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狂揚摘下了面具,面具下是一張俊美的臉,沒有絲毫邪肆氣質,倒是宛如書生。這張臉,竟極貼合他說的那個名字,文詞柳。
“這是你的真名?”江随瀾不可思議地問道。
狂揚笑眯眯地說:“是啊。”
“真想不到。”
狂揚說:“世人常用想象與傳言臆測我。”
江随瀾默然,他也曾是臆測中的一員。
狂揚說:“今日我想去平洲錦繡城看看,聽說那一城人都是裁做衣裳的好手,許多仙門都向他們采購。還有許多人寫詩詞贊頌,‘錦繡绫羅,天宮霞灼’之類的。”
江随瀾心動了。
他起來穿衣束發,對着銅鏡發了會兒呆。沒有在看臉,而是自己的腰身。
難以想象他會孕育一個孩子。
江随瀾克制自己不去想他的師尊。
傷勢如何?
和樓冰在一起嗎?
他不見了,會擔心他嗎?
……
種種疑問,是想不到盡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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況且一想到他,江随瀾的心就隐隐作痛。他恍惚間想,受無情道反噬是不是這樣?每回殷淮夢痛的時候,是不是都是因為想到了他的樓師弟?
所以才那樣諷刺地說“以為無情道之反噬是靠我與你那點事壓制的麽”。
不是的。
症結根本不在他,而在另一個人身上。
偏自己還為此內疚好多年。
江随瀾用冷水淨臉,把那本魔修冊子貼身放好,推門而出,與狂揚離開客棧。
他沒有注意到客棧異樣的安靜。
這間客棧雖叫福緣,卻開在錦繡城外的山林中。出了客棧,若用走,還得走上半日。
狂揚要隐藏身份,自然不能召吞天鵬。但他會禦劍,叫江随瀾跟他同在劍上,往錦繡城去。途中顧着江随瀾的身體,放緩了速度,用了半個時辰才到。
錦繡城顯得冷清。
狂揚不滿地皺眉:“怎麽回事?”
他随手召了一個路人打聽,那路人戰戰惶惶,壓低嗓音,怕招來禍端似的:“魔修打下了平洲南部,往北邊打來了。我們錦繡城首當其沖啊!”
“那繡衣坊還有開着的麽?”
路人猶豫了片刻,道:“城中最大的幾家都還開着,小作坊就不一定了。你們是來這兒制衣的嗎?”
狂揚笑道:“是啊。”
“現下時局不好啊,仙門敗得一塌糊塗,聽說再往北,有些城主計劃着投了魔修算了。”路人忽然自覺說錯了話,他賠笑抱歉道:“仙長,我們凡人貪生,勿與我們見怪。”
狂揚十分好脾氣:“怎會。”
他想了想,問路人:“那錦繡城投不投呢?”
路人搖頭道:“錦繡與仙門往來密切,城主一心向仙道,斷然不會投的。”
狂揚流露出可惜的神情。
告別路人,狂揚和江随瀾在大道上走着。
氣氛雖緊張,但畢竟還沒真的兵臨城下,許多人還是照常生活。
他們在幾大店裏逛了逛,感受文人詩詞所寫如天宮彩霞般灼麗的錦繡羅緞。
狂揚津津有味地試衣,還為江随瀾買了幾套。
他偏好豔色,血紅明藍,放在一起,還說“般配”。
旁人把他們當成一對,令江随瀾十分窘迫。
離開繡衣坊,狂揚說:“這樣的好緞子、好衣裳,在魔淵是沒有的。”
魔淵只有腐屍爛骨,掙紮求生,沒有白日,只有濃濃夜色。
在須盡一切力量活下去的地方,是沒有人關心衣服是否漂亮的。
但仙門有錦繡城。
那些仙門修士把自己弄得幹淨整潔,衣着華麗,道貌岸然。
魔淵沒有青翠的樹,沒有清澈的河。
沒有明鏡般的湖,沒有濃豔的太陽,沒有笑語歡聲。
“多不公平,”狂揚最後說,“天道不公,魔修雖冠之‘魔’字,但其中不是沒有良善之人,為何要受此磨難?九洲好景,我要一一賞過,也要魔修一一賞過,有何不可?”
江随瀾竟覺得有幾分道理。
“接下來,要去哪呢?”狂揚看向他,“平洲再往北,你有什麽想去的地方嗎?山林,江湖,樓閣……無所不可,我們同往。”
江随瀾看着他,問道:“為什麽?”
“嗯?”
“為什麽要……與我同往?”
“我當年就是這樣和你父親走過九洲,”狂揚說,“百年時過境遷,追憶過往罷了。你是故人之子,照顧你幾分,有何不可?”
他似乎一直在說“有何不可”。
帶着笑,話裏話外的意思都是,沒有什麽不可以的。
“而且,你一個人,容易多想,容易遇難,”狂揚抓住他的軟肋,“現今你又不是那樣純粹的一個人。”
沉默片刻,江随瀾終于問道:“你怎麽知道我有孕?”
狂揚道:“我修過醫,不用把脈,看你周身靈力波動便能看出。你若信不過我,可以随意在此找間醫館,确認一遍。”
江随瀾點了點頭。
……
從錦繡城的醫館出來,江随瀾總算對自己要有孩子這件事有了些許實感。
他手放在小腹上,不知是否錯覺,竟仿佛真的感覺到了輕輕動靜。
狂揚看着他笑。
狂揚那張文弱書生的臉,真叫人提不起提防之心。
江随瀾突然說:“我想去看茗海。”
茗海連接整個北原。
北原分東西,西在平洲,東在蹇洲。北原是冰雪之界,融在平洲是茗海,融在蹇洲是爾江。二水同源,爾江已十分壯闊,聽說茗海要比之壯闊十倍百倍,江随瀾就一直想去看茗海。
狂揚說:“好。”
他們往茗海去。
江随瀾不知曉,他們一離開錦繡城,魔修便揮軍而至,屠了城,搜刮走了所有錦緞羅衣。
那一天錦繡城血氣沖天,屍橫遍野,正如福緣客棧,無人可見的角落,是血流成河的慘景。
魔修狂歡。
他們義正言辭,這樣的好物仙修享用幾百年,該輪到他們了。
消息很快被帶到了雁歧山。
“魔修人人得而誅之!”踏月一拍桌子。
氣氛沉默。
殷淮夢雖傷未好,但沒有缺席。
踏月盯着他,一字字傳音:“師兄,是我多話,但不能不說。過去二十年,魔修一路從魔淵打到平洲,這樣的事,他們沒少做。樓冰是狂揚護法,你信他幹幹淨淨,手上一點無辜鮮血都沒沾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