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章

他一邊氣着,一邊還要調配着那些粉子,卻弄得他更心神不定,反倒稱也稱錯了,配也配錯了,還不如不配得好。他因自己這樣地神思渾濁,便索性将所有東西都往開去一推,不願再弄了。只坐在那兒想着事情,而究竟也是想無所想,到最後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麽。于是他又索性什麽都不要想了,站了起來,走至榻前,往上一坐。坐了一會兒之後,又往側裏一歪,斜倒在他那榻上,還把眼也閉了起來。

就這樣歪了一會兒,忽覺自己的小腿又被什麽毛毛的東西撓着,直起身來一看,原是他那條狗,由門簾子那處鑽了進來找他。這狗一見他直起身來坐在榻邊了,就急得在他腳邊左左右右地繞着,因知道被注意到了,就想要他将自己抱起。這時,川兒進來了,一見着他少爺腳邊那條狗便說:“我說呢,左右尋不見,原是在這兒。”說完了,又朝那小狗說道:“小黃,快跟我走,可別在這兒吵着我家少爺。快跟我走,我給你吃大骨頭。”他說得像是這狗能聽得懂他的話似的,可它自然是聽不明白的,它還是繞在顧青城腳邊,想讓他像往日他閑着時那樣逗弄自己。顧青城眉梢挑了一下子,問道:“什麽小黃?這是幾時給起的名兒?”顧青城還未曾想過要給這狗起個名兒好叫喚,因他這院裏橫豎也只得這樣一條狗,他就覺得這哪裏需要取什麽名字,平日裏還不就是說些“川兒,是時候喂喂那條狗了,別把它餓着”,又或是“川兒,你別這樣常給這狗洗澡,我聽咱們院裏下人說不能老給狗沖洗的,洗多了反而它們皮癢癢,老愛蹭桌子、凳子”這些個話,講來講去,只用“這狗”、“那狗”的也就夠了,又不是說這院裏有好幾條狗,得分別起了名字區別開來,不要弄岔了。哪知倏地這狗就被附上了一個名字,還是叫什麽“小黃”,可真是難聽。

顧青城想了想,就說道:“別叫小黃了,真是難聽。我來給它起個名兒,就叫……我還沒想好,想好了再告訴你。”跟着,就又對川兒說:“你先出去吧,這狗就先留在我屋吧。不要緊的,但留它玩鬧會兒也無妨,我橫豎也是沒什麽心思做事情。哎,對了,我娘親那日差人送來這院兒的那個新的茶團這幾日可用上了?”川兒回:“少爺,還不曾用上,舊有的還餘半團,想着用完了再用那新的續上。”顧青城說道:“馬上去拿那新的茶團碾碎一小撮來,我要沏茶喝。”川兒就應道:“哎,還是我來沏吧。”川兒想着他這少爺哪時自個兒沏過茶喝,今兒也不知怎麽了,還要自己沏,也不知哪路神仙把他氣糊塗了,看着他那臉色一直都不大對勁。

川兒見顧青城點點頭,想是他已允了,便退下碾茶團預備起沏茶來了。川兒是想着他少爺眼下這屋裏的圓臺上也亂,都是這樣那樣的配料,大小不一,有方有圓的,有粉末的,還有未研成粉子的。如将水吊子拿了來他這屋,反倒不方便,倒不如在這院的小火房裏燒好了沏上茶後再給他端過來。

而顧青城此時去了屏風旁的那個木架子跟前,銅盆裏有現成的水,他洗了洗手,洗淨後又拿擔在架子上的帕子吸幹了水,才俯身将那條一路跟在他腳後頭的小狗兜着肚皮抱了起來。一路嘆着:“唉,你這樣能吃,都說你沒半年就能長成條大狗,這都快兩個月過去了,怎還是不見長?你這天天的,肉骨頭都叫你啃到哪裏去了?”一路朝他榻邊走回去。他圓臺上有些東西是這狗嗅不得、舔不得的,怕到時這狗站在他大腿上,在那臺子上亂舔一氣,那還了得,因而索性就抱着它坐到榻上。

他撓着這狗的下颔,跟着又捋着它的眉心,這狗看似很舒服的樣子,馬上就使得一手好狗腿子,還翻了過來,要他撓它肚皮。他倒也順着它,就伸手撓着,還想着這狗還真是不怕癢,這樣愛人去對它撓來撓去的。他想了想,使促狹,拿手指頭去撓這狗的腋下,想是這狗這總該癢了吧。哪知這狗非但不覺得有什麽,反還一副很受用的狗腿子樣兒,仰躺着還不忘搖它那條仍是細弱的尾巴,這樣一來,反倒掃得顧青城的大腳直癢癢。顧青城氣,想着這狗兒身上莫不是連一處癢癢肉都沒有,害自己想在狗兒身上使個促狹都使不成,自己反倒不像是這狗兒的主子了,反倒像是它的小奴似地在伺候它,心下難免有些不滿。他複又想到這“使促狹”一事,這也是忽然間想到的,他就在想着自己究竟有哪回是使促狹真正成了的。這麽一追憶,反倒像挑起了他自己的一腔苦水了似的。這麽一想來,倒還真是,每回真是立意要去害人,也別管那個是小害還是大害,像是真就沒成過,不是不了了之了,就是反倒把自個兒給害了。

他這麽想着,竟又氣了起來。想着自己也真是時運不濟,竟是連為自己打算、去算計別人都算計不了。他一氣,想着偏不信這個邪,也不知怎的,思來想去,就又将念頭扯回到了燕真這人頭上,就覺得自這人來了後,自己的運道肯定是更差了的,且自他跟自己一床上睡覺後,那運道定是又更差了幾層的。他這會兒氣的,倒跟他先前氣的不大一樣了。先前氣那燕真在外頭好茶好飯,還有莊上的女弟子給他送湯送水的,他那時的第一念其實是在嫉妒那女弟子去給燕真獻殷勤,可他自己沒有省覺到自己當時的那種嫉妒念頭,他還當自己其實是在嫉妒燕真有人送湯送水,比自己在這莊上受女人們喜愛多了,也比自己風光許多。他自己那時候由川兒口裏聽聞那事後,就其實并不十分明了自己心裏的真正想法,更不要說這會兒了,他這會兒只當自己一直都是氣的燕真阻了他自己的一切好運。顧青城腦袋裏也稀裏糊塗的,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在氣些什麽,只知道是氣。

他低頭又看了看那條小狗,不知怎麽忽又想到了“癢”字上頭去了,擡頭朝圓臺上一看,上頭有一個拿褐油紙嚴嚴包着的小圓條形的東西,他剛剛那會兒還未将其拆開來用上。那物名叫灸玉,原物是圓條狀的,也不一定是直的,有時那條形有些扭曲,表面光可鑒人,可在熔金時敲碎成小塊與其他配料一齊加入熔爐裏去。這灸玉的原物或是碎成小塊時都不會讓人有什麽事,只一件,當它被鐵锉磨成細粉時,若沾到皮上,可是能把人癢死,還無藥可解。

顧青城能知道這回事,全是因他小時這麽弄過一回,他那時見這東西表面滑滑的又透亮,就想把它锉花了看看,哪知一锉完後,他拿手去粘了那粉子來玩,卻立時癢了起來,還足足癢了他三日。那粉子又像是洗不去似的,一沾了手,便像被吸進皮裏去了似的,怎洗也洗不掉,光是癢,也不見發紅。那回他癢了三日,也哭了三日,莊上的大夫沒見過這症候,一時半會也配不出解表藥來,只是關照他不要撓那癢處。他那樣嚎哭,是因他怕這一癢便要癢一輩子,那可如何是好,好在到了第四日,那癢便自行消了,他才不哭了,這手沒癢紅了,倒哭紅了一對眼,紅紅的像兩顆桃子。

此後有好幾年,他都極忌憚那物,生怕哪時它莫名其妙掉出粉子來把他又給癢到。後來再大了一些後,還是他自己主動要去降伏那個害怕的念頭,才又慢慢接觸起來的。

此時,他朝那圓臺上望了望,又朝他這榻的裏側瞅了瞅,忽生一念,想也沒想,便下了榻去,将懷裏那只狗送出了屋去給川兒。這時川兒剛好也沏好了茶,要給他端過去。他倒說:“不用了,我忽又不想喝這茶了,不如你把它喝了吧。”川兒也是知道他這少爺一會兒一個主意,便點點頭應了,跟着就帶着那只狗兒玩兒去了。那狗還不想走,卻無奈被川兒抱着,不得不跟着川兒去玩。

顧青城回了房,還将門闩了起來,再把窗子也關上了,因他見這日風有些緊,怕那風兒溜了進來,不便他行事,萬一锉粉子的時候,這風一吹,都刮了上他身上可怎麽辦。

他将門窗都合上後,就掀開了燕真那側的棉衾,拿了一只锉子,再取來一塊厚帕子捏緊那個灸玉,跟着,小心地往他那側褥子上锉那粉子上去,那粉子細得很,一锉了上去哪還看得見,全都落入這褥子的紋理裏頭去了。他還大概比了比燕真的身量,大致取那個大腿的位置,把那粉子磨了上去,再将棉衾蓋上,自想這事兒就這麽辦成了,到晚上就寝時那個燕師弟穿一條單薄裏褲往上一躺一摁,不癢得他三天下不了這榻才怪。顧青城這會兒甚至還在想到時可要說服那燕師弟索性将裏褲脫了,就那麽赤條條地睡,可一想,這麽一來,這形跡就太顯露了,到時想說是他有可能被什麽小蟲兒給咬了也不成,可能他頭一個就懷疑是自己使壞做了什麽手腳。顧青城棄了那念頭,他手裏捏着那帕子與那炙玉,覺得不安全,怕萬一有粉子掉了出來弄到自己又不好,故而拿那帕子包住那物就出了房門将它們丢掉了。

跟着,他坐回房中,可也不知在想些什麽,手裏也不知在弄着些什麽,橫豎是所有事都有些不大對勁。他一會兒朝那處衾褥看看,一會兒又朝門口處瞅瞅,不知心裏是擔憂還是害怕。就這麽地過了好一會兒,他忽地站起,想着久坐在這兒也不是事兒,因總是會想着那褥子,倒不如出門去走走。因此,他掀了門簾子出去了,川兒在院子裏逗狗玩,一見他少爺出來了,便直起身問:“少爺,這是要上哪兒去呢?我陪着你吧。”顧青城這會兒根本是不想有人來陪,便說道:“不用了,你陪着……灸玉吧,我剛給這狗起的名兒,以後就這麽叫開了去吧。”川兒應着是,就由着他少爺獨自出院門了。他少爺腳還未跨出那院門門檻時,他倒又想起來關照了一句:“少爺,即便是在這莊子上走走看看,你也小心着點,別哪兒磕了碰了,到時候老爺夫人面前我又得挨罵。”他少爺頭也沒回地應道:“唉,知道了,哪裏就那麽不小心,我自己一人在莊上走還不是常有的事,你倒是幾時見我有磕磕碰碰的。”一面說着,一面跨了出去。

他一人在外閑晃了一圈,也不知究竟該往哪處去,只是一味地瞎走,也不知是不是因他真做了一樁壞事而有這樣的不安,直想遠離他做了的那樁壞事,才能少些不安。晃了一會兒,竟忽然想到要不要下山坡去看看那個燕真在做什麽,或許正好能遇上哪個女弟子給他送湯送水的呢。可他到底還是沒去,覺得自己怕見他。他當是自己怕見着燕真是因他做了那樁虧心事,今兒晚上就要害那人大腿癢癢,癢足三日了,哪還能現在跑到他跟前去與他面對面的。

其實,這顧青城不曉得的是他自己真正怕的是怕真見着哪個女弟子正在給那人送湯送水的,他自己心裏頭會極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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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外頭晃悠着,究竟也是無所看,無所想。這日本就風有些緊,他家這莊子所在的這山坡上還有些地方留有原本這坡上的草,被這風一吹就像是倒了一片似的。入了秋後,這些草都有些微地發黃,那一片倒下來時,看着就是黃綠黃綠的。

而川兒這會兒在院中逗狗也逗了一會兒了,便将這如今喚作灸玉的狗兒交給了這院裏另一個下人。跟着,他便自己打了盆水進他少爺房裏,想将這房裏一應桌案櫥榻這些帶木頭的全擦一遍。這也是他例行的事兒,三不五時便要抹一遍的。抹到那張榻四周的柱與板時,他又朝裏側燕公子睡的那一條棉衾瞅了一眼,覺得那種怪的感覺又上來了,忙被他給硬壓下,不再去想,只默默地拿那條擰幹的帕子在抹着。

這榻是張極貴重的,由紫檀木打制成,四角有柱,三側有板,柱頂上還支着一塊頂板,側板都是雕花镂空的,因而一圈還圍有紗帳,沒有側板那側的腳下還有一個蹬腳板,上榻時脫下的鞋兒或靴都是放在那塊蹬腳板上的。川兒這會兒擦完了那些側板,還餘柱子與那個蹬腳板沒擦,他又嫌那一來一回地浸帕子、擰幹的太過麻煩,便索性将那只銅盆由圓臺旁的凳子上端了來這張榻旁。哪知他端着時一不小心,濺了些水上那一側他少爺的褥子上。好在并不多,但又是定幹不了的,這褥子多吸潮啊,水濺了上去哪有那樣容易就幹了的,也不是早兩個月那酷暑時節的氣候。于是川兒想着還是給他少爺換了這床褥子為妙,因雖說這水濺上的地方極靠外,可終究是萬一若碰上,那多不舒服,他到底還是怕他少爺夜裏睡不安穩。

可他也不知怎的,再看了這榻裏側那一條棉衾一眼,心裏也真不知怎的就生起一念,想着倒不如将這褥子調個個兒,将那被水濺了的這會兒還有些潮潮的一頭調了去燕公子睡的那側。他明知這樣做不對,因燕公子是這莊上的貴客,哪有這樣對待人家的。可他又說服自己說,橫豎這水濺的地方很靠邊沿,人一般都是躺不上那個位置的。川兒也不知是出于一種什麽樣的想法,就這樣着手調換了起來,興許就只是為了捉弄一下這燕公子,萬一這燕公子睡不踏實,伸了腿碰上那灘潮的,也好替他少爺報一下仇,到時他就說是自己在擦裏側的板時不小心将濕帕子掉了上去弄的,也沒留意。他不知他少爺是否真就是如他自己說的那樣不喜歡那燕公子,可确實是有那麽幾次,這主仆二人私下相處時,他少爺有與他提及一些話,那話裏隐約的意思也就是說他自己有多麽不喜歡那人的。且川兒知道他少爺想對這燕公子使壞使了幾回了也沒成,那不如這回暗地裏幫他少爺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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