己。
動了動僵硬的嘴角,漾起一個無比真誠無比純善的微笑:
“我逗小夥計玩兒呢,嘿,他臉皮薄……”
“……”
緋冉陰沉着臉沒說話,杵在原地默了半晌,良久才正色道:
“我陪你去青要。”
“不行!”
“為什麽不行?”
蘇小少爺一驚,咬了咬嘴唇,幾乎慌不擇言:
“這……這也是我許與武羅神女的條件之一。”
“你覺得我會怕那個白癡女人?”
你不怕我怕!!
蘇廿三狠狠瞪了緋冉一眼。
“緋冉你自己的命還是人家白癡救回來的,緋冉你充什麽大爺!”
“好,我不跟。”
緋冉沒有再看他,抓住茶杯的手忽的一松,再擡頭時神色有些疲倦:
“你記住,我會一直在這兒等你下來。”
這樣暧昧不清的話。
蘇廿三只覺得心裏一緊,竄上來的不知道是被人緊張的安慰還是些拖沓的不舍。
低下頭,裝作無事地繼續擺弄着自己的小包裹,想了想,又撿出來了幾樣。
最後挑挑揀揀,竟連那青藍布包都省了。
花窗外的夜色正濃,漫天星光像炸得金黃的糯米團子。
緋冉側着臉看他,坐在陰影裏有一搭沒一搭地續着茶。
就這樣過了良久,忽而想到了什麽,起身走過去,一爪抓住了蘇廿三上上下下的小胳膊。
“緋冉你幹什麽啊。”
蘇小少爺不滿地遞過去一個表示“你別搗亂”的眼神給這突然發瘋的某人,聲音微怒。
緋冉神色不動,手上用力,将他手上那串白色珠子給扯了下來。
又在衣襟裏掏了掏,眼前白光一過,那條原版的就穩穩地挂在了蘇小少爺手腕上。
蘇廿三怔怔看着那條久違了的珠鏈,最終沒有拒絕。
只是一點一點,如同海底最深處埋藏的寶石般沉重的悲哀,在眼底泛濫起來:
“謝謝。太晚了,我先上樓去了。”
“嗯。”
緋冉擡眼,長長的睫毛動了一動,笑道:
“好。”
想了想,又加上一句:
“我等你。”
蘇小少爺僵着步子一步一步挪上樓梯,挪回自己的房間。
一進去,便倚着門框散了架似地滑了下去,松開咬住下唇的幾顆小白牙,眼淚就稀裏嘩啦地摔了下來。
珠簾上串着紅白相間的珠子,哔哔啵啵的碰撞着,和收不回來的微弱嗚咽混成一片。
緋冉你這個白癡,既然已經還給你了,就代表……我再也用不上了啊。
也罷也罷。
蘇廿三仰起頭,燈盞的光拉長了跳到臉上,有些刺眼。
就帶着它入土吧,今後,你別想把它給別人!
再上青要的這日陽光正好,武羅神女依舊端莊,一只手指不斷撫摸着手指上長長彩繪的護甲:
“蘇小公子可還有什麽話想說。”
要殺要剮就快點,唧唧歪歪你以為你是聖母麽!
蘇廿三心裏和面上都甚是無所謂得很。
眼前着一樹梨花飛,梨花墜,想起那個梨花樹下的小梨花白錦,那個紅衣似火的青丘之王。
這十幾年的時光,就沒算白活。
武羅神女拍拍手,名叫眉畫的小童捧着一個鎏金刻花瑞獸紋銀盒上前。
蘇廿三看着銀盒,緩緩地笑了起來。
不知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他也曾捧着這樣一個銀盒。
比之還要華貴,還要奪目,鑲滿了南海珍珠和拇指大的羊脂玉,裝着一顆翡翠玉白菜,去給金門大街的緋掌櫃賀喜。
姓緋的掌櫃嘴角抽搐得有些厲害,一句“買椟還珠”嗆在喉嚨裏半天沒滾出來。
那是多久以前了呢……蘇廿三努力地去回想,腦海裏混混沌沌亂成一片。
他定定神,從盒子裏端出一小瓶青瓷裝着的褐黃液體。
連是什麽毒都懶得問,一仰頭盡數喝下。
一股涼意順着脊背往下,蘇廿三用殘餘着的理智替自己找了個好點的位置坐下來,以便毒發倒下時能舒服點。
□□的味道初嘗時有點甜,落到喉嚨裏又辣辣的,很奇特。
他很想應景地說一句“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但頭腦不清地揣度了會兒,又做罷。
哪怕這大唐的才子們,最愛說的就是來世。
來世在一起,來世不分離,好像來世,來世就能做得了主似的。
笑話!
□□發作得有些慢,漸漸地能感到一股錐心的疼,順着血液筋脈流遍全身,然後十指開始變得冰涼,仿佛被套上一層透明手套,動彈不得。
耳邊是蟬鳴般此起彼伏的細碎“吱”聲,混雜着一個爽朗的笑聲,和女人特意拔高了的聲線。
“我怎麽舍得殺你呢……沒有了你,那高貴的緋琴仙君又如何救得回他的無雙麒郎呢。”
“再過七日,再過七日啊……”
“七日之後,便是那無雙麒郎的重現之日了吧。”
“麟離……在緋冉心裏,你到底還是比不過你哥哥的啊。”
有些模糊,最後漸漸便聽不到了。
蘇廿三做了一個夢。
一個很長的夢。
像一副古意盎然的畫。
漫天漫地是燦若雲霓的星光,鵝黃衣衫的男子垂手而立,身邊站着緋冉。
蘇廿三躲在一樹梨樹後,看着一襲白衣的緋冉将手輕輕環在男子腰間,側頭莞爾。
鵝黃男子微笑應答,附在緋冉耳邊不知說了些什麽。
緋冉笑開,一偏頭,卻正好對上蘇廿三的眼。
蘇廿三心下一驚,尚未來得及躲開,便聽得緋冉帶着笑意的聲音:“小離!”
鵝黃男子同時回過頭來,清朗的聲線喚出一個陌生的名詞:“二弟……”
二弟?
蘇廿三來不及多想,眼前的景物便又變了。
目之所及是大片猙獰跳躍的火焰,和被烈火炙烤為焦土的山頭。
緋冉緊咬住下唇,死死拉住鵝黃男子的手。
鵝黃男子神色還是淡然得很,帶着寵溺的神情,一個手指一個手指地掰開緋冉的手。
拂過緋冉水光彌漫的眼,再一路往下,最後死死摟住他不斷顫抖的肩膀。
緋冉的淚水斷了線,風裏肆意地四處揮灑。
鵝黃男子無奈地替他拂去淚珠,狀似寬慰地拍拍他的背,然後轉身,不再回頭地朝火海裏走去。
那個姿态從此印在了蘇廿三心裏很久。
宛如閑庭信步,春樹下觀看一朵出生的花般的清冷而淡然。
做的卻是“去赴死”這種事情。
原來這就是麒念,緋冉心心念念的無雙麒郎。
如此光華。
才知道什麽叫絕世,又何謂無雙。
蘇廿三看呆了,看得有些酸,他從來不知道,原來他與麒念,的确是差了這麽多。
“嫉妒麽?即使他死了,你也争不過他。”
淡淡的聲音一字不落地跌進耳裏。
蘇廿三看着眼前的人,猛地瞪大了雙眼,腳步踉跄着往後退了幾步。
花斂挑高了眉角淡笑,眼底卻是着不斷閃爍着的危險恨意。
如冥府深處開得最盛的曼珠沙華般,炙熱而張狂的恨意。
那麽多恨,和陰謀即将得逞的詭谲。
漫天火焰忽而走遠,随着突然湧來的奇特涼意消失殆盡。花斂的目光越來越冷。
他獰笑,他開懷,他步步逼近,他說:
“呵呵,麟離啊麟離,你說我要是将你推回那輪回臺中,那緋冉會怎麽樣呢……”
“失去了你這個替代品,他恐怕,短時間內再救不出他的無雙麒郎了啊。”
最後的記憶,是被推進一個好似無底的深坑。
仿佛沒有終點地下落、下落。
呼呼風聲響在耳邊,伴着一個焦急而絕望的呼喊:
“小離……!”
那一瞬那麽慌忙,他甚至來不及去看看,那個嬉笑怒罵眉眼生動的人,在喊出這個名字時的表情。
是否帶了不舍,是否也帶了緊張。
那張似笑非笑的臉,今後的日子裏是否還能再見到?
用力咬了一下唇,疼痛立刻很真實地蔓延開來,然後便再沒了知覺。
他想問出口的那句話,便終究沒能得到一個回答。
緋冉啊,你究竟,還瞞着我些什麽呢?
作者有話要說:
話說,某爪今天很勤奮,很勤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