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章

展眼間,初冬這個月就過去了,仲冬來了,在北方這兒的風刮得跟刀子似的,侵饑蝕骨,而這個月初,就是燕真辭行的時候,他帶了他當初帶來這處莊子的幾名老少家仆走了,往南邊他新買的山莊去了。

在這種急景凋年的時候,還來了這樣一番離別,顧青城心裏就更覺得冷嗖嗖的。一方面是有着患得患失,一方面是想着這人到了那個新山莊時也該是臘月時候了,再來就該是迎新年了,本以為這一年的新春是會跟他一起在自己這處山莊上過的,哪裏知道這人到時會在南邊新莊子上過這年,且還是跟着他那幾個老奴一塊兒過,那樣的景況,想想也是一番凄涼。

顧青城心裏細微的心思較多,在仲冬這一整月,也就是燕真行進在路上的這段日子裏,就總是一會兒為他自己唏噓一會兒,一會兒又為燕真唏噓一會兒。不過,燕真就沒有他那麽多的心思,說到情感,燕真的心算是粗的,倒不大會為那些像是與意中人分開一段日子或是獨自一人過新春這樣的事而長籲不已。

他就是這樣,把要緊的事情做一做也就是了,像是買莊子、建供煉造兵器用的房子、雇勞力這些都是值得想一想的,哪個還有像顧青城那樣的閑工夫去唏噓感嘆呢?

兩地之間相隔太遠,書信往來自然也不甚便利,一來一往的兩封信最快也要七七四十九天,想要再快些也是不能夠的了。邑與邑之間的驿站裏那些送信的人,單人單騎有時是走荒郊小道,有時卻還是得走上那些人煙多的城市鎮甸的,這麽一來,是沒有可能一馬平川、八百裏加急的。第二年開春後,顧青城沒忍住,先給他去了一封信,跟着,便焦首煎心地等着回音,直至暮春才等來一封。如此算來,自燕真由上一年臘月于那處新山莊裏安紮下來直至第二年三月間,這二人間也就這麽一來一往的兩封信而已。顧青城的一封信倒是寫了四頁紙,因想着一趟寄過去也是不容易,且都已有兩月不見,那自然是要多寫些,更何況也真是有不少話要跟他說,寫着寫着,記挂之情就都透現在了紙張上。卻哪裏知道好不容易盼來了燕真的一封回信,上頭只得寥寥數字:一切安好,勿念。

氣得顧青城眉頭倒蹙。他卻哪裏知道燕真的顧慮,他這頭寫了一封信,只交由川兒送到城裏驿站就行了,管必妥當,可由燕真那頭寄來的,燕真是怕那信由莊上專司去驿站取書信的人拿回了莊上後再萬一交到了莊主他們手上,那萬一信上言語太過輕狂浪蕩,那他倆的事不就敗露了。怪也怪他們分別之前并不曾相約日後如何書信相通,且燕真本就不善花費言辭在這上面,想着說明白了自己安好也就是了,要他寫出像他大師兄寫的那好些話本就是沒可能的。

顧青城收到了那樣一封連十個字也沒有湊夠的信後,只一人心裏怄着,怄了一個月後,到底是沒忍住,又給燕真去了一封,又是一封滿是情懷的,那記挂之情不僅都透現在了紙張上,還都含藏在了筆墨裏。他兀自以為燕真看了那樣的一封信,多少要将舊日裏兩人相處時那些情意給牽動出來的,哪裏知道再過了約摸兩個月,才盼來一封,上頭寫着:近來被雜冗所阻,莊上要務纏身,師兄自己也要有所進益才是。

看得顧青城差點眼歪口斜。那日收了這信來,就憋着一肚皮的火氣,到那晚上去他爹娘那院共用晚膳時,又正好被他爹娘問及:“燕真這一去,竟無甚音信,只在他初到時寄來一封與我們報了平安,之後便從未得到由他那兒來的什麽消息了,也不知他如今是怎樣了,是在那處發達顯貴了,還是埋沒退隐了?對了,青城,他在這莊上住着時,與你住一院,素習也是與你交好的,他有沒有寄一言半語與你?”顧青城不被問及還不覺得有那麽氣,一被問到,就更是氣,竟還有一種身世之感,有種被那人柔情蜜意了沒有多少光景就被抛下、漸漸疏離的感覺,他便回道:“倒是有,說什麽‘被雜冗所阻’,還說什麽‘要務纏身’,還叫我‘要有所進益’。”

他是那樣地咬牙切齒地重述了那些話,不想,他爹聽後,竟停箸沉吟片刻,複又擡頭鄭重囑咐他道:“燕真說得極是,你自然是要多多上進的。你不像他那般有雄心壯志要自創一番基業也就罷了,祖上留下來給你的,你也要守得住才是啊。”顧青城本就心裏不痛快,聽了這樣的訓示,就更是心裏怄得慌。

等顧莊主再一次聽聞有關燕真的消息時,就不再是由他自己兒子口中獲知的了,而是那時正值八月間,燕真與他那個燕家寨名揚四海的時候,由旁人口中得知的。而這事也不是沒什麽預兆的,先是這年年中的時候,就已感覺到莊上來訂貨的人明顯是少了,後來還未及差人打聽這是什麽回事,就聽到多得是人在議論南面新建的燕家寨出品的兵器件件怎麽怎麽了不得,且寨子的占地又是如何如何大,裏面匠人又怎樣怎樣多。那南面燕家寨打制兵器又快又好,還式樣翻新出奇,一經用上手,就能體悟到那些兵器的妙處和暗藏的花頭。這仿佛是俄爾之間,南邊燕家寨的勢頭直接就壓過了北面的青城山莊,這不像是那種齊名的,比方說是什麽“北有青城山莊,南有燕家寨”這一類的說法,而是直接就勢頭一邊倒,壓得青城山莊一下喘不過氣來。

本來燕真在這年年初時也真是不知道該給自己這山莊起什麽名,因他也不是文人,哪裏知道起什麽名字好聽,他倒是也想起名叫做“青城山莊”,因他大師兄叫顧青城,可這樣就與北面的那莊子重名了,這樣去盜用了他人山莊的名字也不甚好。可巧後來他莊子拓建了,本來這山莊在城外,建于一座山的坡面上,可那一座山旁還另有一座山,待到他莊子要拓建時,便索性占住了兩山之間的地方,後來他莊上有人跟他說,建在兩山之間的都叫“寨”,他便想着不如就叫這山莊做“燕家寨”還來得省事。由此,他這莊子也得了名了。

在八月間,在北面那頭的顧莊主自得了消息,知南面燕真侄兒不自尋出路倒還好,一自尋了出路就有這樣一條康莊的大道給他走,心裏一時間很不是滋味。這都不出一年,就成了勁敵,那這樣下去可如何是好,不禁憂心起自己這莊子與兒孫日後的長遠事起來。想自己兩個兒子只守得眼下小安與安于這一方太平,素日裏做的事情又是那樣的沒有前景展望的,只是陳陳相因,都是些舊事物,怕如此一來,不出幾年,這山莊便會敗落下去。

顧莊主為此一連擔憂了半月有餘,直至九月間,也仍是不見有舒眉展眼的時候。而這段光景裏,顧青城也是煩郁的,自那回與那個無情無義的師弟通了信之後,知道自己不論是怎樣的情意表抒過去,得到的也不過就是他幾個字的浮言答複,非但無情意在裏面,還淨是寫些規谏、勸誡的話,聽了後更叫人心頭不舒服。自那次後,他便再沒有給他師弟去過什麽書信了,端看這師弟要如何一日日、一月月地遠自己。

因而在這段光景裏,顧青城雖是煩郁的,卻到底還是沉住了氣的,只是不時心中還是會想着:若這師弟真不主動寄書信過來,怕真是有意在遠我了。

他還是偶爾有提筆寫上些東西寄過去南邊的想法,可每每提了筆起來,就又放下了,想着自己若真這麽做了也真是無趣,這都一年的三個季已過去了,那人統共給自己寄來的字竟不超過四十個,若對自己還有一點點惦念,也不至于疏淡至此。

他也因此就一直沉住了氣,哪裏知道沉不住氣的反倒是顧莊主。九月中旬的一天晚上,這合家在莊主這院用晚膳的時候,顧莊主問顧青城道:“青城,近來可還有收到燕真的什麽書信了?”顧青城搖搖頭,顧莊主靜默了一會兒,并沒有講話,因他心中也在測度着,想是那個燕真侄兒自一去便不再與這莊上有什麽書信往來,也不往這處莊上知會些他那頭莊上的進展,事事隐密,且又是一開始就揀了那樣一個南邊的莊子謀求發展,想來就是一開始便有意而為之的了,就是要與這裏割裂清楚,也好日後他搶生意時不用講求太多情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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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靜默過後,顧莊主對顧青城說道:“青城啊,你與他過往倒是一向好處,他于那邊鎬邑業已紮穩了腳根,竟就這樣名頭相當響亮了。可他到底與你做過幾日的師兄弟,我又與他父親有那樣的交情,你去看望一下他也是應該的。”說來說去那意思就是要顧青城南下探探敵情與虛實,也不能坐等着這燕真将滿天下的生意全網羅到他一人的莊上去。且顧莊主還有一個想法,他覺得這個燕真原是因來了他這莊上才學會的一些鍛造工序,現在出去了,有了好的發展,也是因當初由自己莊上偷得師才會發展得如此容易,那現如今讓自己兒子去他那裏一探究竟,也是應該的。難不成只許他偷師不成,難道那些他學會的都是不用還的嗎?

顧莊主就抱着這樣的想法,也就跟他兒子提出了讓他南下的要求,可顧青城這會兒心中其實是不願的。因在顧青城的想法裏,就該是燕真出去發展得好了之後,回頭來找他才是正理兒,不然那人都發展得那樣好了,非但不主動回頭來尋他,反倒還要他像是靠過去似的,他自覺沒臉,且誰又知道他這一去會不會遭人嫌呢。再有一個,萬一還叫他眼見了什麽沒趣的事,像是那人在那頭早已另結新歡了,保不定都娶了娘子了,甚至有可能那個女人都懷上了,還要叫他由這兒趕一個多月的路、車馬勞頓、一頭熱地貼過去,到時臉都給丢盡了,且誰知會心痛成什麽樣呢?他心裏百般地不願,素日裏他雖本事上不及那個燕真,可是一向是心氣高強的,要他主動靠到別人那裏去,倒真是鮮少有的事兒。

他聽自己父親這樣講了,先是低頭不語了一陣子,後擡頭回道:“爹,我不想去,大老遠的。”哪知一句話,他爹就臉上挂上怒意:“差你做這麽一樁小事也不肯做,你看你燕叔叔的兒子,說出去謀出路就出去謀出路,一載也未到,就妥妥地将他那處山莊發展起來了,你是大師兄,你都在這莊上過了多少年了,也沒見這莊子有什麽變化!叫你去探望一下他,也好籍此看看他那處是否有什麽過人的做法,你卻只知道偏安在此,我看這祖上的基業遲早要……”還未及他說完,就被林夫人扯住了衣袖,不要他說下去了。林夫人是想着這兒子由小就是從沒受過什麽重話、大話狠話的,怎能這會兒由得她夫君一怒之下将他罵得顏面無存。

那話雖是未講完,可顧青城也自然是明白他爹要說什麽的,這一桌子上吃飯的人無一人心中不明了,只是沒人敢作聲罷了。這會兒整個花廳裏寒意十足,明明也只是暮秋,冬天還沒到,卻冷成了這般,大家夥只敢低頭吃着東西,卻不敢擡頭朝桌上任何一人掃一眼,一個是怕被殃及,也被在氣頭上的顧莊主罵一頓,還有就是怕看到正在尴尬着的顧青城,想來任何一個挨罵的人都是希望別人正低着頭,千萬別朝自己臉上看的。他們怕看了他,叫他更添尴尬。

顧青城停箸,說道:“那就由我去看一趟吧,不過,我能否去書一封,先問了他再定。若他并不想我們這兒的人去,那我去了豈不無趣?”他原意是想說“若他并不想我去”的,可後來想想,就又改口成了“若他并不想我們這兒的人去”。顧莊主道:“你這信寄去,再等來他的回音,又是兩個月工夫,倒不如你就這樣去了得好。怎麽?你人站在他山莊外了,他還能不讓你進去?他那兒的東西都是由我們這裏學過去的,竟然來了四、五個月,就這樣走了,自己去發展了,他那兒還有什麽是我們看不得的不成?且你先寄了封信給他,他雖回複了你‘去得’,可他就有兩個月的光景将一切都打點妥當,該收的收,該藏的藏了,那倘若是那樣的話,你還不如不去倒還省事!”顧莊主顧慮得極是,顧青城于這會兒竟半點也無法駁回,只能由得他父親難得地不顧大家臉面地在這飯桌上大聲訓示。末了,他點點頭應了,說道:“是的,爹,我明日收拾一日,後日便啓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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