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露成霜·一

最後一天,蘇廿三還是偷偷去了蘇府。

烏木厚重的雕漆大門,碩大的“蘇府”二字鎏金粉飾,陽光下灼灼閃了人眼。

長安春,梨花碧水月半輪,一點淺蔥亂紅襯。

正值春深時候的梨花,金絲銀絲般層層暈染開來,深深淺淺地漫成一片。

蘇廿三站在一棵梨花後,褐色的樹幹擋住了那一抹藍。

眉間落了幾分猶豫,遲疑着邁出去一步。

又很快地縮了回來。

讪讪地笑了笑,轉身準備離開。

正在這時,只聽“吱嘎”一聲響,一個身影從門內竄了出來,低頭急急地走着。

蘇廿三登時眼前一亮。

再次從樹下出來時,是一位面容俊秀的白衣公子,折扇搖搖,衣香揚揚。

走上前,默默地朝那人肩上一拍。

只聽“啪”的一聲響之後,小書童,不,如今已是十七八歲少年的阿歲猛地一抖,回頭,轉身,開罵:

“沒張嘴啊這是?啊,吓不死爺了怎麽的,你以為你跟緋掌櫃長得像我就……”

“等,等等……”

阿歲抖啊抖地向後退了一步,伸手捂住嘴:

“緋,緋掌櫃!”

蘇廿三笑得草長莺飛,分外滿意:

“好久不見啊阿歲,別來無恙呵。”

只是在阿歲看不到的地方,一顆冷汗正在努力成型。

時間是把殺豬刀!時間把一個唇紅齒白的少年□□成了牙尖嘴利的悶騷男子!

只見悶騷阿歲雙唇一顫,眼睛裏剎那間浩海汪洋,瀕臨決堤。

“緋掌櫃,少……少爺他!”

蘇廿三小心髒一抖,立刻又喜又憂。

喜的是什麽勞什子的變形術,一千年沒用,如今看來,竟然效果甚好。

憂的是合着當年自己的“離家出走”是不是在阿歲的成長道路上起了不可磨滅的……作用。

“緋掌櫃,少爺他,嗚,少爺他去了。”

阿歲抽抽搭搭地淚流,明明已不是當年那個小小的哭起來讓人心疼的肉團團孩子,但……

但即使蘇廿三一邊腹诽着“我還沒去呢去個鬼”,另一邊,濃濃的暖意,仍舊化開了來,在心底滲透蔓延。

“嗯,我也……沒找到三兒呢。”

蘇廿三不動聲色地垂眼,低聲道。

與此同時,“我很傷心”“真的傷心”“太傷心了”“生死有命”“節哀順變”等等表情在臉上走馬而過。

最終定格為平靜:

“也許,三兒只是去了某個很遠的地方,也許不久之後,他會突然回來呢?”

“真的麽緋公子?”

阿歲狼狽地用袖子抹了一把臉,花了的淚痕亂七八糟地躺在臉上。

當然……是假的。

蘇廿三在心裏嘆了一口氣:

“嗯,一定的。”

一定會回來的。

他擡頭看了看天,然後徐徐吐出一個微笑。

差點,連自己都相信了。

“啊糟了!”

阿歲一拍腦袋:

“小公子要的玫瑰姜糖!”

“小公子?”

蘇廿三心思一動,腳下就頓住了。

阿歲忘了事正急,遇上故人又大驚大喜,不管三七二十一便解釋開來:

“就是二公子的寶貝兒子少爺的侄子蘇子尤啊!我記得緋掌櫃當年還送了他一個和田玉香囊的那個!說起來,緋掌櫃要進去看看麽?”

“自然要去!”

蘇廿三擡起眼,用力點了點頭,笑得一派欣喜。

七八歲的小孩兒,不知道是不是已經學會了對着隔壁的小姑娘煞有其事地念一句:“郎騎駐馬來,繞床弄青梅。”

滿院子的青梅間,應景地放着一個紮好的竹馬,倒是許久不曾有人動過的樣子,末梢間用了紅色幡布裹成圓圓鼓鼓的一團。

眼下,蘇子尤正爬在書桌上養精蓄銳。

小脖子小臉兒粉團團地支棱在掐金緞面的小襖子裏,花朵一般豐盈地盛開着。

大抵是睡着正香,一絲銀涎搖搖欲墜地挂在唇邊,時隐時現地跳躍着一抹亮色。

手中的毛筆濕噠噠地淌着墨,在臉上爬過一溜兒蚯蚓般的彎折痕跡。

蘇廿三一顆心跟被陽光曬暖了一般,軟軟的,柔柔的,幾乎能掐出水來。

緊接着,只聽一陣腳步聲,伴着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

“哎喲我的小祖宗,你怎麽又睡着了啊!”

同樣粉嫩的一張小毯子晃悠悠落在了小孩兒背上,一雙手在上面輕輕理了理。

蘇廿三轉頭一看,又一樂,果真是張嫂!

張嫂眉目間都老了,但風風火火的性子磨了幾十年都沒變,至今仍如臘梅般,傲霜鬥雪。

幾十歲的老婦人又捏了捏毯子角,這才放心下來,順帶發現了一旁被忽視良久的蘇廿三。

這一發現可不得了。

蘇廿三眼睜睜看着張嫂眼圈紅了,表情是二八年華的姑娘般,欲語還休。

張嫂肩頭一顫一顫:

“緋公子,竟然……是緋公子!”

蘇廿三一聽,跟着一顫:

——緋冉啊緋冉原來你就是傳說中的老少通吃麽?!

“看到緋公子,張嫂我就想起了小少爺,緋公子可千萬莫見怪。”

——啊哈?

蘇廿三一愣。

“想當年,就數少爺最心疼這個侄兒了,如今這麽多年了,緋公子你看看,這孩子,是不是越長越像他小叔了。”

蘇廿三淺淺笑。

光潔白淨的額頭,細細長長的眼角眉梢,小身板連躺着都是不安分的搞怪姿勢。

人說生女兒像姑,生兒像叔。

還真是……像極了當年的自個兒。

張嫂說得愈發心酸,好像緋冉就是那點燃鞭炮的火苗,噼裏啪啦把回憶全都點着了。

“小少爺當年沒什麽實在朋友,就數跟緋公子最好,我跟了小少爺十幾年,從沒見過他對誰這麽上心過……”

說完,袖子往臉上一抹,竟濕了一大片。

蘇廿三阖上眼,搖搖頭。

就這麽十幾年,來了,活了,走了,到頭來還有人記得,有人惦着,有人挂在口邊提一回便淚幾顆。

這一輩子,也算值了。

但到底是不忍再聽下去,他随便找了個借口就匆匆離開。

一路沒敢回頭,直直上了天,到了自己住的地方。

一擡頭,卻愣了。

嘛嘛嘛,還真是最後一天的,想見的不想見的,通通都見到了

緋冉一臉疲倦地靠樹站着,素缟臉色,眼睛下大片暗青。

看見蘇廿三,抖開幾分欣喜,用力掐了掐眉心,試圖使自己清醒一些:

“三兒。”

蘇廿三皺了皺眉:

“有事?”

憋了整整七天,緋冉你還是憋不住了吧?

還是說……

從什麽時候開始,你已經,不相信我了呢?

緋冉點了點頭,熟悉的聲音一字一頓道:

“嗯,有事。”

又苦笑着看了一眼門口:

“能進去說麽?”

蘇廿三愣了愣,良久才開口道:

“好。”

回到家,蘇廿三也不說話,盞了一盞上好的綠茶,悠悠閑閑地抿着。

緋冉站在一旁插手站着,憋了半天也沒憋出一句話來。

沉默,繼續沉默。

“緋冉。”

“三兒。”

……

“你先說。”

“你先說。”

額……兩人都被吓了一跳,有些尴尬。

蘇廿三摸摸鼻子,讪讪笑了笑:

“還是你先說吧。”

緋冉張了張口,又不知道該怎麽開頭。

心裏跟算盤落地似的,嘩啦嘩啦七上八下。

蘇廿三眼神往那邊飄了一點。

留白的視線裏,那人花瓣兒似的臉擰巴成了一團:

“是這樣的,關于明天……”

——看了這麽多年的眉眼,這孩子就是長得好。只是那顆皮囊下的心,嬉笑怒罵無一不是作假,幾分真幾分假,真真假假,到最後恐怕連他自己都分不清了。

“明天,便是千年封印到期的日子。”

——只是有些事,終究是得交代清楚的。從開始到現在,上輩子他麟離陪麒念演,這輩子他蘇廿三陪緋冉演,演得風生水起,演得活色生香,本以為就這樣一直演下去了。但如今……

“我想了很久,就是想來問你……”

——不管是麟離還是蘇廿三,都累了,也不想再演了。

“緋冉。”

“啊?”

緋冉顯然還沉浸在對語言的組織當中,被打斷後,有些茫然地不知所措:

“三兒?”

蘇廿三深深看了他一眼,笑得那個雲淡風輕:

“說了那麽久,喝口茶吧。”

緋冉還在茫然中,聽見這話,點點頭,動作僵硬地舉起茶杯。

放到唇邊,吹涼,仰頭,喝下。

一口茶下去,好像把憋在喉嚨裏的東西沖開了,說話也利索了:

“我是想問你,如果我……”

哐……!

蘇廿三平靜地看着他從奇怪到愕然然後立刻暈倒。

好半天,才招來一個小童,低聲道:

“緋琴仙君最近有些勞累,替我将仙君送回府上。讓仙童們好好照看着。”

停了停,思索着接着說:

“方才春濃是不是準備出門,已經走了麽?”

名□□深的小童低眉答道:

“剛剛才走,想必還追得上?麟君可是有事?”

蘇廿三斜倚在榻上,看着窗外夕陽追着晚風跑,微微點頭:

“讓他幫我給斂花仙君帶個話,就說……麟離有事拜訪,半個時辰後便到。”

半個時辰後,斂花仙君的府上傳來一聲怒喝。

天空中飄得正歡的雲兒朵兒們,瞬間抖了三抖,然後快速圍到一起竊竊私語。

“蘇廿三你!”

花斂的眉毛豎了起來,蘇廿三神色如常地端起茶杯吹了吹。

上好的青山綠水啊……

可惜水太燙,損了不少茶味。

“就是這樣……不出意外的話,明天哥哥就能回來了。”

“呵,那是只有你這種爛好心的人才會做的事,他麒念死了殘了白癡了,與我何幹?”

花斂冷冷扔過來一句,重重地拖過一張椅子。

坐下,氣鼓鼓地看着蘇廿三。

“我知道你對緋冉的心思,所以有些事,拜托你,我也放心。”

蘇廿三看着花斂笑了笑。

…………

花斂語塞。

他怎麽都忘了,蘇小少爺真正的潛在屬性,是腹黑呢。

蘇廿三對花斂的表情很是滿意:

“你跟緋冉府上的仙童們熟,記得要提醒他們,随時都記得給茶壺暖暖,杯子裏的涼了就續上,顧渚紫茶第一壺的要倒掉,第二壺的他才會喝;早晨起床時他有喝水的習慣,記得要熱的才好,冷的涼胃;點心只要是甜的就行,不過棗泥的就算了……”

“這些他府上的人應該都知道,你提醒一下就好。你要去看他,就告訴他,這天庭好是好,就是冷清了些,悶的時候去人間走走逛逛,人間有一種東西叫紅豆糕,要是下去了,就買些來嘗嘗。”

“蘇廿三。”

花斂收攏了眉,越聽越不對:

“你是不是,在緋冉身上動了什麽手腳……”

“嗯?你以為,我能在傳說中法力強大的仙君下什麽手腳?”

蘇廿三失笑,對着月光晃了晃手中的杯子。

一輪滿月碎了,搖搖晃晃地灑在嫩綠的水面上,泛着晶瑩的亮光。

像碎了一地的眼淚。

“不過是一個投機取巧的‘忘’字訣而已……”

“什麽?”

花斂愕然。

“這麽簡單的法術,居然也能騙得過他緋冉。”

“很正常不是麽?”

蘇廿三語氣清清淡淡的,淡得仿佛下一秒就會化掉:

“因為他整個心思,都放在‘蘇廿三到底會不會反悔’上,自然不會分神去注意其他的事。”

很久之後,蘇廿三似乎也曾問過緋冉,當年他沒說完的話到底是什麽。

緋冉愣了一會兒之後搖頭,不語。

轉過頭一滴淚卻直直砸了下去。

于是蘇廿三永遠都不知道,那天的他,到底錯過了什麽。

同樣,蘇廿三也不知道。

就在那天,冷清的天庭,冷清的斂花仙府,冷清的滿院梨花模糊了一個單薄的藍色背影。

花斂望着他的背影,呆坐在繡滿折枝牡丹的寬大床榻上,直到嘴唇咬破了,溢出了血。

才苦笑着站起來,繼而搖了搖頭:

“要我把這話告訴麒念那個賤人?蘇廿三吶蘇廿三,你确定你僅僅是爛好心……”

“而不是傻麽?”

作者有話要說:

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好消息是星期天之前不出意外還有三章

壞消息是……請注意花斂的話 關鍵字六枚

另:今天是我最愛的夏美人他家男人的生日,朋友說——今晚上上你家夏美人還不知道要被怎樣折騰喃 !

嗚嗚嗚 吃醋了心酸了 躲角落哭去

不過還是要吼一句:老爺生日快樂!一定要對我家夏美人溫油一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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