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1)

泗城, 零度酒吧。

剛剛傍晚,酒吧街便燈紅酒綠,招牌的霓虹燈五光十色, 吸引着過往行人的目光。

音樂聲從零度酒吧的大門若有若無地傳出來。

零度作為當地小有名氣的酒吧,有一部分人氣是裏面駐唱的歌手小姐姐帶來的。今天唱的是樸樹,路過的人都會在門口駐足,享受地聽上兩句。

郁清棠走了進去。

酒吧人頭攢動,甫一進去她便有點後悔, 沒想到周末人那麽多。但退回去也是要重複方才的人擠人,郁清棠估算了兩端距離, 繼續往前走到了吧臺。

白襯衣黑馬甲的調酒師娴熟地展示着技巧,為到來的客人調出一杯杯顏色夢幻的雞尾酒。

調酒師是她上次——現在想來已經是三四個月以前見過的那位, 長發,淡妝, 打着耳釘,一個莫得感情的調酒機器, 是個有點酷的小姐姐, 很多LES吃這款,所以每次她調酒生意都會比平時好,提成也會拿得更多。

但在郁清棠眼裏, 她是沒有臉的, 看了也記不住。她腦子裏能浮現出來的為數不多的幾張臉, 和面前這個調酒師比較, 還是程老師長得更好看點, 就是話太多。

顏色絢麗的雞尾酒在吧臺一字排開, 頂上的燈光照射下來, 一片流光溢彩。

郁清棠第二次後悔為什麽要進來。

她在所有的雞尾酒都到了該到的人手裏後, 方邁步上前。

調酒師小姐姐剛結束一杯工作,擡頭,看着她。

郁清棠也看着她。

兩人面面相觑。

“一杯……”郁清棠到嘴邊的酒名咽了回去,說,“果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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調酒師小姐姐冷酷地扭過頭,給她榨果汁去了。

郁清棠掩飾住內心的讪讪,端着果汁坐到了她的老位置裏。

這廂冷漠無情的調酒師,好不容易找了空給喻見星悄悄發消息——別問,問就是喻見星交友廣泛。

喻見星:你确定嗎?

調酒師又忙了一會兒才回複她:身高168左右,白色長裙,瘦瘦高高的,長得跟仙女下凡似的,左眼眼尾一顆淚痣,不相信的話你問我們老板。

喻見星:你怎麽能說別人像仙女呢?[氣鼓鼓]

調酒師:客觀描述

喻見星:不管,你才是唯一的仙女

調酒師:忙,晚點說

調酒師小姐姐擡手将掉下的長發別到耳後,遮掩一閃而過的紅暈。

喻見星不愧為好閨蜜,立刻找酒吧老板确認,酒吧老板在附近的家裏,特意到酒吧認人,認完給她回複:【是她,挺多人找她搭讪,我要不再去試一次?】

喻見星:【你幫我盯着,回頭請你吃大餐】

再之後就是程湛兮受到喻見星的緊急報告。

郁清棠慢慢地喝着鮮榨果汁,駐唱歌手抱着白色吉他,換了首法語歌,發音很地道。

郁清棠漫無目的地想她會不會附近大學小語種專業的學生。

而她對面坐着的,終于因為她長久的視若無睹,失去耐性離開。

郁清棠杯子裏的果汁剩下四分之一的時候,一個熟悉的人影闖入了她的眼簾。

能讓郁清棠記住的人不多,最近一周和她在同一個辦公室瘋狂刷存在感的程湛兮就是其中之一。程湛兮臉頰因運動過後而泛紅,站在她不遠處,一只手扶着卡座的靠背,氣喘籲籲的樣子。

郁清棠很輕地眨動了一下眼睫。

程湛兮在她的注視下一步步走近,在她面前坐下,表情認真中帶着一絲慶幸,還有其他的,複雜的情緒,像是難過,郁清棠讀不懂。

程湛兮沒有注意到在她附近有一個剛剛被郁清棠的冷淡打擊得信心全無的短發女人露出幸災樂禍的眼神,還和身邊的姐妹讨論:碰壁的那麽多,猜猜這位能堅持多久?

“要去酒店嗎?”程湛兮說,“這是我的體檢報告。”

郁清棠松開了吸管,情緒難得形于色,眼神微妙地看着她。

程湛兮忍住沒讓自己的難過表露出來,說:“如果你要選一個人的話,我覺得我是這裏最好的人選。”她聲音低了低,“你試過的,不是嗎?”

或許是這裏的燈光太暧昧,面前女人略帶沙啞的嗓音太誘人。

她回憶起身體裏久違的跳動感,瀕臨失控時枕邊緊緊相扣的十指,情迷意亂時模糊不清的呓語,她一遍又一遍在她耳邊說着溫柔的情話,兩人在汗水裏不停歇地糾纏。

熱氣開始上湧到臉頰,再是雪白耳根染上緋意。

有燈光遮掩,一時沒有被發現,但再這麽下去就不一定了。

郁清棠不得不讓自己的注意力轉移到程湛兮面前放着的紙質文件上,她不動聲色地緩了口氣,慢慢道:“這個……你随身攜帶?”

程湛兮心想:說我特意回家拿的豈不是太有損我一世英名?

她道:“在包裏一直沒拿出來。”

郁清棠視線從她這一周不知道換了幾次的包上一掠而過,眉梢微不可見地上挑了一下。

郁清棠低頭抿了口果汁,問:“程……老師來酒吧做什麽?”

程湛兮再覺察不出不對勁就枉她從父母那裏遺傳來的智商,她眼珠微動,說:“過來看看。”

“獵豔麽?”

“我說了我很潔身自好的。”

郁清棠又看了她一眼,她沒說話,但程湛兮就是知道她在懷疑說話的可信度。

程湛兮反問:“郁老師來酒吧做什麽?”

“來聽歌。”郁清棠淡道。

“順便獵豔麽?”

“沒興趣。”

程湛兮自取其辱地問了個問題:“包括我麽?”

“嗯。”郁清棠神色淡然地回答完,腦海掠過記憶片段,程湛兮緊緊抓着她的腳踝……

其實……可能有一點興趣。

郁清棠偏開了臉,眼睑低垂,睫毛在眼下投下小小的陰影。

但她是個膽小的、卑微的、怯懦的可憐蟲,放縱一次已經是她的極限。

程湛兮反而高興起來,振奮說道:“那我陪你聽歌吧,我去點杯果汁。”

一如既往地不等郁清棠回答,便自顧自起身,去吧臺點單了。

郁清棠:“……”

她的體檢報告放在桌面上,郁清棠拿過來,翻開第一頁,右上角是程湛兮的免冠寸照,笑容很自然,也很有感染力。

她是那種看着她笑會不自覺地跟着笑出來的人,連照片都有這種魔力。

郁清棠唇角剛提起一點,便一點一點地慢慢收回去。

她把程湛兮的體檢報告合上,放到原位。

程湛兮端着兩杯果汁過來,笑着調侃說:“怎麽不看了?”原來郁清棠的動作被她盡收眼底。

郁清棠說:“沒什麽好看的。”

“請你的。”程湛兮把其中一杯果汁遞給她,郁清棠那杯快見底了,她不替她續上難道等着她走人麽?

郁清棠再次:“……”

這人先斬後奏的功力越發高深,偏偏還沒有讓人太讨厭。

……酒吧的駐唱歌手歌唱得真好。

她只能把原因歸結在這上面。

這會兒已經換到了一首老情歌,90年代一位男歌手的成名曲,現在聽來唱腔有些老,程湛兮見她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舞臺的方向,問道:“你喜歡這種類型的歌?”

郁清棠根本沒注意在唱什麽,聞言集中注意力聽了幾句,說:“還行。”

“我喜歡聽爵士。”程湛兮主動道。

郁清棠意料之中地沒給她相等的回應,只是“嗯”了一聲。

程湛兮自說自話的本事爐火純青:“下次我推薦給你幾首。”

郁清棠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程湛兮早有所料地對上她的眼神,撲哧輕笑出聲。

清亮又悅耳。

郁清棠呼吸不由自主地屏住,笑聲的尾音完整地捕獲進她的耳朵。

程湛兮松開咬着的吸管,把果汁推到一邊,兩只手交疊放在桌子上,她将下巴墊在手背上,仰着一點兒脖子看她,眼眸亮晶晶的,唇齒間忽然滑出輕軟無比的聲音:“郁姐姐~”

郁清棠瞳孔震顫,旋即迅速別開了臉。

但這沒能掩飾住她頸項上蔓延開的淡粉,像一簇春日枝頭待放的花。

程湛兮笑聲也很輕,嗓音粘人道:“是不是沒有人這麽叫過你啊?”

郁清棠口很渴,她想喝點果汁解渴,但是扭頭就必定會對上程湛兮調笑的眼神,所以她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喉嚨。

“郁姐姐?”

郁姐姐現在哪哪兒都不正常,她的聲音聽起來都比平時柔軟幾分,低低柔柔的:“別亂叫。”

程湛兮果真沒再亂叫。

她不是怕郁清棠會生氣,而是怕自己聽多了她這樣軟綿綿說話的樣子,會控制不住狼性大發。

作為一個身心健康的成熟女人,面對心上人會有心理和生理的雙重沖動,這都是正常現象。

想吻她,咬她,聽她的聲音。

程湛兮閉了閉眼,咬着吸管喝了口冰涼的果汁,眸底的深色漸漸褪去,嘴角噙着淡淡的笑容。

郁清棠一動不動地看着吧臺方向陳列的大大小小的高腳杯,許久,轉過臉來,若無其事地也抿了口果汁。

她目光掃過程湛兮那根被咬得嚴重的吸管口,忽然不合時宜地想起一句話:聽說喝飲料咬吸管的人X欲都很強。

……怪不得她上次問自己要不要再來,原來是沒有滿足。

郁清棠東想西想,面上平靜無波。

“郁老師?”

郁清棠收回亂七八糟的心思,暗暗反省,一口氣喝光了剩下的果汁,不動聲色地吐了口氣,道:“我要回家了。”

再在這裏待下去,她真的想和程老師去酒店春風二度了。

“這才聽了兩首歌。”

才兩首麽?郁清棠覺得程湛兮來的這幾分鐘比她先前坐的一個小時還要漫長。

“我家人在等我回去吃飯。”

“好吧。”程湛兮收起存在感十足的體檢報告,說,“我送你回家?”

“不用。”

程湛兮再次讓步:“我們倆一塊出去,行麽?”

郁清棠颔首。

路就一條,她非要和自己一起,她也沒理由阻攔。

酒吧門口,兩人分別。

郁清棠見到了程湛兮的那輛杜卡迪白魔鬼,流線型車身運動感十足又不失美感,冰川白的車漆純潔高貴,輪毂極富張力,是每一個機車愛好者都會心潮澎湃的存在。郁清棠不了解機車,但會欣賞美。

尤其是程湛兮單手抱着頭盔,單腳蹬着車梁倚在車身上慵懶輕笑的時候,街邊的霓虹燈打在她修長的身姿上,有種驚人的吸引力。

那種吸引力甚至和她年輕漂亮的容顏無關,她舉手投足散發出來的肆意張揚,是郁清棠這輩子都無法企及的奢望。

她過着郁清棠最想要的人生。

“郁姐姐再見。”程湛兮戴上頭盔,擋風鏡扣下前還皮了一下。

“再見。”

油門轟鳴,郁清棠看着低伏在機車背上疾馳遠去的那道倩影,許久,又輕輕地說了一句,似乎在提醒自己:“再見。”

她轉身走向相反的方向。

城市華燈初上,路燈在她身後拖出長長的影子。

***

郁清棠今天和方文姣說好晚上不回家吃飯,她回家已經是八點過後,飯桌上殘羹冷炙用罩子罩着,郁清棠和客廳裏看電視的外公外婆打了個照面,決定不去熱菜吃,免得方文姣操心。

她打過招呼,回了二樓的卧室。

打開手機發現程湛兮給她發了消息。

程湛兮:【我到家了,平安】

距離她們分開只過了幾分鐘,看來她家住在附近。

程老師為什麽要去酒吧?還随身攜帶體檢報告?郁清棠腦子裏閃過兩個疑問,沒等大腦開始分析答案,便強行剔除出去,打字道:【平安】

下一秒,程湛兮的語音電話撥了過來。

郁清棠驚訝不已,兩秒後按了拒絕,點擊輸入:【不方便】

程湛兮換成文字:【我有個教育方面的事想和郁老師探讨一下】

郁清棠:“……”

她一個教體育的???

程湛兮猜到她在想什麽似的,上方仍在顯示“正在輸入”,一條消息跳出來。

【郁老師,沒想到你這個眉清目秀的,也對我們體育老師有偏見[氣鼓鼓.jpg]】

【我們體育老師教學也要講究方式方法,提高學生的身體素質,身體素質好了才能有利心理素質,有利高中的高壓學習,有利于國計民生,少年強則國強……(此處省略度娘粘貼大段內容)】

【再說那些老教師吧,還要管特長生培訓,寒暑假都要在學校上課的,比你們教文化課的輕松不到哪裏去。我是新人老師,又是臨時工,所以你才天天看到我好像沒什麽事的樣子,但我在認真學習啊,你要給新人成長的機會,不積跬步無以至千裏,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

郁清棠後悔沒接通她的語音電話,這麽一大段話她就不信程老師照着度娘一句一句念,她再一想,程老師還真做得出來。

程老師,上輩子是複讀機一女的。

郁清棠:【你吵到我的眼睛了】

程湛兮:【哈哈哈哈哈】

[系統消息:郁清棠撤回了一條消息]

郁清棠:【說重點】

程湛兮簡明扼要,把她的想法說了一遍。

郁清棠:【你問體育老師比我管用】

程湛兮:【可是你是班主任啊,你管着我】

郁清棠糾正她:【我們不是上下級,你不需要對我負責,你要做的是對學生負責】

程湛兮:【我不認識其他體育老師,你認識嗎?】

郁清棠心想你來學校一周跟交際花似的,人見人愛,是個人都和你關系好,竟然沒去結交體育老師麽?

郁清棠腹诽完,道:【我去給你向別班班主任要體育老師的聯系方式,晚點發你】

按照程湛兮在學校吃得開的程度,她多半掌握了不少班主任的微信,但郁清棠沒讓她自己去,算是作為班主任小小地照顧一下其他科老師。

不等程湛兮再廢話,郁清棠緊接着道:【我有事,忙,有空再說】

她把手機倒扣在桌面,拿睡衣去洗澡。

手機震了一下,想必是程湛兮又發了消息。

郁清棠沒管,扯了塊幹淨的大毛巾進了浴室。

老房子設施老舊,熱水器也用了好多年,郁清棠打開了放熱水的開關,站在一旁放空,待水溫漸熱後才開始褪去衣物。

她身上比臉還要白上幾分,像是晶瑩無暇的雪。肌膚上幾處淡淡的傷疤,因時間久了,不注意看幾乎發現不了,只比正常的顏色深一些,瑕不掩瑜。

肩若削成,腰如約素,雖然身量單薄,但曲線玲珑,該有的都有。

她仰頭站在花灑下,天鵝頸修長,纖瘦的手臂微揚,掬起水,目光跟着水流從高到低,烏黑的長發濕淋淋緊緊貼住光潔的背部,身周是缭繞蒸騰的水霧,她像是在深霧裏兀自生長的曼妙精靈。

……

郁清棠擦幹身體,換好長袖長褲的睡衣。

尚未入秋,但郁清棠已經換上了保暖的衣物。她是難産出生,郁辭生前身體也不好,所以娘胎裏出來便比常人身子骨弱,幼年沒有得到好的照顧,落下病根,再調養也無濟于事,只能平時多注意。

郁清棠把手機屏幕解鎖,果然看到程湛兮發給她的消息:【麽麽噠】

還有一條是溫知寒的。

溫知寒給她發了道數學證明題,問她有沒有興趣解題。

郁清棠點開題幹看了看,慢慢在桌邊坐了下來,從抽屜裏拿出筆和草稿紙,專注地演算。

一個小時後,郁清棠把一疊密密麻麻的草稿紙拍照發過去,最後一行證明了結論。

溫知寒:【在幹嗎?】

郁清棠:【剛做完題,打算睡覺】

溫知寒“正在輸入”了一會兒,說:【晚安】

郁清棠:【晚安】

郁清棠點開班級群,看了看各位家長有沒有疑問,再把從其他老師那要來的老體育老師的名片推送給程湛兮。

對話框頭頂剛跳出正在輸入,郁清棠說:【我要睡了,晚安】

程湛兮:【[分享歌單:給郁姐姐的爵士樂]】

程湛兮:【我給你挑了幾首柔和的,你可以聽聽看,好聽不好聽都可以找我,晚安郁姐姐~】

郁清棠:“……”

為什麽感覺她說的話都有聲音?

郁清棠躺下,雙手十指自然交疊搭在腰間的被子上,合上眼睛。

冷風從窗口灌進來,郁清棠才發現自己沒關窗戶,她摸了摸手臂上凍出來的雞皮疙瘩,起身關窗,回來後拿起了放在床頭櫃上的手機,戴上耳機,點開了程湛兮給她分享的歌單。

舒緩的爵士樂流水樣淌進耳朵,令人想起濃郁的酒和傍晚的風,慵懶惬意。

郁清棠挂着耳機睡着了,睡覺前最後浮上眼前的畫面,是程湛兮今天在酒吧門口,單手拎着頭盔,懶洋洋斜靠在機車上,漫不經心地用手往後撩長發的樣子,露出一段細白優美的脖頸。

她偏頭看着川流不息的街道,路旁的燈光讓她的眼神顯得有些迷離。

不自知的美才是最美。

讓郁清棠聯想起曾經風靡一時以性感著稱的香港女星的經典電影鏡頭。

程湛兮忽然轉過來,性感成熟風禦姐立刻變成奶味粘人小嗲精,聲音甜軟地朝她喊了聲:“郁姐姐~”

郁清棠眼皮下的眼球劇烈地動了動。

天邊響起一道炸雷。

閃電倏忽而至,交替出現,霎時将黑沉的天空映得亮如白晝。

從前兩天降溫開始,天邊積蓄到現在的陰雲裏傳來滾雷聲,轟隆轟隆,緊接着狂風大作,穿過院子裏碧色的小竹林,發出嗚嗚的如同洞簫的聲音。

豆大的雨點打在窗戶上,噼裏啪啦。

郁清棠被雷聲和雨聲驚得眼睫微顫,她搭在被子上的手指緊了緊,抓住了被面,指節用力到泛白,像是即将被拖進潛意識裏深層的噩夢。

音樂軟件播放模式全部循環,輕緩的爵士樂一遍一遍地流淌……

院裏竹林外圍的青石板上還有水流彙聚,濕漉一片。

地上的雨水卻已經幹透了,遠方的雲層裏,朝陽冉冉升起。

郁清棠躺在床上,看着頭頂的天花板發了會兒呆,分別從鎖骨窩和枕頭底下找到了昨晚塞在耳朵裏的兩只耳機。

手機還有百分之十的電量,耳機掉落的時候就自動切斷了播放。

她把手機充上電,刷牙洗漱,換上平時的衣服,推開窗戶發現風還在吹,早晨的空氣泛着濕冷的寒意,又去衣櫃裏拿了件黑色連帽外套穿上。

下樓。

方文姣在做早飯,郁清棠外公的輪椅停在窗戶前,望着窗外出神。

郁清棠和外公打了聲招呼,外公沒回頭地應了聲,郁清棠便拿了牆角的掃把出門,清掃院子裏的落葉。

她驀然想起來,今天秋分。

午飯是郁清棠做的,上午白天她聯系了家政公司,找新的保姆,下午便來了一個叫柳阿姨的,郁清棠提了幾點要求,當天便簽了合同。

2018年的秋分過後,是中秋節——阖家團圓的重要節日。

郁清棠的舅舅,也就是郁清棠外公外婆的兒子住在首都,忙着工作,照顧自己的小家庭,年年騰不出空回來,晚上六七點的時候打視頻電話回來,郁清棠幫着接通,遞給外公外婆。舅舅祝二老中秋快樂,問爸爸身體好點沒有,回答說好點了,舅舅又把兩個孩子拉過來,給老人家看。

兩位老人家對着小輩噓寒問暖,小輩在那邊也很乖地說知道了,會的,雲雲。

戀戀不舍地聊了半個小時視頻,郁清棠操作方文姣的手機,把視頻挂斷,返回主界面。

手機再次響起視頻邀請。

郁清棠低頭看了眼屏幕上的名字,語氣沒有波瀾道:“我上樓了。”

她把手機交給方文姣,教她:“按這個綠色的接聽,等一會兒就有人出來了。”

方文姣欲言又止地看着郁清棠上樓,背影消失在樓梯後。

外公沉下臉,道:“一見到她爸的電話就跑,父女倆弄得跟仇人似的。”

方文姣道:“再多給她點時間。”

外公嘆氣:“你看我這把老骨頭,怕是看不到他們倆重歸于好那天。”頓了頓,他又說起衛庭玉,“庭玉也是,大人跟小孩子計較什麽呢,不知道先服個軟,下次見到他,我非得好好說道說道他!我——”

他越說越激動,方文姣伸手撫着他的心口,忙道:“先接電話。”

衛庭玉蒼白病态的臉出現在鏡頭裏,笑容溫煦:“爸,媽,中秋快樂。”

聊到最後,方文姣讷讷道:“庭玉啊,你和默默……什麽時候能坐下來好好聊聊?”衛庭玉耐心聽完,卻避而不答:“我會給她找個好歸宿的,請爸媽放心。”

“三叔。”門外響起敲門聲,“你在裏面嗎?”

衛庭玉對鏡頭道:“家裏人催我了,下次再聊,有事随時給我打電話。寄的月餅收到了嗎?”

“收到了。”

“你和爸記得吃。”衛庭玉溫和地叮囑後,挂斷了視頻。

他起身走到門邊,拉開了房門。

門口站着衛家孫輩排行第六的衛驚風,和郁清棠同年出生,只大幾個月。他還有個雙胞胎姐姐,二嫂生下龍鳳胎的時候,郁辭的肚子剛顯懷,她身材瘦弱,孕肚就顯得格外地大。衛庭玉也曾暢想過會不會郁辭也懷了龍鳳胎,雖然産檢已經證明不可能,但他偶爾會和郁辭這樣開玩笑。

他絞盡腦汁三個月,給未出生的孩子取名叫衛清棠,男女通用。他不在乎孩子是男是女,是美是醜,只要他們一家三口開開心心地生活在一起,就是他此生最大的滿足。

郁辭死在手術臺的那天,他好像整個靈魂都被抽離幹淨,只剩下一具行屍走肉。

衛庭玉生了一場大病,病中的很多記憶他都失去了,唯一能想起來的片段都是錯亂無章的。

他好像是帶過郁清棠的,在郁辭離世後,他想過要照顧好她留在世上唯一的血脈,但……似乎失敗了。後來聽家裏的傭人說,他那時的精神狀況很不對勁,暴躁易怒,經常從寶寶房裏傳來他歇斯底裏的大叫和大哭。

尤其聽不得女兒哭,一哭他就會大聲吼她,整座宅子都聽得見。嬰兒雖然聽不懂,但是有本能的畏懼反應,漸漸地也不哭出聲了,後來連哭都不哭了。

餓了不哭,身上髒了也不哭,只會睜着烏溜溜的大眼睛,安靜地躺在搖籃裏。

想起來了給她喂奶粉,沒想起來就餓着,卻也囫囵地活了下來。

但長久下去,這對父女遲早要有一個會先被折磨死。

大概一年多以後,衛家老爺子把最寵愛的三兒子接回了主宅,在眼皮子底下好生看顧,衛庭玉休養了半年,精神漸漸好起來。

郁清棠也被接了過來。

她就像嵌在衛庭玉心尖上的一根刺,拔不掉,時刻提醒他他的郁辭永遠不會再回來。

她也是衛庭玉治愈不了的病根。他只能放她在那,不去管不去問,讓她遠離自己的視線。

衛家老六衛驚風道:“三叔,大家都在等你下去呢,十二他們要紅包,你準備好了嗎?”

衛庭玉背在身後的手拿出來,揚了揚紅包:“還有你的。”

衛驚風笑笑,道:“我就不用了,一把年紀不好意思,留到過年給七妹妹吧。”

衛庭玉沒說話。

衛驚風同他一道下樓,步伐配合地放慢,問道:“我聽說七妹妹畢業後回老家了,是在哪個城市?”

“泗城。”衛庭玉的嗓子有些低啞。

“好,我記下了,以後出差有機會路過泗城,我去看看七妹妹。”

“随你。”衛庭玉扶着樓梯扶手下樓。

衛庭玉把紅包發下去,小輩在客廳玩鬧,傭人走到衛庭玉身後,低聲說了句話。

書房。

衛庭玉敲門進來,裏面整齊地坐着他的三位兄弟。

衛庭玉是藝術家,不理俗務,從前現在都不管,他三位兄弟擺出這麽大的陣仗找他,就只有一件事:商量郁清棠的婚事。

程家小姐托病已經快半年了,陷入僵局。

他們想給郁清棠重新談一門婚事,衛庭玉咬死不松口,原因是其他人他信不過。

今天也不例外。

衛庭玉用手絹抵着唇,劇烈地咳嗽着,毫無血色的臉卻透露出不容置疑的堅決:“不行!只能是程家,我女兒的婚事……咳咳咳……我自己做主!”

送走衛庭玉,衛大伯看着他的背影眼神陰郁。

衛二伯笑容玩味,捉摸不透。

只有衛四叔隐約露出擔憂神色。

衛大伯把茶杯往桌上重重一頓,道:“這個病鬼,之前也沒把衛清棠當他女兒,現在裝什麽一心為她打算的樣子!”

衛四叔看看兩位兄長,不安道:“大哥,三哥該不會知道我們為什麽想盡快把他女兒嫁出去吧?他是不是在故意拖延時間?”

衛大伯冷笑道:“拖?拖到他死了他女兒更沒好果子吃!”

衛二伯壓低聲音提醒:“大哥,小聲點,小心他還沒走遠,畢竟他不知道我們已經知道……”

書房的聲音漸輕,融入中秋的月色。

明月高懸。

程湛兮在租的房子裏和家人視頻。

程媽媽正心疼她住着租的房子,橫挑鼻子豎挑眼,就是想撺掇她回家。

“這房子不小啊,哪兒小了?我就一個人住,用不着那麽大的。”

程媽媽支吾了兩句,說:“衛家又問起你了……”

這家人怎麽還沒有放棄!雖然她确實人見人愛花見花開,香饽饽一個,但也沒有迷人到讓衛小姐對素未謀面的她死纏爛打吧。

程湛兮真心問道:“媽,你有沒有想過一個問題。”

程媽媽:“什麽?”

程湛兮神色認真道:“衛家是不是要破産清算了?”

程媽媽:“………………”

旁邊傳來年輕男人清朗的大笑聲,一張和程湛兮有幾分相似的俊臉出現在鏡頭裏,程淵兮笑眯眯道:“妹妹,你不經商是對的,以你的判斷力咱家公司已經倒閉了。”

這個罪魁禍首竟然還敢嘲笑她!

程湛兮氣不打一處來:“閉嘴!”

程淵兮立刻收斂笑意,正色道:“剛才妹妹問到衛家是不是快破産了,我可以回答,沒有,衛家依舊如日中天。”

程媽媽埋怨程湛兮道:“你都離家半年了,中秋也不回來。”

程湛兮耐心解釋:“不是我不想,我明天要上課。”

“是報的什麽班嗎?”程媽媽以為她和以前一樣又去學什麽稀奇古怪的技能,說,“不能和老師請幾天假嗎?”

“我就是老師。”程湛兮說。

程媽媽此刻還沒有很意外,想了想,說:“是教畫畫嗎?你都這麽大名氣了還不能歇兩天?”

“不是,我教體育,我現在是一名光榮的人民教師。”程湛兮說,“我得對我的學生負責。”

說出來程湛兮覺得這話耳熟,誰說的來着?

郁清棠說的,郁老師怎麽那麽會說話。

程湛兮用指背蹭了蹭鼻尖,垂眸掩去眼底的難為情。

程淵兮兩眼一眯,發現事情并不簡單。

他妹妹好像……

程媽媽沒花多長時間就消化了程湛兮當體育老師去了的事情,她這個女兒從小就不按常理出牌,過得開心快樂就好。

話題又繞回到衛家,說衛庭玉都登門拜訪了,她實在沒辦法。

程湛兮露出為難神色,向她媽攤了牌:“如果是前一段時間,我可能會聽你的話去見衛小姐,但現在我有喜歡的人了,我當體育老師就是為了追她。所以……”

程媽媽沉默了幾秒鐘,搖頭失笑,說:“好吧,既然這樣,我去回絕衛家,只能說你和衛小姐有緣無分了。”

程湛兮聲音低了低,內疚道:“對不起。”

程媽媽說:“和你沒關系,這事賴你哥,回頭我揍他一頓,拎着他去衛家登門道歉。”

程淵兮也說:“對,本來就是我不小心彎了,娶不了衛小姐,和你無關,男子漢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

程爸爸打完電話走過來,剛好聽到後半截,從容接話道:“娃娃親好像是我開口定的,這鍋我得扛一大半。”

程湛兮笑了出來。

“媽媽愛你。”

“爸爸愛你。”

“哥哥愛你。”

視頻對面的平板被固定在茶幾上,程爸爸和程媽媽一人舉起一只手,在程淵兮頭頂比了一個大愛心,程淵兮坐在中間,雙手在身前比了個一個小愛心。

“我也愛你們。”

程湛兮手臂舉到頭頂,畫了個愛心的形狀。

“早點回家。”挂斷視頻前,程媽媽依依不舍地說。

“我有空就回去。”

程湛兮在國外留學的時候,中秋都回不了家,但每次都是一家人一起過的。她爸媽和哥哥會特意飛到她讀書的城市,一家團圓。認真算起來,這好像是她第一個沒有和家人在一起的中秋。

程湛兮一個人吃着月餅,兀自感懷了一會兒,給郁清棠發了個消息。

她應該在和家人和樂融融地吃月餅、賞月吧?

周二要上課,從老城區去學校時間趕不及,所以中秋當晚郁清棠便要回到自己居住的地方。

方文姣給她塞了一盒月餅,郁清棠只當不知道月餅是衛庭玉送給他們的,坐末班車回新城區。公交車上只有她一個人,她把包放在旁邊的座椅上,月餅放在包包上,兜裏的手機震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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