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謝珥紅着眼蹑手蹑足地進屋。
謝謹行在她進來以前已經醒了,這是他多年來養成的習慣,他那院的奴仆總會趁他睡着進屋翻箱倒櫃,要不就趁機進來欺辱他,拿他撒氣,他要是不警醒些,興許在屋裏被打死了都沒人會過問。
但後來他那院接連出現奴仆溺水井死掉的事,久而久之,那些新進去接替工作的奴仆就越來越害怕,不敢靠近他,再後來,就壓根沒人敢去接替工作,只輪流由幾個人定期進院送一些吃的。
即便對他敷衍至此,府裏的女主人——端陽郡主也并無過問,于是那些奴仆也就越發不拿他當回事了。
謝謹行聽見有人進他屋,按照以往,他就該悄無聲息從床上起來,抓起藏起的利器迅速抵住對方咽喉的,但當他握緊袖內的小刀時,卻聽見了小姑娘因為走路笨拙,而磕到椅子的聲音。
刀器悄悄藏起,他默默閉上眼睛裝睡。
謝珥進來見他睡了,看着他面黃肌瘦的臉,五官精致英挺,已經有上輩子那個臉蛋能颠倒衆生、迷倒萬千女子的謝掌印的雛形了。
看着看着,她又忍不住落淚了。
哥哥怎麽能這麽可憐?
謝謹行本來想等她看夠了就離開,誰知她站着看了他好久,緊接着還拉了把小杌子坐在床邊看,看着看着,還把她那只帶着馨甜奶香的白胖小手伸過來,摸他的臉。
少年不可遏制地擰了擰眉,猛地睜開眼睛。
就他猛地睜開眼,兩只顏色截然不同但同樣帶着森寒冷色的眸子盯着她,吓得謝珥眼淚一停,手頓在原地沒有往前。
“哥哥...是不是我打擾到你睡了?”謝珥吸着鼻子道。
謝謹行淡淡地瞥了她一眼,翻身背對着她,一言不發。
明眼人一看就看得出這是在行逐客令了,可謝珥竟破涕為笑道:“好,哥哥,我會安靜的,只是陪着你。”
其實謝珥只是在想,上輩子她死後變成魂靈時,曾不止一次看見謝謹行半夜睡醒把她從琉璃棺裏抱出來,抱着默不作聲地流淚,那一刻,飄在半空的她能夠感受到他有多麽害怕孤獨。
這輩子她想,只要她能一直陪着他,保護他不再受到傷害,那麽,興許他就不會走歪,不會成為後來那位血腥可怕的大魔頭了。
謝謹行從不習慣睡覺時屋裏有人,現在更多時候,他在自己的屋,睡覺前會自己用木板把門釘牢固了再睡覺,可現在那麽大個活人搬板凳坐在他床前,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他,叫他如何能睡?
少年躺了會兒,就有些心煩地掙紮着起來,想爬回自己的院子。
謝珥見他掙紮着起來,以為他要喝水,于是笨拙地跑過去圓桌子邊倒了水,又折回來把水杯遞給他。
少年往杯中一看,杯中水只剩小半了。
謝珥羞赧地抓了抓頭上的包子,“對不起,哥哥,我...我還沒學會走路,茶水...灑...灑了。”
謝謹行冷淡地瞅了眼只比床榻高不了多少的小丫頭,本不想接,卻鬼使神差地接過她遞來的杯子,把剩下的小半杯茶喝下去。
見這個對誰都防備的兄長竟肯接她倒的茶,謝珥高興極了,連忙道:“哥哥等着,我再去給你倒!”
謝謹行本想阻止,看着那小短腿吭哧吭哧吃力走路的樣子,他實在糟心。
可不一會兒,那張滿是泥濘的小臉眉目清秀,額頭多了一個腫包笑着端茶過來了。
這回杯中茶水終于過半了。
“你,回去。”
少年看着小姑娘額上被桌角磕出的腫包,有一瞬間心中升起了一絲愧疚,眸光冷漠地撇開,推拒她道。
“不,哥哥手都使不上力,那麽輕巧的杯子都端不住了,待會一定喝不了藥,我得留下來。”謝珥指了指他握杯抖個不停的手,執拗道。
少年冷清不起一絲波瀾的灰眸驀地閃過一絲慌亂,又恢複如常。
“你,不怕?”
“要怕什麽?”小姑娘不解地眨了眨杏眼,她覺得上輩子的謝謹行難懂,可這輩子的他說話卻是又省字又難懂。
“我是不詳人,會害你。”
少年猶豫片刻,竟擠出了一句相對完整的話。
原以為她聽了就能害怕,害怕了自然會躲他遠遠的。
不料,小丫頭竟頗是氣憤地叉腰拍床板站起:“誰說你是不詳人的?我哥哥才不是什麽不詳人呢,是誰污蔑的,哥哥你告訴我!我去替你讨回公道!”
她這小大人一樣的說話口吻和姿态,謝謹行看了,表現得有些冷漠,不願搭理。
“所有的人,尤其把我生下的那位。”
聲線帶有少年獨有的粗粝感,謝珥聽了卻驀地一震。
她心中升起些荒唐的想法:“哥哥,你知道生你的人...”
話沒說完,她驚悉自己說了些什麽,慌忙搖頭,“沒、沒什麽了。”
不知怎地,她看着他冰涼麻木的目光幽幽朝她投來時,她總感覺他似乎真的知道些什麽,但是,倘若真知道這些的話,人該有多絕望啊。
所以,謝珥覺得是難以接受的殘酷真相,她就選擇性地認定謝謹行一定不知道。
“不會啊,哥哥,”她往前靠近了他一點,試圖緩和話題道:“不是所有人,至少我就沒有覺得你不詳,你是我的哥哥啊!”
“哥...哥?”謝謹行防備地後退了一點,眸子木然,低頭輕喃道。
昨天一整天加一整夜,謝珥就留在百合苑陪着謝謹行,他從一開始的抗拒防備,到後來,雖然不喜,卻也不再抗拒了。
小姑娘性子喜動,人又熱心呱噪,許多時候都惹得謝謹行眉頭緊皺,敢怒不敢言。
就像喝藥的時候,謝謹行從前起就很少喝藥的經驗,起先怎麽也不肯喝下去,小謝珥就蹦跶着短腿,搖搖晃晃地墊上小杌子,捧着藥硬說要哄他喝。
謝謹行自然不會就範,剛想推她,誰知她自個倒開始站不穩,把一整碗藥都灑在了他身上。
“哥哥對不起,我這腿腳有毛病,自己控制不住...”小姑娘反應快,立馬裝委屈,大眼睛裏噙了一大包淚,泫然欲泣,愧疚萬分的樣子,果真讓人無從責備。
謝謹行青着一記臉沒有說話。
随即小姑娘破涕笑開,“我就知道哥哥最疼我,必不會怪我的,沒關系,我就知道自己手腳笨,特意讓翠枝她們多熬幾碗藥,翠枝!再端一碗藥來。”
說着,翠枝就端來一碗早已準備好的、不燙不熱,溫度剛好的藥進來。
小姑娘端起新的藥碗,帶些歉疚道:“哥哥,對不起,也就你肯包容我的笨拙了,為免我還把藥撒你身上,要不等你把藥喝完再去換衣裳吧。”
謝謹行這回一聽,即便內心極度不願意,也怕她故技重施個三兩回,他全身便泡滿藥液了。最後總算硬着頭皮接過她的碗,自己聽話喝了起來。
謝珥心中狡黠一笑,這還多虧了上輩子自己被他搶回去時,曾同他相處過一段時間,摸清楚他的脾性,他這人其實很好哄,吃軟不吃硬,不料小時候的他更好哄。
夜裏睡覺的時候,謝珥讓人搬了矮榻進來,就橫在他床榻邊睡,以防他半夜偷摸着自己回去,又把自己封閉起來任由傷口發潰。
可謝珥從小到大就一點特別好,就是夜裏睡覺特別香,一旦睡着,天塌了也喚不醒她。
謝謹行這是頭一回被強迫同一個奶娃子捆綁一起,他心底的不滿已經溢到了滿點,床畔都是奶娃子身上傳來的馨甜奶香味,讓他一個習慣了孤冷的人輾轉反側,壓根睡不着。
轉身就着屋頂上屋漏透下的銀白月光,他看清了一個小小的、軟軟的,呼吸均勻的小小姑娘兒,像貓兒兔兒一樣,沒有危險性,乖巧安靜地躺在那裏。
冗長微卷的睫毛根根分明,微圓稚氣的臉龐像剛出爐的暄軟白饅頭,還是個精致的白饅頭。
謝謹行禁不住多看了幾眼。
很快,他就顧不上去看白軟包子,一個人負傷擇路走了出去。
今夜,名軒居和易安居注定有事情要發生,他得趁夜去拿回自己的東西。
翌日醒來,謝珥就發現謝謹行不見了,急得跑出去喊人。
翠枝端來縣主梳洗的用具,笑着道:“縣主,你這麽早起了呀。行公子?哦,奴婢早上起來的時候,剛看見他從屋裏出來,本想勸阻他繼續待在這好好休息,但他執意要回去自己院中,奴婢只好把熬好的藥和早膳給他,他也沒有拒絕,一起拿回去了。”
謝珥聽了這才安心下來,又問:“哥哥他受了那麽嚴重的傷,昨日還連站都站不穩呢,怎麽這麽快就能走動了?他身上不疼了嗎?”
“奴婢有問過大夫,”翠枝道:“大夫說,傷口恢複速度是因人而異的,就像你從來沒被蟲子咬,第一次被咬,總是過好久才能好,可要是經常被咬,可能過一會,吃個飯睡個覺就好了。”
翠枝只是把大夫的原話轉述,可這話聽進謝珥心裏,卻一陣陣激蕩起對謝謹行的憐憫。
這人得受過多少傷,才能一夜之間就可以忽視傷口疼痛?
謝珥一天一夜沒回自己院子,今日端陽郡主抱恙,特地放話說自己想靜休,不見任何人,于是,她便同翠枝等人回了自己院。
才一回院,她就聽到底下丫頭下人閑聊時的話:
“你可知道,昨夜名軒居和易安居發生的怪事?”
“知道,聽說名軒居的榮公子覺睡到一半,挂在床欄的衣袍突然起火,把他半張臉燒爛了,真慘。”
“易安居的絡公子睡到一半也被針紮得滿身是血,他那邊的事倒不奇怪,據說是他自己白天時拿了婢子的針藏在身上,結果自己遭了殃。”
“今日府裏的大管事已經在徹查了,說是兩位公子品行不當,在身上私藏有違禁藥品,今早已經被大管事攆出府了,郡主也不想管此事,啧啧,他們兩就是自作孽不可活!”
謝珥聽見丫頭們描繪榮公子那被火毀得面目全非的半張臉,和絡公子滿身的血洞,有種熟悉又久違的戰栗從背脊升騰而起。
她仿佛又看見了黑布下首輔張大人頭骨被碾碎塌陷,全身血水被放盡,蒼白僵硬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