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謝謹行當然知道她是這年剛回府、嫡房最尊貴的嫡女,青霞縣主。
因為早前他已經領教到她的厲害了。
還那麽小的小姑娘,咬起人來時臉頰紅撲撲,眼睛裏的火花生動,如同剛才她擋在他面前時一般。
只是謝謹行如今更加看不懂這顆小小的綠色包子了,明明之前她一見到他,就像頭被激怒的小野貓,對他各種抓撓,要麽就一副高貴昂首的模樣,走路歪七扭八,對他不屑一顧地走開。
可現下,那顆綠色包子顯然是一步步朝着他的方向走來。
“哥哥...你過來一點...”
謝珥讓翠枝在竹亭裏拉着那個婆子說話,她自己一路分花拂柳來到花園子邊緣,小腦袋從花叢裏探出,擱在青磚上,用氣音朝這邊喊道。
她知道還有幾個婆子守在附近,她不能動靜弄太大,偷偷送完吃的喝的就得離開。
可那邊脊梁挺直,跪得端端正正的少年顯然看見她了,眼睛裏卻沒有半絲波瀾,像是看一件死物一樣看她一眼,又緩緩收回。
“哥哥,你快些過來呀...一會張嬷嬷要發現我了...”
謝珥急得蓮藕臂亂揮,頭上兩個“包子”被花叢間的亂枝弄散,小臉上盡是花泥,有些小狼狽。
可不管她怎麽說,那邊的少年連一個眼風都懶于給她,看上去麻木又冷漠。
“縣主!你怎麽跑這來了,哎喲!縣主你可別折煞老奴了,這回老奴十條命都不夠折騰的。”
一位老婆子粗啞的聲音從花間傳來,随後是小丫頭稚嫩嬌氣的呵斥聲:“退下!我能自己走!”
少年蒙灰冷沉的眸子由始至終沒有轉過去,過了一會,待他木然斜睨過去時,小姑娘已經轉身,一副端莊有氣勢的樣子,每走一步都要踉跄一下,然後強作鎮靜拍拍裙擺站穩,若無其事地指揮着身後的婆子。
小姑娘離開後,肅穆莊嚴的祠堂外又恢複了靜谧,少年額角和脊背上的血早已凝固,眼眸裏又複死寂,就連檐上鬥拱的脊獸也沉默幹涸得快将裂開,面目猙獰。
劉榮因為牽事打鬧的事,被崇威将軍狠狠責備了一通,事後直覺在衆兄弟面前擡不起頭來,又因霍峒在他面前明嘲暗諷,本就在諸子當中格外自卑的劉榮把這一切歸咎于将軍府那位爹不疼娘不愛的外室子。
午後,劉榮拉上馮絡,提了一匣子清涼消暑的瓜果,來到祠堂附近。
婆子們在這兒守大半天了,天氣炎熱,正是大暑天,劉榮他們的瓜果送得十分合時。
“哎喲,老奴不敢當,哪當得了榮公子絡公子送的瓜果喲。”
婆子們一邊抓着甜果吃得解暑,一邊笑着放任兩位公子靠近,“公子你們也吃。”
“嬷嬷,”劉榮眉笑道:“你們這麽熱的天,還得留在這看守着行公子,着實不容易啊,你們多吃點,我看到黃嬷嬷她們今兒都待在水榭那邊伺候着,義母還賞了她們一人一盒冰鎮涼果解暑呢。”
黃嬷嬷同這些嬷嬷一樣,都是郡主身邊伺候的,現下,黃嬷嬷可以去有冰盆水榭的消暑佳地涼快舒适地伺候着主子,這會兒這幾位嬷嬷卻不得不待在這種酷熱難當的地方看守人,是個人都會覺得心裏不平衡。
果然,嬷嬷們吃進嘴裏的瓜不解渴了。
“唉!都怪那行公子害我們!要知道,那些冰鎮涼果,是宮中的貢品,十分難得的!”
嬷嬷們開始哀怨道。
“嬷嬷,反正我和絡弟正好得空,平日受你們照顧打點的頗多,今日我倆幫你們在此看着,你們下去歇息會吧。”劉榮笑道。
嬷嬷們一聽,心中大喜。
本來酷暑當頭,嬷嬷們年紀大了,身體開始吃不消,加之又聽說另外幾個婆子的待遇,心下便更郁悶了。
嬷嬷們面上推搪了幾下,囑托榮公子和絡公子看好行公子後,便退下偷閑去了。
劉榮笑眼等婆子走後,笑意退去,帶着馮絡走到跪在院中的謝謹行面前。
“喲,背後還挨了幾棍啊,想來你一個外室子,不但義母記恨你,就連義父也沒念在你是他唯一血脈,就垂憐你呢。”劉榮嘲笑道。
“你就是一個有爹生沒娘養的野種,那副死人臉看着我想幹什麽?”
劉榮不滿他看他的眼神,揚手朝他臉上就抽了一記。
兩個清脆響亮的巴掌聲同時響起。
劉榮左手捂着半邊臉,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看着眼前半跪的少年。
原來,剛才劉榮揚手抽打他的時候,謝謹行也學他揚起手,一巴掌同時反抽回他臉上。
劉榮在霍峒那裏本就受了一肚子火,想找謝謹行撒氣,哪知現下撒氣不成,反倒被扇刮一巴,自然惱火。
“以為自己什麽身份?敢打我?絡弟,把他綁起來!”
馮絡拿着繩子往前,看見謝謹行那灰冷的眸子,頓時就發怵了:“榮...榮兄,這樣...不好吧...”
“膽小鬼!義父義母都不管他,你怕他做什麽?将來承繼将軍府還不得從我們之中挑?”劉榮說着,一把搶過馮絡手裏的繩子。
不過,謝謹行雖然在将軍府沒多少存在感,身份也卑微,可又不是傻子,哪會任由旁人說綁就綁?
當劉榮走過來強行要捆住他的時候,他跪伏的動作沒變,伸手就握緊了劉榮的手腕,禁锢着,像一塊冰硬的寒鐵,劉榮連想掙都掙不開。
“放手!你想做什麽?”劉榮傲負嚷道,随即,就從懷裏抓出一條洗得發白的舊帕子,高高地舉起。
“你再不放手,我燒了它!絡弟,點火!”
馮絡聞言,立馬接過那張式樣陳舊的布帕,從袖裏摸起了火折子。
謝謹行唇邊難得勾出冷笑的弧度,緊圈對方的手緩緩松了下來。
劉榮和馮絡順利把他嚴嚴實實捆綁綁起來。
熾陽暴灼之下,謝謹行唇邊依舊挂着那抹帶血的笑,被兩個小公子捆着,輪番羞辱打罵,指尖被紮滿針孔,身上、腿上、臂上各種看不見的地方,都被兩名頑劣少年針戳火燙。
打着、折騰着,謝謹行左眼的眼罩松脫出來,他那只幽邃湛藍的眼睛暴露無遺。
劉榮罵了一聲“晦氣”,伸拳直直往他藍色那只瞳仁揮了過去。
謝謹行咬牙不讓自己痛叫出聲,可最終還是疼得倒地,捂住眼睛在地上翻滾。
直把他折騰到奄奄一息,劉榮那口氣終于下去,這才把他身上的繩索松解,又警告了一番不許他說出去,這才帶着馮絡離開。
躺在地上緊捂着眼睛的謝謹行,右邊的灰眸一點一點寂滅,躺在午後被炙曬滾燙的青石板上,不時地抽搐一下。
劉榮和馮絡離開後,看守的婆子遲遲沒有回來,時間一點一點過去,謝謹行又渴又餓,暈倒又清醒過來的時候,左眼已經沒那麽痛了,喉舌卻開裂般幹枯疼痛,恍恍惚惚地回想起那個躲進花叢裏,招手喊他過去的“綠色包子”。
想起來的那一刻,那個幹涸苦澀的心仿佛被悄悄滲進一絲慰藉般的清涼,他慢慢地,又閉合雙眼暈了過去。
夜幕降臨,地上的暑氣終于消散了些。祠堂這一片院子夜裏不掌燈,沒有奴仆,到處靜悄悄的,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謝謹行再度從昏沉中醒來,渾身都疼得厲害,尤其胃腸絞痛得厲害,睜眼看見一片黑沉的、仿佛被人離棄的世界時,他渾身繃緊的神經才終于松懈下來。
他仿佛一個一生下來,就十惡不赦的怪物,只有躲進黑暗裏,才能讓他找回片刻的自在安寧。
一向如此。
他爬得動的時候,開始往旁邊那個花園的側門爬去。
他顫抖着身子,從白天那小姑娘待過的那片花叢底下,摸出了一壺水和用質地柔軟的綢子仔細包裹起來的糕點。
謝謹行此刻就像游走在旱漠之地的旅人,一握起水壺就仰頭狼狽地狂灌起來,眼眸帶血,好幾次被菊花水嗆到了,沒來得及歇會就又灌起來。
末了,壺中連僅剩的一滴水都被滴盡後,他張大了口,把壺用力往嘴邊搖了搖,才戀戀不舍地舔了舔還蒼白開裂着的唇,低頭去,餓極似的狼吞虎咽起來。
許是小姑娘極奢甜的口味他實在不慣,吃了會兒,腹中沒那麽難受了他就停止不吃,這時他又從花叢裏摸出一個水壺,這次這個水壺更加大,裏頭裝的不是菊花甜水,而是清水,他又灌了幾口水,把剩下的點心吃完了。
四周有清涼的夜風拂過,蛐蛐聲,夜蟲鳴叫聲此起彼伏,這是謝謹行頭回覺得,原來黑夜也不僅僅是可怖的保護色,它也可以很生動沁甜的。
昨天夜裏謝珥躺在床上一直睡不踏實,她昨日去祠堂那邊看過謝謹行後,一直念着他身上和額上的傷。
本來傍晚時還想偷偷帶點藥去給他,但一想起那婆子的告誡:“縣主,你明知道郡主她不喜行公子,若被她發現了,不就變相逼着郡主更加記恨行公子嗎?”
謝珥不敢貿然再對他好,想了一整夜無果,只得天亮的時候派翠枝前去看看情況。
結果翠枝回來的時候,很焦急地說郡主犯病了!
謝珥穿戴整齊,由翠枝抱着來到正房時,端陽郡主正在屋裏砸東西,一應伺候的婆子和丫鬟都跪在屋外廊下,義子們和庶女們也低着頭守在屋外。
“情況怎麽樣了?”謝珥從翠枝的懷裏下來,走路歪扭不穩,說話卻老成沉穩。
婆子恭敬地朝謝珥下禮後,看了眼周圍的人,囑人把衆人先行遣散,然後才對謝珥道:
“啓禀縣主,郡主是老毛病,已經派人去喊将軍回來了。”
“到底是何事?我是縣主,有什麽事我不能聽的?”謝珥生氣道。
婆子看了面龐稚嫩的小姑娘一眼,猶豫:“就...”
“和謹行哥哥的眼睛有關嗎?”
婆子愣了一愣,知道此事傳開了,紙包不住火,盡管她已經着人去把消息壓停。
于是,她只得把有關于謝謹行的傳言,和端陽郡主發病的事,一五一十告訴青霞縣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