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時?間倒退回幾天前。
陸顯庭在亭林坊住着, 期間陸家無論是小厮還是長女陸瑜親自過來?,都撼動不了陸顯庭分?毫。陸瑜氣極,甚至質問?陸顯庭是不是腦內生疾, 此間就一?個丫鬟并兩個幼兒, 他再三留宿豈不是有瓜李之嫌。
淩翠只當聽不懂,專心照看兩個孩子。
心裏卻蔑道:瓜田李下?這陸家娘子還真當他弟弟是個多麽搶手的好貨麽。
姐弟倆走遠了些, 交談聲斷斷續續傳來?, 陸顯庭的聲兒明?顯要高些, 這些天攢了不少?脾氣。
“雲娘在氣頭上,我?難道就不氣嗎?”
“我?看雲娘才是不懂事的那個,孩子送到姨母家她都不肯, 那她還想如?何?眼睜睜看着孩子去死嗎?她是孤女,雅姐兒敏姐兒也跟孤女差不多了, 她為何不能感同身受, 為何不能理解我?呢?她從?前可不是這樣啊……”
淩翠的眉心一?跳,心說這駱娘子倒是個能犟的。
陸家姐弟不歡而散,陸瑜再上門時?,倒沒有那麽愠怒了, 而是帶來?了一?份和離書。
別說陸顯庭愕然,淩翠都吓了一?跳, 險些沒把孩子抱穩。
之前的折騰淩翠只當是駱娘子在拿喬,是在半真半假地生氣, 這種手段她在方家、颍川郡王府已見怪不怪。男人們通常很吃這一?套, 會覺得這個女人真是愛慘他了,離了他不行的。
誰知是真要和離啊!
淩翠忍不住湊上前去, 見和離書上明?晃晃落了駱娘子的名字,小丫鬟心間倒是閃過一?絲異樣。在她看來?這陸家人幾乎都站在駱娘子一?邊, 這等好事上哪兒找去。離了陸家,駱娘子一?個獨身女子生活定然要艱難個百倍千倍,這不是傻麽。
但對雅姐兒敏姐兒來?說定然是個不錯的消息。
淩翠耐心地等待着,等待着。
可陸顯庭竟不肯簽和離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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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瑜拂袖離去,屋內徒留陸顯庭落寞的背影。芝蘭玉樹的郎君,經過連日來?的狼狽、發怒、憤懑、失望、驚愕,背脊都彎了幾分?,像是被壓垮了似的,郁氣沉沉。
淩翠盯着看了會兒,心下有了計較。
再推最後一?把吧,不行就不行,她認了。
晚間兩個小娃娃入睡後,陸顯庭的房門被叩響。
小丫鬟跪着,幾乎要匍匐在地,開口?時?已帶上淚意。
“公子,這都是奴婢的錯,公子萬萬不要再同家裏人置氣了,氣壞身子不說,還與家人離心。往後您還是不要再來?亭林坊了,奴婢肯定會照顧好兩個姐兒,絕不會讓姐兒餓着病着,還請您放心!”
陸顯庭喃喃,“我?怎麽放得下心,這是婉寧的孩子,母亡父棄,上回的仆婦将敏姐兒磕在桌上,敏姐兒才會頻發驚厥,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不對啊,我?又有什麽錯呢,當年沒保住婉寧,現在婉寧的孩子遭難,我?來?庇護又有什麽錯呢?”
陸顯庭怔忪地盯着燈燭,再柔和的光亮都刺得他落淚,連丫鬟神情複雜地退出?去都沒察覺。
二十出?頭的郎君,人生往前推經歷過最大的風浪就是心儀的女子被送到郡王別院,那時?的他無能為力,甚至沉湎于痛苦。
雲今将他當做一?束光,雲今對他來?說,又何嘗不是呢?
從?前對少?年夫妻鹣鲽情深的幻想,在娶了雲今之後好似一?點一?點實現了。他願意為她折腰為她低頭,聽她喚一?聲顯郎,心就像被蔗漿反複浸泡過一?樣,甜得要冒泡。
可為什麽會弄成?這樣……
次日五更?二點,陸顯庭踏着薄薄晨霧出?了門。
曉聲隆隆,靜谧的晉陽城漸漸被喚醒,坊門、城門次第?而開。鼓三千撾,辨色而止。
亭林坊這種地方,陸顯庭從?前很少?來?,嫌吵嫌遠,今年倒是頻頻來?此。
穿過十字街一?直走,就到了西市。可他盯着西市緊閉的大門,半晌,他才意識到東西兩市巳正才開,現在來?太早了。
昨夜他本就沒睡好,終于決定出?來?為兩個孩子重新雇人。仆婦也好婆子也罷,快快為她們尋些能細心照顧的人,這樣他才可以放心脫手,回到雲今的身邊。屆時?,一?切都會歸位。
既然還未開市,陸顯庭只好去其?他裏坊走走,尋尋牙嫂。
卻在懷貞坊撞見了弟弟陸景同。
陸顯庭下意識就側過身,小心地隐蔽在樹後,片刻後見弟弟進了書院的門他才略松口?氣,然又自嘲,現在的他,竟像個過街老鼠。
只是弟弟進去了,他的長随還逗留在門外,跟書院的門人說話,手還比劃着指向身後的一?輛犢車,約是問?門人是否有地方安置。
陸顯庭心中驟緊,覺出?些不對來?。
馬上年關了,景同應該在抓緊時?間溫書,早前便搬到書院,吃住就在裏面,這會兒怎麽會從?外面回來?,還牽着輛牛車?
家裏人出?行可都是習慣馬車,只有雲今才會……
陸顯庭雙手攥緊了些,上前去叫住小厮。
他畢竟是家裏大公子,沒三兩句小厮就吐出?了來?龍去脈。警告小厮閉嘴後陸顯庭果斷往雲今所在的永達坊去。
這或許是他挽留雲今的最後時?機了。
陸顯庭心跳得極快。
——哪怕弟弟和霍連對雲今動心思又如?何,雲今是他的妻,雲今選的是他,寫在婚書上的是他的名,喝下交杯酒的是他,結發的也是他。其?他的男人,只是莺莺燕燕上不得臺面見不得人的。
懷揣着這樣的想法,陸顯庭的精神也好些了,甚至有些亢奮。
這亢奮持續高漲,一?直到他在路上偶遇推車的貨郎時?,達到了頂峰。
那輛小車上琳琅滿目賣什麽的都有,陸顯庭一?眼就瞅見一?支青玉雙股石榴釵。
走街串巷的貨郎手裏自然不會有什麽好玉,但這釵素雅耐看,有着格外樸拙的美。
“這位公子真是好眼光,是買來?送給夫人的吧?”
一?早上就有個開門紅,貨郎喜滋滋地想介紹一?下,手裏卻被飛快塞了幾個錢袋,沉甸甸的他差點沒接住。
“哎?”
貨郎見那公子拿了釵子就跳上車要走,實在摸不着頭腦,但還是喊了句:“石榴千房同膜多子多福,祝賢伉俪早生貴子,恩愛白頭!”
陸顯庭聽到了,唇畔的笑意更?濃。
是一?句極好極适合他們的祝福。
且這釵子一?下子就讓他想到,在尹州時?他送她的第?一?件禮物就是玉釵。
在今天這樣重要的日子,路遇這樣一?支釵,豈不是最好的寓意了?
陸顯庭對挽回雲今的心意頓時?充滿信心。
可當他按着小厮說的路線到了永達坊,立在雲今的小院時?,竟隐約看到屋內有兩個人影,一?個嬌小一?個高大。
後者,明?顯是個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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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郎,勿要沖動!”
陸顯庭回過神來?。
入目是他握着那支玉釵,尖銳的釵尾紮進了霍連的腹部,而被雕成?多子多福石榴的那一?部分?,已然因外力而碎,狠狠劃破他的掌心。
血,鮮血,淌了下來?。
分?不清是霍連的還是他的。他甚至連疼痛都感知不到了,盡是麻木,手腳僵着動不了,心也是麻的。
陸顯庭茫然地移目,對上雲今蒼白的臉色。她似乎在說着什麽,可耳中一?片寂靜,他只能看到她唇瓣開合,卻聽不見聲。
她看向他的眼神很複雜,但他頭一?個接收到的便是……他在她眼中,成?了一?個窮兇極惡的匪徒。
“還愣着幹嘛,陸顯庭!搭把手把他送醫館啊!”
這是雲今,是他的妻第?一?次朝他高聲喊話。
她抱托住外男的身子,臉上焦急萬分?,緊張萬分?。
腦海中閃過他們摟抱在一?起的畫面,這些天來?他一?直想忘,卻怎麽也抹除不了。陸顯庭不想惡意揣度妻子,他的妻那樣美好純淨,定然是被人教壞了,是那個男人,沒有他,就沒有今天的一?切了……
陸顯庭凝睇那支染血的釵,冒出?個懊悔的念頭。若是,若是他方才上移幾寸,往心口?捅,那個男人興許就可以徹底消失,他和雲娘之間便再無阻礙。
“陸顯庭!”
雲今的這一?聲,仿若兜頭潑來?的冰水,陸顯庭打了個哆嗦,遲鈍而又張皇地搖着頭,踉跄了兩步,卻是在不斷往後退。
雲今對他再三失望,将霍連的身子往邊上一?放,擡步就要邁出?去,卻被握住了足腕。
“你去哪兒?”
雲今回眸,霍連一?手拉着她一?手捂着傷處,血液順着指縫肆意流淌,他那身绫袍顏色本就不深,被染上血顯得格外吓人。而他更?是唇色發白,額邊冒着冷汗,是疼極了。
“去哪兒……”霍連眼睫微顫,緊緊盯着她,胸口?起伏。
雲今讀懂了,蹲下凝視他,很快便見他的黑眸裏溢出?一?絲懇求。
她心裏很不是滋味,有些澀澀發疼,緩了一?下,輕聲對他說:“不丢下你,我?去找人幫忙。”
見他不答,雲今又道:“自己按着傷口?,可以嗎?”
“嗯。”
霍連終于松開手。她既給了不丢下他的允諾,他便信她。
只是,他閉上眼時?還在想。
真是一?只傻兔子,要是人人都像他這樣卑劣,她可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