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殷淮夢踏進魔淵。
貓完全縮在他懷裏僵着不動了,稍微有點風吹草動,它就發抖。
殷淮夢也覺得不适,魔淵陰森詭異,甚至全然不是當初琰洲的樣子。像是被什麽完全腐化了,成了糜爛的、臭不可聞的一團。
魂火都被這樣的腥臭逼得昏暗了。
殷淮夢收起燈,深呼吸一口。到了這裏,魂火已經指不了路了。
他抱着貓,在魔淵泥濘的路上慢慢走着。
從季洲出來,穿過翼洲、臨洲,前往洛洲,在洛洲徘徊了近一個月,始終沒有找到随瀾的蹤跡,倏忽間風向一變,魂火又指向了魔淵,殷淮夢便從洛洲出來,往魔淵去。
盡管這次興許也會和洛洲結局相差無幾,他也想追着江随瀾而去。
盡管……随瀾總不願意見到他,他也想追在他身後。
過去都是江随瀾的目光、行動追随他。
因果善惡,總之輪回有報。這次換他追随江随瀾。
從洛洲出來,乘覓雀路過桓洲山林上空的時候,他想到了樓冰。
樓冰只是明境,他那妹妹樓雪卻有化境,甚至化境得足夠強,已能将周身環境轉變為自己的“域”。殷淮夢曾到達過那個境界——在無情道動搖之前,無情道動搖的剎那,他的域就分崩離析了。
殷淮夢記得樓冰曾帶給自己的輾轉反側、和克制于心的歡悅。是陽光燦爛的溫柔,是看他一步步走向自己的竊喜。樓冰的目光也曾時刻追尋着他,在他身後,在他面前。
樓冰和随瀾不一樣的是,樓冰是暗暗的、極力自控的、但又無法自控的,因為他們那時只是師兄弟,因為他那時冷淡,不給他機會;随瀾卻是呼啦啦的,所有的情,所有的愛,不加掩飾、不加隐藏地兜頭蓋臉地淹沒他。
因為是他先主動的。是他令随瀾以為他愛他,于是随瀾純粹地、加倍地愛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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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的樓冰,是雁歧山的小師弟,是正氣浩然的。
但那日在芳流洞的樓冰,滿身的執拗和不顧一切的瘋狂,都叫殷淮夢陌生。
是堕魔的緣故麽?
還是……因為他?
過去他從不會思考這個問題。過去的殷淮夢認為,每個人應該為每個人自己負責,你做對了事,是你對了;你做錯了事,是你錯了。他與樓冰錯過了,便過了罷。
但如今,因他不願意與随瀾錯過而做出種種不像他的事後,因他徹底擺脫無情道的掣肘後,他終于回過頭想,許多事情,本該有另一種可能。
憾恨。
這種情緒突地湧上來,叫他愣怔住了。
殷淮夢有過一線沖動,甚至手掌已經覆在覓雀後翎,想叫它下去,回芳流洞看一看。
那日他拼盡全力破壞了樓雪的域,給她造成重創,才得以逃脫,其實若真與她面對面動手,他跟她的勝負是難說的。只是他對付化境之域有些了然于心的手段,才占了便宜。
從芳流洞那座山谷離開時,他都沒回頭看一眼樓冰。
他聽見樓冰叫他了。
聲音絕望,哽咽癫狂。
他的心狠狠顫了一下,但自知難以面對他,于是不回頭。
自知難以面對。
殷淮夢放在覓雀後翎的手緩緩拿開,凝聚的魔氣在空中飄散至無形,他隐隐聽見自己嘆了口氣,又好像沒有。
江随瀾的魂火在他掌中,小小一團,堅定不移地指向魔淵。
他就這樣到了魔淵。
冥河上的樓閣,樓閣外挂着一塊空的匾額,只有一筆朱砂痕跡,不清楚其涵義。
閣內昏暗,空氣中飄着浮塵,一進去就是大廳,左右兩側擺着桌椅,正前方高堂上挂着巨幅的畫,畫的是……人身蛇尾的、美如神的……白迆。那不是江微,應該就是江月意,江月意仰着臉,對着月亮,月華照在他的臉上、身上、烏黑鋪散的發和白色鱗片上,此刻再看,那光都像活的似的在閃亮游動。
真美。
江随瀾下意識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雙腿。
心念一動,江随瀾不知道是自己幻覺了一剎還是自己的雙腿真的在剎那間變作了蛇尾,但只一瞬間,就恢複了原樣。
他原地沉默了一會兒,待那陣心驚下去了,才在樓閣中慢慢走着,看他過去的白迆留給看他什麽。
桌上放着茶,冰涼,但還有茶香。
剛進來時覺得有浮塵,但一摸桌子,卻是幹幹淨淨的。
走過廳堂,撩開簾子,後頭是一間小屋,擺了張可供休憩的小玉床,床上堆着各式各樣的玉簡和丹藥瓷瓶。小屋外面,是花園,各種鮮花争奇鬥豔,靈氣溫養着——靈氣?
看起來花園底下是埋了座陣法,以靈石供養靈氣,維持了許多年。
花園一角,有一道樓梯,通往二樓。
江随瀾扶着木梯扶手,聽着嘎吱嘎吱的響動,一路走上去。這響動顯然也是刻意做出來的,否則以修士手段,絕對能保證這樓梯踩上去和棉花一樣又柔又輕,一絲一毫的聲息都不會有。
推門而入,映入眼簾的是一排排的書架。
江随瀾怔了怔,随手抽了一本,發覺就是修道心法。他随意看了看,要麽是劍譜,刀法,煉器,煉丹……什麽樣的都有。魔修和仙修混雜在一起,講妖的也有。再往深處看,江随瀾逐漸意識到,這裏的好多秘籍,都是失傳已久的。有幾本,他還在各種故事裏常見,什麽主角掉下山崖撿到從上古以後就失傳的某某心經,修煉後大殺四方之類。
翻開看了看,內容一本正經,聞所未聞,不似編造。
他想起阿玄說他們從天上來。
這是……從天上帶下來嗎?為何不論是江月意,還是江微,都不曾帶出去哪怕一張紙?
他放下書,繼續往裏間走。
裏面是卧房,很大,角落擺着一張大床,床邊擺着梳妝臺,也不似女兒家的嬌小風格,架得很高。大抵是江随瀾開門帶起了風,床上籠着的雪白薄紗顫了顫,顯得到處空蕩蕩的。
陡然間,江随瀾覺出無限寂寞。
他默然良久,合上了房門。
原路返回,出了樓閣,站在冥河邊,看阿玄整條龍從水裏竄出來。
“如果我一直待在這裏,會被找到嗎?”江随瀾問。
阿玄說:“不會。而且入口可以封起來,有個陣可以開,在樓裏,你看到了嗎?”
江随瀾回憶了一下,沒印象,阿玄見他神色,急急甩掉身上的水:“我帶你去。”
“等一等罷,”江随瀾坐在草地上,“休息一會兒再去,我有些累了。”
只是看了看那座閣樓,竟仿佛看過了滄海桑田般疲憊,明明也沒看到什麽。
他閉上眼睛,只廳堂那副白迆像和那游動的光芒揮之不去。
漸漸的,江随瀾睡着了。
霸劍站在桓洲與缇洲交界,遲疑地頓住了。
原本孤琴和潛陽的魂火都指向這個方向,結果就在方才,孤琴的方向陡然變了,往崎洲去了。
他是想先找回殷淮夢的。
殷淮夢堕魔一事現在九洲人盡皆知,名聲也随之堕盡谷底,霸劍心裏雖然相信即便孤琴堕魔也絕不會做出傷天害理之事,況且這麽久都沒有相關傳聞,但他還是想先把殷淮夢找到,好好與他說兩句話。
至于潛陽……想到廉城慘景,霸劍心中不是沒氣的。
不過已經到了此地,此時再折去崎洲,未免耗時耗力。
還是先進山林找潛陽吧。
霸劍恨恨想,找到那小子,定要下狠手教訓他。閉關到半途強行出關損了修為,為了樓冰不聽師父的話擅自離開廉城,之後又玩失蹤……
實在可氣。
霸劍馭劍出鞘,握着他那把本命重劍,殺氣四溢地進了桓洲山林。
茗海波濤浪湧,扁舟上的人仍然穩穩立着。多少人路過,多少人看他,多少人喊他,他一概不回應,好像已長在這一葉扁舟上,而這一葉扁舟,又長在了海浪中。
如此不知道過了多久,他頭頂的天空逐漸聚起了烏黑濃雲,天乍的暗了,只剩天海交接處一線細細天光,風越來越大,越來越冷,空氣中靈氣濃得開始往下滴靈液。
靈液落進海裏,消散在海裏。
空氣更潮濕了。
忽然,一道紫電劈開濃雲,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
天玄林中,無境的樹和化境的樹不在一起。
無境的樹各自長在各自的茫茫荒原之上,整片荒原之下都是靈樹盤繞的樹根,龐大而恐怖。
每當無境要歷劫飛升之時,這片荒原的上空也會布滿紫電。
此次歷劫的無境,是這一千年來最有名的散修,無門無派,孤僻孤傲,冷漠冷血……他的道號,為“離散人”。
幾乎是瞬間,所有的化境和無境知道離散人要渡劫。
蘭湘子當即通知整個雁歧山的弟子,即可入定修煉。
不光雁歧山,整個九洲都在短暫的寂靜後,瘋狂傳遞着消息,哪怕是在打鬥的,也都同時撒了手,只管找地方入定。
每次無境渡劫,若是能夠飛升,天門會開。
天門一旦開了,便會流逸出天上才有的混沌之氣。此氣是鴻蒙初始的元氣,可以是靈,可以是魔,仙修魔修均可吸收修煉,更重要的是,若你生來命中帶此機緣,或逢巧合,天上逸出的混沌之氣,便會為你制造出超越時間與空間的幻境,幻境中的一切都似假還真,一年、十年、百年,不受現世時間的幹擾,幻境會引導你,幫你通過心魔心障,入境至迷境,迷境至明鏡,明鏡至化境。
對任何人來說,這都是大機緣,大好事。
但這樣的好事不是白得的。
混沌之氣降臨在你身上,本就是一劫,能否順利度過此劫,還看修士自身。
突不破幻境,長眠幻境的也不少。
雷雨交加。
天玄林那棵靈樹上空紫電密布,轟隆隆聲不絕于耳,不知道過了多久——
蘭湘子望着天際,那一抹紫,妖冶非常。
“天門開了。”他喃喃道。
江随瀾醒來時,看到眼前雪白的薄紗飄揚,愣了好一會兒。
他有些糊塗,自己分明是在冥河邊上躺下來休息的啊。
他坐起身,突然發覺他的腿——又好像不是腿——被什麽東西纏住了。
江随瀾腦袋空白地看過去,看到自己下身的雙腿成了長長的蛇尾,他因為驚吓,尾巴尖竟跟着顫了一下;白色的蛇尾和黑色的……蛇?龍?——總之,兩條尾巴纏在一起,是接近淫靡的姿勢。
阿、阿玄?
江随瀾又覺得不對。阿玄的鱗片邊緣夾的是銀色,這條尾巴卻泛着金。
呆了很久,他才接受事實。
他躺在冥河樓閣二樓的床上,身邊睡着一條龍。
沒過多久,那條龍醒了。
他睜開眼,見到江随瀾時,似乎驚了一下,鱗片全都張了一瞬。
緊接着,江随瀾眼睜睜看着黑龍變成了殷淮夢,殷淮夢撲過來緊緊拽着他的手腕,生怕他跑了似的:“随瀾。”
聲音卻隐忍又克制。
江随瀾使勁掙開,幾乎要厲聲問:“仙尊!你這是做了什——”
猛然間,他的腦子轟然炸開。
是聲音?還是感覺?是什麽,輕輕撥動他的識海靈臺,只一剎,叫他明白了前因後果。
混沌之氣。
渡劫幻境。
此刻是兩百八十七年的魔淵,他是當年的江月意,師尊是當年的……沈識幽。
沈識幽,龍,阿玄的哥哥,江月意的道侶,江微的另一個父親。
三百年前,江月意、沈識幽和阿玄,三個人——或者說非人的神明,從天上被貶谪至人間。
江随瀾脖子僵硬,他緩緩回頭,看到殷淮夢身上還有歡愛的印跡,想必自己也好不到哪去,更何況他們的尾部還緊緊纏着。
那一瞬明悟的前因後果,告訴他,走一遍他們的人生,能解答你之人生的許多困惑。
喜,怒,哀,懼,愛,憎,欲。
你的愛,你的道,你迷境之問的答案,全在這裏。
江随瀾腦子亂成一團,他現在很崩潰,只想趕緊把纏着的尾巴解開。
越解越亂,不受控制,越纏越緊。
殷淮夢嗓音啞了,他嘆息般說:“随瀾,別亂動。”
江随瀾想,太了解也不是什麽好事,只這短短幾個字,他便聽出來,殷淮夢情動了。過去的畫面一幕幕湧過來,他先臉紅,接着眼眶紅了。
他不動了。
不動了,反倒兩人的尾巴,慢慢散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