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重生+救妻

得知容晞的死訊後,慕淮緘默了片刻。

他雖強抑着表情,但侍從仍能覺出, 慕淮周身散着的氣場,倏然間變得陰鸷駭人,讓他心中更生怖畏。

眼前狀況讓那侍從十分猶豫。

他想起仵作行人為容晞整饬屍身時, 那副喟嘆惋惜的神情, 他不敢即刻便告訴慕淮,容晞竟是有了身孕。

除了慕淮身側的侍衛, 其實衢雲宮的下人一早便有了猜測,這容姑姑八成是被殿下幸了。

因為在入夜後, 容晞總是會散着一頭如綢的烏發, 從自己的屋間中走向慕淮的寝殿, 經常一整夜就宿在那兒,次日一早才出。

嚴居胥也察覺到了氣氛的不對勁, 便拱手對慕淮告辭道:“殿下既是有要事, 那臣便先退下。”

慕淮颔首, 在臣下面前,沒有失态。

他在心中重複着侍從适才的話語。

那女人死了?

慕淮心中不大相信,更不能接受。

死這個字在他腦海不斷重複着,他喉中突地湧起一股腥甜, 哽在了喉間。

待語出時, 慕淮強抑着顫音, 将将沒有失态,他問那侍從:“屍身在何處?”

侍從恭敬地答道:“屬下暫将姑姑的屍身安置在保康門街旁的一家館驿中。”

慕淮現下顧不得去詢問容晞的死因, 他到現在還不相信容晞已經死了, 甚至覺得事态還有轉機。

他冷聲命人備馬, 步履焦急地出宮時正巧撞上了從樞密院辦完公事的尹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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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淮看了尹誠一眼,未言一語,跨上馬背後便陰臉挽缰,揚聲命那侍從道:“帶路。”

尹誠覺得奇怪,便也策馬跟在了他們的身後。

慕淮平素不茍言笑,但是面色卻從未如今日這般陰郁過,整個人都散着極森冷的氣場。

尹誠猶自憶得,縱是賢妃去世那陣,慕淮的神色都未這般凝重過。

馬蹄聲噠噠,平地起揚塵。

汴京官兵一早便将百姓從禦街大道中央驅散,慕淮一行人得以疾馳飙飒而過。

少頃,衆人終于到了保康門街的那家館驿中,侍從引着面色陰沉的慕淮去了容晞停屍的屋間。

屋外有兩三侍從駐守着,見到慕淮和尹誠,紛紛向其恭敬抱拳施禮。

引路侍從心思謹慎,他知道慕淮和容晞的特殊關系,便備好了寬敞的紅木大棺,已将容晞的屍身置在了其中。

尹誠瞧見了那棺材,仍是不明所以,他不知裏面躺着的那人究竟是誰,更是猜不出到底是誰的死訊會讓慕淮如此緊張。

慕淮崩着俊容,雙手已然抑不住地發顫發抖,他推開了棺蓋,終于見到了近日苦苦找尋的女人。

尹誠走到慕淮的身側,待看清那女子的容貌後,面色微變。

棺材中躺着的女子,有張秾麗絕色的美人面孔,尹誠卻也能依稀辨認出,這女子就是伺候慕淮的容氏宮女。

他之前見過容晞數面,知這女子是伺候慕淮的近身宮婢,現下看來,這女子在雍熙宮做事時,為了避禍,便将這傾城的容貌掩了起來。

侍衛打量着慕淮的神色,仍在猶豫該何時向他說出容晞已有身孕的消息。

昨日他将屍身擡到仵作行人面前時,那仵作便發現容晞竟是易了容,待将她面上拭淨後,那仵作連罵了數聲造孽。

因為他從沒見過生得這麽美麗的女人,雖然不認識她,也很難接受這樣的一個美人,死得會這麽慘。

慕淮目眦微紅,死死盯着棺中的女人。

侍從上下啓合着雙唇,終是當着尹誠的面,對慕淮道:“……殿下,那仵作為容姑姑驗屍時,發現…發現…她已有孕兩月……”

語畢,尹誠面色微變。

慕淮倏地擡首,看向了那侍從,嗓音帶着迫人的森寒,難以置信地問道:“你說什麽?有孕了?”

侍從打了個寒顫,耐着心中的驚恐,繼續道:“……只是,容姑姑既已身故,她腹中之子自是也……”

自是也沒了。

慕淮聽罷,面色倏然變得慘白,瞧上去陰恻恻的。

侍從又對慕淮道出了容晞的死因——

他們一行人是在洪都的官道上發現了容晞的屍身,據附近的百姓說,她是被悍匪殺害的。

容晞和一婦人坐城乘水路離了汴京,又雇了馬車往洪都城內去,這地界平日總會有悍匪劫道,但只要給了他們足夠的錢財,一般不會索人性命。

但那日的悍匪明顯不欲索取她們的財物,反倒像是來索命的。

跟着容晞的婦人也死了,卻不是被刀捅死的。

那婦人拼死都想護住容晞,似是在掙紮間,想攔在容晞身前,替她擋刀,卻被歹匪猛地推開,頭撞巨石而死。

慕淮默然不語,他垂着頭首,略有些無力地倚着那棺材,只覺鈍痛沿着心脈慢慢侵入了四肢百骸。

再度擡首時,他的雙目已變得猩紅可怕,再不複适才強撐的鎮定,英隽的眉宇也略有些猙獰。

尹誠從未見過慕淮這般模樣,他默了默,終是開口勸道:“佳人已逝…望殿下節哀。”

——“出去。”

慕淮語氣艱澀的道出二字。

尹誠還要再勸,慕淮的聲音已明顯透着陰戾之氣,他語氣重了幾分,又道:“都給孤出去!沒孤允許,誰都不許進來!”

侍從們連連應是。

尹誠雖惦念慕淮的狀況,卻也只得随一衆侍從出了此室。

彎月初隐于汴京天際,天已擦黑。

那棺材還算寬敞,慕淮低首看着沉沉睡着的美人,尋着棺中空隙小心地邁了進去。

躺下後,他将混身僵寒的女人抱在了懷中。

容晞身上很冷、很冰寒。

她面容異常精致,慘白中竟透着幾分詭異的豔麗。

那仵作行人許是覺得她生得過于貌美,還為她細細斂了妝面,塗了唇脂,又描畫了眉眼。

她平素不施任何粉黛便是極美,現下更是美得讓人心顫。

更讓人心痛。

因為死人的身體很僵硬,慕淮稍稍松些力氣,容晞的屍身便要從他懷中滑出去。

他耐住鼻間的酸澀之意,将懷中的女人擁緊了幾分。

慕淮想起,那時他高熱不退,容晞為了幫他降溫,在深秋中浸了冷水。

次日清晨時,她便如今日一般,身子極寒極冷地縮在了他的懷中。

那時他心中難能有了恐懼,怕她會醒不來。

但那日容晞醒了,還對他溫柔地笑了。

可現在……

這女人再也醒不來了。

慕淮眉宇蹙了幾分,他将手小心地放在了女人的小腹上,其上微陷了一處,應是刀傷所致,現下那處已被仵作行人縫補。

他想起之前容晞曾多次嘔吐,他也曾察覺出,這女人的小腹變得微隆,可竟是絲毫都未往她會有孕這處想。

那一月她瞞着他,一定很辛苦。

他實在是太過遲鈍。

慕淮喉間微哽,半晌方将唇畔置于容晞耳側,帶着無奈地輕喃道:“蠢女人…你跑什麽跑,不還是被我找到了。”

沒人回他,也再也沒有人用甜柔的嗓音喚他殿下。

他待這女人不好,甚至可以說是惡劣。

他脾氣壞極,性情又暴戾恣睢,幾乎沒怎麽對這女人溫柔過,平素也總是兇她。

幸她時,從不顧及她的感受,總是讓她被欺負得很慘。

容晞卻從未抱怨過,依舊對他溫柔貼心,盡心盡力地伺候他這個主子。

他現在最後悔的,卻是那日對她說的誅心之語。

他太倨傲,說那番話是想讓她乞求他,讓她許他位份。

可那番話,終是傷了這女人的心。

而他腿疾痊愈後,行事愈發殘忍狠絕。

慕淮心中清楚,容晞有孕後,定是怕他不會善待他們的孩子,這才動了逃出宮的念頭。

他還未來得及感受初為人父的喜悅,那孩子便随着他母親,一并沒了。

夜靜籁得可怕,慕淮的眼睫漸變得濕濡,他低聲又問容晞,語氣很輕:“冷嗎?你身上總是容易冷。”

死人自是不會講話,慕淮似是在自言自語,又道:“這棺材裏好黑,你膽子這般小,一定會害怕。”

他雙手捧着女人的面頰,在黑暗裏睇着她的眉眼。

“不用怕,我抱着你呢,誰也不敢再欺負你。”

自顧自地同她講了許多話後,慕淮将頭首深埋于女人冰冷的頸間,卻知再也焐不熱她的身子。

殺她的歹匪不知跑到了何處,他不知道害他的悍匪究竟是哪一夥人,反正都是禍害,那便一并把洪都的悍匪窩子都端了。

他定要對那些悍匪處以嚴酷的極刑。

慕淮徹夜未睡,就這般抱着容晞冰冷的屍身,陪她躺在這棺材中。

耳畔只有自己的呼吸,和迢遞的更漏聲。

白露熹微時,門扉“吱呀——”一聲被推開,慕淮面色微沉地從裏面走了出來。

侍從向他問安時,卻倏地發現,以往慕淮烏黑如墨的發絲,竟在一夜間,生出了絲縷的華發。

雖說離他極近方能瞧出有白發在鬓,但慕淮才二十一歲,便在一夜間白了少年頭,這得悲痛到什麽程度?

尹誠昨夜也未歸府,他惦念着慕淮的狀況,便在館驿中暫住了一夜。

他走上前去,自是也看見了慕淮鬓邊生出的華發。

尹誠見慕淮已然恢複了平素的鎮定,卻仍是蹙着眉頭,便略帶關切地問:“……殿下,可還好?”

慕淮垂目,微嗤了一聲,對尹誠道:“死了個侍婢而已,別用那種眼神看着孤。”

尹誠噤聲不語。

卻知慕淮雖極力掩飾着,對容晞已逝的事并不在意。

可那雙猶自猩紅的雙目,和那一夜間生出的華發,無一不在處處彰顯,他對這個女人有多在意。

慕淮負手站在自成四方天井的館驿環廊處,冷聲命侍從:“尋個地界,葬了她。”

侍從應是。

尹誠随慕淮去了城東遠郊,陪着慕淮,将那可憐的宮女下葬。

棺材甫一入土時,天色竟也微變,随後便倏地落起紛揚的皚雪。

起先,慕淮神色還算鎮定,尹誠心中也松了口氣。

可待那棺材漸被黃土填沒後,慕淮竟是突地發瘋般沖上前去,他推開了填埋棺材的一衆侍從,縱身躍進了土坑中。

然後便惡狠狠地咬着牙,用雙手刨着土,待那棺材又浮于土上後,慕淮便狠狠地扯拽着固定棺材的繩索,洩憤般地使着蠻力,似是想把棺裏的女人再弄出來。

直到他的手被繩索割出了血痕,尹誠眸色登時一變,他也跳進了那土坑中,急欲制止住慕淮令人驚駭的行徑。

尹誠聲音微高了幾分,竟是如從前般喚了慕淮的表字:“芝衍!人已經死了,你把她從棺材挖出來,又有什麽用?縱是把她屍身抱出來,她也再也活不過來了……”

尹誠知道慕淮痛心疾首的緣由。

容氏宮女生的絕色貌美,放眼整個汴京城,沒有幾個女人的容貌能蓋過她。

她能近身伺候他這麽久,人也定是聰慧體己的。

她同慕淮朝夕相處,又懷了他的孩子。

到如今她倏然離世,慕淮縱是心腸再硬,心中也定是悲痛的。

慕淮聽罷,眉間卻是倏地一戾,他狂怒至極,揮拳便要擊向尹誠。

尹誠避開了慕淮的拳頭,他平複着心緒,沉靜道:“若殿下同臣打上一架,心情便能好些,那臣随時奉陪。”

慕淮顯然已經喪了理智,他怒而甩開尹誠的手,複又起身奪過侍從手中的鍬子,絲毫不顧被勒出血痕的雙手,面色極度陰鸷地再度将那棺材填埋入土。

容晞的墓碑是無字碑,慕淮對她身世了解甚少,不知她父母到底是誰,只知她應是個孤女。

侍從為容晞焚燒紙錢時,慕淮終于恢複了些許理智,他定定地看了那無字碑良久,尹誠這時問他:“殿下準備何時歸宮?”

慕淮聲音清寒,語氣恢複了平靜,回道:“政事堂的折子都堆疊成山了,自是今夜便要歸宮。”

言罷,他振袖往駿馬走去,再不看那無字碑一眼。

挽缰馳馬時,慕淮見天際夕日将墜。

汴京遠郊大雪初霁,東風未歇,一派空塵曠遠之景。

景色雖甚美,可慕淮卻知,上天在他出生時,應該給了他會對女子生出愛戀的情絲。

可時至今日,這情絲俱被生生斬斷。

他心中再也騰不出任何位置,留給除她之外的女人。

******

承章十一年,初夏。

蟬鳴啁啾之聲不絕如縷,武帝慕淮被這蟬聲擾了安睡,這夜戾氣極盛。

宮人們吓得瑟瑟發抖,為了讓武帝睡個好覺,便紛紛拿了網罩去粘蟬。

齊國一月前剛與北方的燕國結束了連年的惡戰。

燕國近年愈發強大,由手段雷霆的太後蕭氏把持朝政。

雙方戮戰數月,仍不分勝負。

齊國雖稍勝一籌,可在無止息地征戰中,兵士們早已失了銳利的士氣。

最後,齊燕之争以燕國割讓三州之地告終。

齊軍返境雖是得勝而歸,卻也帶來了令武帝暴怒的沉重消息。

尹誠将軍竟是在歸返途中箭傷複發,暴斃身亡,年僅三十五歲。

武帝在位十一年,治國功績斐然。

他還未稱帝時,便滅了小國缙國,近年又滅了東北的邺國。

到如今他收複了燕國一部分的土地,可謂武功卓著。

他公正嚴明,雖然是至尊的皇帝,卻從不奢靡度日。

慕淮為政手腕強硬,朝中沒有戚族或權臣敢同他作對,齊國實乃中原強權大國。

可只有伺候慕淮的大太監才知道,這位雄才大略、殺伐果決的君主,年僅三十三歲,身子骨卻因積年惡習變得孱弱不堪。

武帝剛登基時,便有個習慣,那便是一連數日都徹夜不睡,獨在乾元殿批折子到深夜,就好像是不需要睡眠。

每七日中,武帝會擇個日子,在下朝後睡到申時,起來後稍用些晚食,便繼續批折子。

如此濫用折損自己的壽元,慕淮終是把自己的身體弄壞弄垮。

前幾年他還骁勇善戰,可禦駕親征。

現下年歲剛過三十,便已病入膏肓,終日要靠丹藥維系生存。

有外人不知武帝的作息,便猜測他如今這般,全是因為年輕時殺戮過重,才染上了惡疾。

可全齊境的百姓都知,當今聖上勵精圖治,是難得的聖君。

是夜大太監從內諸司處折返,至殿外後,他屏着呼吸,小心地進了乾元殿。

武帝單手支頤在書案,臉泛烏青,精神明顯不濟。

大太監不敢擾武帝安睡,便小心地将漆托中的躞蹀輕放在案,随後向武帝拱手施禮,退出了殿外。

說來武帝本人很喜歡這個已經變舊的躞蹀,縫補了多次仍未将其丢棄,明明他是尊貴的帝王,比這躞蹀精美的配飾多了去了,卻對這躞蹀格外偏愛。

武帝性情孤僻乖戾,下朝回乾元殿後喜歡獨處,不喜人打擾。

宮女太監伺候時都是提前備好茶點,待慕淮喚他們時,才會萬分小心地進殿聽令。

當今聖上有很多可稱為怪異的行徑。

但最令人不解的是,武帝登基後,竟沒納任何妃子,自是也沒立皇後。

後宮中有位份的女人只有太後翟氏和先帝的妃嫔公主們。

有人說,武帝只愛江山功業,不愛美人。

亦有人說,武帝怕是個喜好男風的斷袖。

但他為何不納任何妃嫔,至今仍是雍熙宮中的未解之謎。

門下侍中程頌至乾元殿外時,慕淮已然清醒,便宣召程頌進殿。

明滅的燭火下,慕淮的神情看着有些疲倦,他問向程頌,道:“嚴居胥的家眷可有收下朕的慰禮?”

程頌搖首,回道:“回陛下,嚴夫人不肯收。”

慕淮聽罷斂眸,他面上泛青,隐隐透着病容,聽罷程頌此言,半晌方道:“不收,便不收罷。”

終是他對不起嚴居胥,近年他疑心甚重,聽信讒言。

而嚴居胥被封相國後權勢愈大,他便認為嚴居胥有不臣謀逆之心。

最終他逼得嚴居胥為表忠心而自盡,他妻室家人定是恨透了他,卻礙于他是皇帝,不敢言半句不滿。

思及此,慕淮揮手,讓程頌退下。

他從案前站起身,仰首看向了檻窗外清冷的月光。

若不是他窮兵黩武,剛愎自用,讓尹誠強攻燕國,他也不會這麽年輕便去世。

去年,慕濤去行宮看望了被囚禁的慕濟,他便懷疑慕濤和慕濟互相勾結,恐有叛心,毫不留情地設計除掉了自己的親生兄長。

後來才知,惟有慕濟心存不甘,而慕濤去看望慕濟的緣由僅是因為惦念幼時兄弟之情。

到現在,他連個兒子都沒有。

慕淮深知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他在慕氏宗室裏挑挑撿撿,最後挑出了看上去不那麽像蠢貨的慕遠來做為王儲。

他嗤笑一聲,卻覺頭部倏地一痛,随後便失去了意識,暈厥在地。

宮人們都怕他,直到次日要上朝時,發現慕淮遲遲都沒有動靜,這才大着膽子進殿查看,才發現他竟是暈倒了。

太醫為他診脈時,一臉憂懼的說他将不久于人世。

慕淮聽到此消息時,卻是異常鎮靜。

他守着大齊江山多年,雖未疲憊,但也有些倦了。

太醫走後,慕淮差人召來了其宗弟慕遠。

他阖上雙目後,便想,死亦甚好。

不知在陰間,能不能看到那女人。

慕遠一臉謙謹地跪在了他的床前,靜等着聽慕淮的遺旨。

慕淮叮囑慕遠,要替他守下慕氏三代打下的江山。

慕遠應是。

随後的話,卻讓慕遠大吃一驚。

慕淮語氣平靜道:“你登基後,命禮部的太常寺卿同朕身側的舊侍去趟汴都西郊,将那處無名碑下埋着的棺材遷到皇陵中。那裏面躺着的人是朕之前的女人,姓容。朕要追封她為皇後,與她合葬在一處。”

慕遠眸色微變,自是不知何時冒出了個容氏女來。

而慕淮做皇帝這十幾年中,身側沒有一個妃妾。

這冷不丁要封一個來歷不明的女人為後,他自是吓了一跳。

但這畢竟是慕淮的遺願,慕遠表情稍平後,便恭敬地回道:“臣弟遵旨。”

慕淮默了默,又叮囑了一句:“讓禮部的人擡棺時小心些,別把她棺材摔了。”

慕遠連連應是。

待慕淮又交代了慕遠一些政務要事後,便覺自己身子愈發沉重,精神不濟。

慕遠離開乾元殿的當日,慕淮便咽了氣。

他死後,魂魄在雍熙宮的上空飄蕩了數月。

慕淮想去汴京城的別處看看,卻發現自己行動受限,自己的魂魄只能在雍熙宮這處游蕩。

他想,既是還能在陽間待幾日,便觀察觀察慕遠那小子這皇帝做的到底如何。

起先,慕遠還算勤勉,下朝後便去乾元殿批折子。

種種表現,倒還讓慕淮的鬼魂滿意。

可沒過多久,慕遠便開始疏于朝政,耽于美色。

整日往貴妃的宮殿跑,偶爾上朝還會遲到,經常讓文武百官等上半個時辰。

慕淮見此怒急,因他的魂魄只能在黑夜行動,便在慕遠又去了貴妃寝宮的當夜,靠着意念讓自己的魂魄落了地。

殿中,慕遠一臉昏庸模樣,而那不安分的貴妃則在他耳旁請求,讓他給她的哥哥拔擢官位。

慕遠一臉享受地将那寵妃攬入懷中,随後竟是想都未想,便應了她的請求。

慕淮的鬼魂暗罵慕遠真是個蠢貨敗類。

他對慕遠怒斥道:“老子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基業,不是讓你這個蠢玩意在這聽女人吹枕邊風的!”

魂靈說話,凡人自是聽不見。

但殿內的燭火卻搖得異常詭異,慕遠和那妖嬈的貴妃見狀,皆都看向了燭臺的方向。

慕遠有些詫異,便對懷中的貴妃問道:“朕怎麽覺得,這殿中有他人?”

貴妃嬌笑了一聲,回道:“皇上在說什麽糊塗話,這殿中除了臣妾,還能有誰?”

慕遠笑意愈深地将貴妃往懷中擁了幾分,道:“是啊,只愛妃和朕二人,還能有誰?”

慕淮的魂魄已飄在了二人的身前,他想用雙手拽住慕遠的衣襟,将他痛打一頓。

可手在觸及他衣物時,卻穿透了他的形體。

慕淮無奈,自己終歸是個魂靈,并不是陽間人。

慕淮面色發陰地瞪了慕遠許久,終于在那兒二人要共赴巫山**時,飄出了這寝宮。

待他想用魂識再度淩空飄蕩時,眼前卻倏地一黑,似是有某種無形的力量,在将他的魂魄攝奪絞索。

慕淮受制于這種怪異的力量,很是痛苦。

但在失去意識前,他心中卻有些欣喜。

因為他終于可以奔赴黃泉,去尋那女人了。

*****

慕淮再度恢複意識時,最先有知覺的感官便是鼻間彌散的血腥氣,他蹙眉睜目後,竟是發現自己半躺在地,身後靠着影木大門。

他低首,見自己竟穿了身玄鐵甲胄,身側是他一直用的刀,那鋒刃上還沾了血。

慕淮覺得奇怪。

怎麽到陰間後,他竟是穿着甲胄,一副武者裝扮?

再一掀眸,他發現身前跪着黑壓壓的一衆侍從,還有個一臉驚惶的太醫。

——“殿下…您醒了。”

為首的侍從道。

殿下?

慕淮聽到這稱呼蹙了蹙眉,他被喚陛下許多年,什麽時候又成殿下了?

他環顧了四周,原本有些桀骜的墨眸卻倏地微瞪。

眼前之景他再熟悉不過。

這處,原是東宮。

不,不是東宮,而是還未重新翻修的衢雲宮。

眼前的侍從面孔很年輕,亦讓他覺得熟悉,是他剛被立儲時,便跟着他的那撥人。

慕淮覺得自己的血液似在翻湧,他有些難以置信,但更多的情緒,是令他心髒狂跳不止的激躍之情。

他從地上起身,緊了緊手中握着的極重長刀。

不得不說,他二十多歲的體魄是真健壯。

此刻,慕淮久違地感到身上很輕盈,雙臂孔武有力,沒有任何病痛纏身。

為首的侍從見他終于起身,略帶懼意道:“殿下,還用讓太醫為您診脈嗎?”

慕淮卻未回複那侍從的話,而是反問他:“現下是何年?”

侍從怔住,自是不知慕淮為何要突然問他年份,卻還是恭敬地回道:“回殿下,是玄平十三年。”

聽罷,慕淮薄唇微勾。

他聽着衢雲宮外整兵的號令,終于确定,他重生到了李瑞逼宮這一日。

這日,他入主東宮,成了當朝太子。

而當他回宮想尋那女人時,卻被侍從告知,那女人被攆出宮去了。

慕淮蹙眉,似是十分厭惡自己身上的血腥味,待将身側的刀扔給為首侍從後,命道:“孤去更換身衣物,你們即刻在宣華門處備馬,随孤去趟洪都。”

侍從彼此驚詫地對視,應了聲是。

不經時,慕淮着一身髹黑的弁服闊步出了衢雲宮,侍從緊跟其身後。

衆人到宣華門處時,慕淮恰巧見到了正領兵而歸的尹誠。

他心中難免又是一陣激動,這時的尹誠還沒死,還好好的活着。

慕淮快步走到了尹誠的身前。

尹誠見慕淮的表情竟是略有些激動,心中頗感奇怪,卻還是拱手,對他道:“臣恭喜殿下,入主東宮。”

話畢,慕淮竟是突地将他擁在了懷中,然後略有些僵硬地用手拍了拍他的脊背。

尹誠愣住了,甚至是被慕淮的舉動驚到了。

慕淮一向孤傲,今日的舉動竟是像得了失心瘋般,當着衆兵士的面,同他一個大男人摟摟抱抱。

尹誠也是要面子的,忙推開了慕淮,不解地問:“殿下…您今日怎麽了?”

慕淮也自覺失态,忙抱拳掩唇,輕咳了一聲,對尹誠道:“你今夜随孤去趟洪都。”

尹誠遲疑了一下,道了聲好,又問:“殿下去洪都做甚?”

慕淮笑意漸冉又漸斂,回道:“孤的女人跑了…今夜,孤要将她抓回來。”

******

去往洪都的路途異常颠簸,容晞害喜得厲害,她捂着心口那處,強耐着嘔意。

浣娘掀開了車帷,陣陣寒風湧入了車廂內,浣娘拍了拍容晞的背脊,寬慰道:“小姐再忍忍,馬上就到洪都了。”

容晞笑着點了點頭,回道:“沒事的,我能堅持住。”

倏然間,駿馬嘶鳴,馬車驟停在地。

車夫的聲音變了調,對車廂內的二人道:“…完了…我們遇上劫匪了。”

浣娘吓得一驚,忙問容晞:“…小姐,我們該怎麽辦?”

容晞強自讓自己平靜,從袖中拿出了那一錦袋的銀錢,對浣娘道:“那便許他們財物,看看他們能否饒我們一命……”

話還未畢,便聽見車夫“啊——”的一聲。

那車夫已然被悍匪扔摔在地,容晞眸色微變時,浣娘已将自己的身子護在了她的身前。

只聽那悍匪用粗曠的聲音對同夥道:“将那臉上有麻子的女人弄死就撤。”

話畢,浣娘和容晞的神色皆是一凜。

臉上有麻子的人,便是易容掩貌後的容晞。

她二人正不知所措時,已被悍匪拽下了馬車,容晞緊護着自己的小腹,浣娘則擋在了她的身前。

那悍匪神情狠戾,對浣娘道:“你這臭婆娘快閃開,別擋我的道!”

言罷,他拽住浣娘的衣袖,将她猛地往外一甩。

“——咚”的一聲,浣娘的額頭撞在了石頭上,漸漸淌出了血泊。

容晞心中一痛,聲嘶力竭地喊道:“浣娘!”

那悍匪露出了得意的笑意,剛要抽刀刺向容晞,笑意卻登時僵在了唇畔。

随即,他口中噴出了鮮血,跪倒在地。

容晞一驚,這悍匪胸口中了一箭,原來是有人救了她。

她回身想要尋找救命恩人,待于夜色中看清救她的那行人時,她眸色倏地一變。

尹誠端着弓.弩,又“嗖——”地一聲,連發數箭,射中了其餘的幾名悍匪。

而他身側勒馬挽缰的男人,竟是慕淮。

二人四目相對之際,慕淮已然策馬往她的方向馳去。

雖然地上的悍匪已死,但他卻仍拔出了長刀,欲要對着這些人的屍身再度撻閥。

容晞的心跳愈來愈快。

慕淮竟是要親自來抓她回去。

一見到他,容晞心中便油然生出了懼意。

就像動物見到天敵一樣,她只覺得毛骨悚然。

她顧不得多思考,悲痛地看了一眼浣娘的屍身後,拔腿就跑。

慕淮見狀,忙将刀從悍匪的屍身中抽了出來,待将利刃放回刀鞘後,便揮着馬鞭,往那女人的方向跑去。

他心中暗罵,這女人真蠢,跑什麽跑?人怎能有馬跑的快?

敵人俱被殲滅,尹誠便挺拔地坐于馬背,像看戲般看着慕淮逐着那嬌小的宮女。

此情此景,容晞便像只被折了羽翼的莺鳥,而慕淮便像只兇悍的鷹隼。

雙方力量屬實太過懸殊。

只聽那“莺鳥”驚呼了一聲,慕淮已傾了左半身,大臂一撈,便将那女人抱舉到了馬背上。

他挽缰的手很有力量,将懷中的女人圈得緊緊的。

容晞覺得自己的那顆心髒快要跳到嗓子眼處時,慕淮“籲”了一聲,勒住了駿馬。

他将懷裏吓懵的女人擁緊了幾分,随後在她驚詫的目光下,将手置在了她的小腹上。

慕淮的舉動讓容晞瞳孔驟縮。

他會不會是……知道了。

慕淮睇着懷中活生生的女人,墨眸深黯。

他嗓音隐隐抑着怒氣,沉着聲音問她:“跑什麽?你懷了孤的孩子,還想跑到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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