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秋宴·二
兩人視線相接,鳳離驀地一怔,揣摩了下白錦的心思,良久沒有說話。
時間好像停止了,大朵大朵的海棠間,是寶石藍色的天幕,側耳時秋風撫摸落葉的細碎聲響比比皆是。
鳳離無意識地掐着一朵飄下來的花,好半天才側過頭,皺眉道:
“你真有信心?”
“沒有。”
白錦動了動唇角,睫毛微微垂了下。
鳳離眼角突突亂跳,眉毛放開了又收攏,忽然問:
“花斂呢?”
白錦理了理衣角,往前走了兩步,一手指向左前方那座金燦燦亮堂堂的偏殿: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應該是和麒念在一起吧。”
“麒念”二字刻意提高了語調,微微上揚的語氣帶着惶惑人心的意味深長。
鳳離面色一陰,眉角斜斜挑了起來:
“哦?那我是不是該去拜訪拜訪,那絕代無雙的麒郎呢?”
白錦會意,遞過去一個“慢走不送”的眼神,背身找到自個兒的位置,慢悠悠坐下。
觑了一眼鳳離的背影,方才漸漸斂了臉色。
算算時間,也該差不多了吧。
一手撐住額角揉了揉,一手扒拉着那碟子杏仁,目光靜靜轉向與之相反的方向。
另一邊緋冉心情正大好。
抱着小獸到了座位上坐下,左右望了望卻沒看到麒念。
皺了皺眉,心下略有詫異,動作就不自然地頓了一頓。
許是感覺到了什麽,三兒懶懶擡起頭,眼神詫異地飄了過去。
剛擡頭就碰到了什麽。
窄窄的視線那頭,是一枝蔥綠斜斜伸到眼前。
被他這一撞,花枝輕微地抖了一下,大朵粉紅脫離了斷梗。
花蕊被風卷起後,以蝴蝶般優雅的姿态,打着旋兒擦過小獸的鼻尖,最後落到桌面。
奇特的癢癢的感覺從鼻尖傳來,小獸抖抖耳朵,再自然不過地擡爪摸了摸鼻尖。
黑琉璃般的顏色,鼻尖上流淌着濕漉漉的水意。
然後是長長的一個噴嚏——小獸感覺到,忙不疊地一爪捂嘴。
只聽細細長長的“啊噗”聲,從指縫間一絲一絲溢了出來。
動作熟練而優雅,毫不踢踏。
這……這還是一只狐貍麽?
緋冉心下失笑,猛地将小獸舉于眼前,目光對上它,有些好奇地打量。
“呃……”
三兒尴尬地垂了垂眼,然後“唰”地又瞪直了。
蔥白樣嫩嫩的一只手,再往上是白色的衣袖,白色的領,白色的脖子和……一張邪惡的笑臉。
是緋冉的手,不過……緋冉伸手幹嘛?
見小獸沒有動,緋冉抖抖眉,将手再往前湊了湊。
緊接着是一個略帶委屈的聲音,渾渾噩噩地爬進小獸尖尖豎着的耳朵裏:
“流血了……”
大爺我眼睛沒瞎腦子沒燒,還能看不出這紅色的、一小坨一小坨的是血跡?
神獸三兒腹诽了一句,再思忖了半晌,繼而猛地一擡頭。
瞳孔滴溜溜地轉了兩下,不可置信地看着緋冉。
緋冉被這樣一盯,冷不防一退,随即意味深長地挑了挑眼角,回望過去。
唇末一彎,比之前更多幾分戲谑。
意味很清楚,逗你沒商量。
既然是你咬出來的傷咬出來的血,得,你看着辦吧。
三兒氣得牙癢癢,頭一次只恨自己沒咬重,一點咬錯了地方。
“嗷嗚”地嘟囔了一聲,看着周圍投過來越來越多的好奇目光,心下登時三道黑線。
“滋滋”磨了磨牙,心不甘情不願地在那手旁邊伏了下來。
小小粉粉的一截舌頭,帶着口腔裏溫熱的觸感,輕輕舔了舔傷口旁已近凝固的血絲。
緋冉忽的屏住了呼吸。
只剩下那清晰的觸感,如包在湯圓裏被煮熟了的芝麻糖一般,讓人沉溺于中的甜。
在手上溫柔地燙了一下然後迅速化開來,流淌着,深深淺淺地熱了一片。
緋冉眼前模糊了,目光中只剩下一個安靜伏着的身影,綢緞般溫柔的秋光,如水一樣将之浸透。
小獸睫毛微微顫抖,自上往下看去,像落了兩只振翅欲飛的蝶。
緋冉縮回手,将小獸抱起來,置于臉邊細細地蹭。
小獸全身的毛都“嘩啦”豎立,對這個突然沖着一只動物發情的人很是無語。
白錦在遠處捂着肚子偷笑,緋冉你果然……是戀童癖麽?
等看完了這一場,白錦才掐指算一算,皺眉低語道:
“鳳離那家夥怎麽這麽慢?”
誰沒事咒我?
鳳離遠遠地打了個噴嚏,心裏暗罵了一聲。
扭過頭,重新展開一個不帶溫度的笑容:
“麒大人這是什麽意思?”
麒念初見鳳離時,不出意料地詫異了幾秒,只是眼下又恢複成了平靜:
“哦,連青丘山都給驚動了?看來我這個弟弟,面子不小啊。”
鳳離當年倒追書呆子多少年,一朝翻身後被心眼老實的人好吃好喝供着,同時掌管易府上上下下幾十口人,從仆人老媽子到廚師看門的,“當家”氣質蹭蹭上漲,舉手投足一派女王風。
此刻,女王說:
“那是當然,不然怎麽會讓天下無雙的麒郎你,都要花盡心思去對付呢?”
粲然一笑,看向花斂:
“對吧?”
“當然對,并且與之相比,最後還要靠對手的施舍才能活下來的天下無雙,才真正像個笑話。”
花斂被麒念用術法固定着四肢,用盡全力,才勉強扯出一個諷刺的神情。
已然僵硬了的胳膊腿腳,一張口,火辣辣的疼痛感覺,呼啦一下湧了上來。
臉色青得嚴重,嘴上還不忘嗤笑着,毫不留情地諷刺。
果然,讓曾經的敵對雙方握手言和的最好方法,就是找到兩人共同的敵人麽。
“你!”
麒念起先是被氣到,而後不知動了什麽心思,點了點下巴,忽然間一笑。
笑得眯起了眼彎下了腰。
眉目間萬種風華,眼神潋滟若花,一時間倒真不負其“天下無雙”的盛名。
鳳離二人冷不丁被吓了一跳,齊齊無言。
只看到麒念歪過頭去,眼神穿過窗,蕩了一圈不知落到什麽地方。
窗外面,隔了不多遠的距離,是舉行此番大宴的正殿。
麒念收回目光,将笑容一點點褪去。
最後露出一個恍然大悟的表情:
“我開始還在想,白錦說‘小離未必就不在了’到底是什麽意思,現在大概是,猜到一點了呢。”
“?”
鳳離被他的舉動唬得愣了片刻,繼而一個靈激,想到了什麽。
麒念依舊不慌不忙地說:
“花斂在我這兒,我猜是白錦告訴你的吧?可是他為什麽不自己前來呢……還是說,他不方便來,因為小離。”
他頓了頓,回頭微微笑,眼裏卻屯滿了陰冷:
“因為小離其實就在白錦身邊!”
鳳離眼前一黑:靠,白錦你到底都幹了些什麽!
麒念不再多說,跨出門時随手解了施在花斂身上的仙法。
花斂從地上一躍而起,指着麒念的鼻子嘴一歪便要破口大罵。
麒念清清冷冷地回頭,朱唇輕啓,截斷了花斂的話:
“還是那句話,有時間在背後罵我,倒不如想想,你們要怎樣把你們那護在懷裏的寶貝給看好點,別讓我發現吧。”
風起。
海棠花葉被合着花香的氣流推進屋子,地板上不多時便飄滿了疊地的秋光。
視線裏那一抹鵝黃越來越模糊,最後消失在天雲交接處一片霧氣氤氲之中。
花斂腿一軟,轟一聲跌到了地上。
鳳離趕忙上前将他扶上椅子,聽見耳邊細小的嘆息,突然就紅了眼。
這個秋,到底何時才有個頭呢?
這樣的折磨,那孩子承受得還不夠麽?
麒念眉間凝了點懊惱,回到座位時,緋冉正在坐上,與神獸三兒鬥得不亦樂乎。
緋冉陰測測地笑着,将小獸兩只前爪擱自個兒肩膀上,又捏了捏那對顫巍巍抖着的小翅膀。額頭抵在那張細細軟軟,且毛絨絨的額頭上反複磨蹭。
麒念抖了抖衣擺窩進座位裏,動作因為生氣而稍稍用了些力,“砰”的一下,一股腦把自己塞進罩着掐花綢緞椅套的凳子中。
擡手間衣料傳出清遠的幽香,緋冉停下動作,将三兒放在自己腿上,往它背上拍了拍。
方才轉頭,柔聲問道:
“怎麽了小念?”
“在想麟離……”
麒念思考得正認真,一不小心把心裏想的說了出來,才猛然驚覺說錯了話。
被遏制在緋冉大腿上,張牙舞爪反抗着的某獸,忽然頓住了。
緊接着,他聽見麒念話語的尾巴上,另一個聲音緊跟着有些黯然地道:
“哦?你也在想……小離麽?”
也。
心裏霎時針紮一般細小地疼着。
他曾經也無責任地猜過他倆會說些什麽。
說千年來花開花樓,銀杏落了又枯;說這天上秋風幾度,曾經刻下的足跡被風雪剝落,如今只剩斑駁;說這千年那怕風光再妙,也抵不過舊人一個笑……
猜過了多少種,獨獨沒猜到,他們的話題還會繞着自己
麒念怕緋冉發現了什麽,遂放平了臉色,柔聲緩緩道:
“嗯,今天這個日子,總不免想到,他會為了我做的犧牲。”
“別自責。”
緋冉何時受得了麒念這樣的語氣?
握住他放在桌上的手,兩只手指細細摩挲着。
同時在心裏思忖措辭,眉頭小心地擰作了一團:
“今天如來佛祖要從西天過來,我想趁着這個機會問問他,當年的伏羲帝,到底是用何種術法封印百獸的……”
麒念心思一凜,不禁脫口而出:
“你不會想要救小離吧?”
“那是當然。”
緋冉眼角一彎,頭一次說話時沒有去看麒念的表情:
“小離不過是暫時被封在裏面,等我再多修煉一段時日,說不定就可以如當年的伏羲帝那樣,僅憑法力便能将百獸封印。”
小獸一瞬間如遭雷筮,他顫着身子,費力地朝那人看去。
細膩的白色,在眼前逼仄而來。
視線裏只有一片茫茫的白,和柔軟的、被光稀釋後溫情得動人的五官眉眼。
緋冉就那麽和煦地笑着,陽光穿過密集的海棠花葉斜打在他身上,長長的笑容拉開了一片。
萬裏爛漫。
“我還答應過小離給他看這世間最好看的梨花,既然承下諾言,自然要實現的。”
小獸一點一點低下頭,将腦袋埋進臂彎裏,然後使着勁兒地,咬了咬嘴唇。
眼角周圍被水打濕,黏成了一團,暖黃的日光下,帶着粘稠的觸感。
他只抹去了緋冉腦中關于蘇廿三的記憶,就是帶着近乎殘忍的想法,哪怕是愧疚也好——也不願意被他遺忘。
然而等他真的記得了。
他又寧願他一狠心就忘了所有舊事,寧願他再冷漠一些索性連愧疚都沒有。
寧願從此後世上再不記得一個蘇廿三或者麟離。
這樣猶疑不定的錯雜感情,那些個逢場作戲。
他再沒了那份心思,陪着他們濃墨重彩,依依呀呀地演一場注定就是顧此失彼的假戲。
一場罷,他已是累極。他只想快快退場休息。
麒念臉一滞,表情慢慢平複下來。
只是仍舊笑得勉強:
“那你可就要勤加練習才好,伏羲帝的修為,可不是百八十年就得練成的呵。”
作者有話要說:
某爪正在努力恢複勤奮這種狀态……求鼓勵求安慰求花求建議,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