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章
第二早,顧青城與燕真房中都已傳了早膳,下人們在擺膳時,那只小狗就由燕真那房的門簾處拱了出去,一路還是要溜到顧青城房裏。顧青城是個頂沒有心思的,用着早膳也是有些心不在焉,直到腿上像被什麽東西掃來掃去,才朝圓臺底下一看,竟看見一只狗用細弱的尾巴掃他的小腿,還要想上好一會兒工夫,方憶起這狗是昨兒晚上在後山那裏揀的。确切說,也不是他揀回來的,是這狗自個兒跟回來的。這會兒竟還在他院中,身子還是一樣單薄,就是瞅着比昨兒幹淨些。
于是他便撕了點白馍蘸了點菜湯,彎下腰去将那馍遞到這狗嘴邊。這狗就吃了起來,吃完了就只顧着伸舌頭細細地舔着他的手,他怕這狗身體過于薄弱,若将吃的都扔在地上叫它吃了去,怕不一會兒工夫,這狗的腸胃就會不适,到時又得鬧騰,想了想便将這狗撈了起來,自己一邊用着早膳,再順帶喂這狗吃些。
他用完早膳後,川兒便進來要将碗碟收拾了,一見自家少爺腿上竟有只狗,便問他少爺那狗是打哪兒來的,他少爺答他說是昨兒在後山上揀的,還讓他今日去莊上問問那些年長的可有以往家中養過這種狗的,問問都給吃些什麽,怎麽養。川兒應說好的,便收拾完了退下了。
這時,燕真也用完了早膳,來他這處,是要知會他一聲,因他等會兒要去冶鑄房了。這大師兄見燕真來了,立時沒有什麽好氣兒,眼瞥向別處。燕真不是很明白這大師兄是為什麽着惱,由昨兒看着就不大對頭,還一直惱到眼下。怕他惱的不是別人,就是惱的自己,不然也不會回回見自己就端上這樣一副臉色,可自己也沒做什麽招他惱的事啊。燕真站在那兒窮思極慮也分辨不明白,想了想便換上一副很喜氣的臉就趨上前來,要逗他大師兄開心。
他大師兄本就是在惱他,因自他來後他就一直有一種無力感,覺得他自個兒怕是往後都在才幹上拼不過他,這種再難出頭的感覺便一直萦回在他胸口,也因此總是一見他就開心不起來。他哪知這會兒這人又一副嬉皮笑臉的模樣上前來逗着自己說話,避不開去,反倒看久了那張臉就也覺得好笑了起來。一笑出來,這人還更來勁了。
直說到最後,這人說是要去冶鑄房了,莊主要交代事情做呢。顧青城一聽,又開心不起來,臉上眼見着就沉了下去。燕真一看,還當是這“小美人”見自己要去幹正事兒,不能陪他了,便又惱了。燕真心中又暗暗思慮了一番,想着:是了,難怪他由昨兒起莊主說了要我去冶鑄房開始便一直臉上不大好看,定是惱我由今日起去了那裏,不能時時陪着他了。
燕真竟想到了這個上頭去,也算是他自作多情。他當他小美人是一個多情的,他哪裏知道這小美人不說是無情無義,但終究就是一個石心木人,天生生成的就是比旁人少一些情呀愛呀的。
可燕真光是想着他小美人是一個為了他這樣多情的,心裏就不知道要開心上多少。一開心,便只顧着對顧青城說道:“你可別着惱,我向晚時分便回來陪你可好,我們一道用膳。”顧青城哪是他想的那樣的意思,當然也就不曉得這人說的是什麽,什麽陪不陪的,只當沒聽見;一道用膳,倒未必不可,一桌上吃飯,倒是可以聽聽這師弟在冶鑄房這一天裏都辦下了哪些事,有這師弟向他彙報彙報,倒也是能叫他放些心下來的。
而這顧青城平日裏是不大愛往冶鑄房那樣的地方跑的,煙燎火氣的,還有叮叮咚咚的大鐵榔頭砸擊生鐵或生金的鍛造聲,頂煩的。故而他本人若不是有什麽非得親身下去監工的時候,是不大願意往那頭跑的。這回燕真去了那裏,他即便心裏再想跟着一道去好時時監視着這師弟,也是不能夠了,只得留在自己房中,拿紙描些圖樣子,又或是用戥子稱量些配料。
他聽他師弟那樣說了,便擡頭看他師弟,點點頭,講:“好的,你去吧。回來我們一起用膳。別太累。”他關照這句,也只是不想他師弟在衆人面前顯出一副太過上進的樣子,卻又叫他師弟誤以為他小美人心裏疼他,立時一雙眼裏淨是感慰的神色,之後才依依不舍地掀了門簾子出去了。
顧青城見他師弟走了,便将膝上小狗兜着肚子托着擺到了地上,那狗只管膩着他,蹭着他腿肚子還想要再坐到他大腿上頭去。他便拿手指頭搔着這小狗的腦袋,對它勸道:“乖,我一會兒要稱量那些粉啊末的,那可不是鬧着玩兒的,叫你這小東西張口就舔,那還要不要小命了?”可他只顧着打發這狗離他遠點兒,也不見有什麽效用,這狗死活要賴着他。
這時,可巧川兒進來了,手裏還拿了根肉骨頭,說是他今兒為了問養這狗的事情,還親自去送了趟廚餘,正好管火房的林喜吉就給了他一根餘下的肉骨頭,叫帶回來給這狗吃。小狗一聞着那味道便跑去了川兒腳底下蹲着,擡頭往川兒手裏看。顧青城便正好趁這工夫将這小狗遠遠地打發了,倒不是因他嫌這狗煩,而真是他一會兒要做的那些功夫,手上難免沾帶些不能往嘴裏送的東西,這狗又愛舔他手,保不定什麽時候就叫它舔到了。
他這一個上午,就在他的房中一面配料、記錄,一面想着他師弟在那處冶鑄房中是怎樣的形景。至午膳過後,終究是有些不放心,似他這般小心眼的人,哪裏就容得下放他那師弟在那個冶鑄房裏與一幹人等相處融浃。于是便想着不如去看一看,哪知這時他娘親打發了一個小厮往他這院兒送了一盅清潤的炖糖水,說是那日于花廳中用膳就聽他嗓子不夠清,聲音有些微發沉,正好今日命人炖了這糖水,便叫人送一盅過來,讓他務必喝下,潤潤嗓子。
顧青城便命川兒接過那只膳盒,收下了。而他其實最厭惡喝這些甜的東西,他覺得這些都是女人才喝的,而他也不覺得自己嗓子有什麽不适,便更不想去喝它。只是平日裏他娘親總愛一會兒看看他這兒有沒有什麽事、那兒有沒有什麽事,一有些什麽叫她瞅着不是很好的,就愛管上了,不是非得往他那房中添減些物件兒,就是非得炖上些只有她們那起姊妹娘們兒常日家喝慣的東西也非送到他這一頭來逼着他喝。
川兒素來就曉得他這個主子的性子,自然是提着那個膳盒立于原處,也不敢說上前來揭了那盒蓋、将那一小盅潤燥的糖水兒取出來交與他少爺服用下。他也明白他少爺的心思,那樣的東西看着也确實怪膩的,叫他喝他也是不要喝的,只是見過那麽一回兩回莊上的小姐們喝得像是很美味的樣子,可這不代表爺們兒也是喝得下去的,偏夫人就是不了解這樣一層“男女有別”的緣故。
川兒呆在那裏,正想着倒了也不好,舍我其誰,不如自己便将它喝下,也不枉平日少爺待他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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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知少爺一起身,便道:“川兒,走,提着這盒子,咱們去冶鑄房去。”川兒也是一個聰明的,想着少爺定是要拿這個去給燕公子喝,心裏就促狹地笑上了。因那日初次見燕公子時就被他吓得不輕,以至之後晚晚但凡發了惡夢都像是夢見被那個燕公子盯着看似的,他便也惱那燕公子,這回一想到要叫燕公子那樣一個身量又高、身形又壯的人喝這一小盅甜膩膩的東西,他便覺得像是報到了仇一般的爽快。忙應道:“哎!”可還未踏出這房門外,便想到一事,回他少爺:“少爺,這膳盒是夫人那兒帶過來的,路上怕見到什麽人認出來,到時叫夫人知道你沒喝她命人炖的東西,又是一番口舌,你可等我速速去換一個咱們院的盒子來再走。”他少爺誇道:“還是川兒心細,辦事妥當。”
川兒換了一只膳盒,将那盅糖水擺了進去,便提着那只盒子跟在他少爺身後,主仆二人出發去西面近山坡腳下的冶鑄房了。一到了後,倒也沒覺得有什麽大不妥。只見那處冶鑄房像是一個碩大無朋的方盒子,裏頭不多光亮,因這打鐵煉金的事得避着光做,裏頭倒也借着些日頭的光,可就是不強。顧青城最不喜進到這個裏頭來,不過為了監視,還是進來了,見他這新的小師弟正舉着一個模子,于一個角落裏和他們派的三師兄商議着些什麽。先是這三師兄眼尖,發現了他們大師兄來了,便開口叫道:“大師兄。”那燕師弟才轉過頭來,一看他大師兄來了,自然心喜。
這燕真忙了大半日到眼下這會兒,倒不曾有片刻是想着他小美人的。他這人在這方面确實是個真爺們兒,與他大師兄是大不同的。他一旦打制起兵器來,是定有十分的上心,心無旁骛,哪怕平時是有多挂念他小美人都好,在冶鑄房裏也是想不起他來的,心裏只有那些眼前要緊的正事。相較之下,顧青城就是弱多了,做了一上午的事情,滿心還都是那個燕真,不管是恨他也好“愛他”也罷,總歸是将他擺在心上,萦繞不去的,還好做的都是些心熟手熟的事情,不然真是會頻頻出錯。在專心一志上頭,他是怎麽都比不過他燕師弟的了。
顧青城點點頭,問他們在做些什麽,他們都回了他的話。跟着,顧青城便要燕真跟他出來,燕真便放下模子,跟着他大師兄出去了。出去後,只見他大師兄對他說:“師弟,在這個地方呆久了整個人都燥得慌,我這兒有一盅甜湯,你把它喝下吧。”他師弟眼裏又是感慰,哪裏還想得到那是他壞心眼的小美人不要喝了,才硬是塞來給他的,還要編派那樣一個堂皇的說法,便說:“好。”
這下,可就遂了川兒的意了,忙不疊将膳盒打開,還将那盛着甜湯的盅恭恭敬敬地遞到燕公子跟前。那盅是像枚兩頭削平的棗兒一樣的形狀,看着像是對半開,那蓋子有一半盅身那麽高,可其實将蓋子揭了去,就見裏頭被盅蓋蓋往的地方還有高高一截的,這樣是為了保住那股熱乎氣。
盅蓋剛一揭開,顧青城的眉頭就蹙了起來,他頂讨厭那樣甜絲絲的味道,本以為燕真也是一樣要皺眉,卻最終會因為盛情難卻而仰頭悶下這一盅甜膩的東西,哪裏曉得燕真竟喜滋滋地接過那一盅甜水兒,慢慢喝下。
顧青城蹙着眉,還有些不能相信,試探地問了一聲:“師弟?師弟?味道可好?”他師弟被接連叫了兩聲才回過神來,點頭說好。他沒能相信,問:“什麽味兒的?”他師弟皺了一下眉,忙又嘗了一口,才回答:“甜的。”他一開始也沒想着這盅什麽玩藝兒到底是甜的苦的,只曉得是他大師兄送來與他喝的,後還被問及是什麽味兒,才想到要嘗清楚是什麽味兒,嘗了後才回他大師兄。
顧青城問:“所以,你是喜歡吃甜的了?”燕真蹙額,他哪裏是喜歡吃什麽甜的,巴不得不要叫他吃這勞什子的東西,可大師兄送來的,那自然也只能點頭:“嗯。”留下那主仆二人皆一臉懵懂,心裏恨着:早曉得是這樣,就不這麽山長水遠地跑過來送給他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