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誤入世界的你和颠沛流離的我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上蒼所給予我的仁慈。

在大江山退治百年後的某一天,我擁有了一種比妖力更為不可思議的能力。

起初,我甚至無法描述這到底是一份怎樣的力量。我只知道,我能夠借此重新見到我的摯友,酒吞童子。

各種身份、各種年齡、不甚相同的,摯友。

這麽多年過去,我終于能夠在夢境之外看到他那光彩熠熠的紫眸、熾烈如火的紅發、漫不經意的笑臉又或冷峻如霜的神情,他的舉手擡足、呼吸吐納都那麽真實而鮮活。

觸手可及又觸不可及。

是了,我僅僅只是能看到他,卻無法擁抱、無法親吻、無法參與他生命中的任何一個時刻。

所以我也懷疑,這是不是上蒼所給予我的懲罰。

然而,百年孤獨的折磨,讓我漸漸忘記了曾經傲視天地的自己。我被漫長得仿佛沒有邊際的歲月磨去了棱角,向那寂寥的世界低頭,祈求上蒼不要結束這樣的懲罰。

我常想,如果摯友看到我如今這幅模樣大概會嘲笑我,用他狹長的眼睛掃過我,眼尾和唇角都透出對弱者的不屑。又或者是憤怒?他向來厭惡屈服這個字眼。與世間萬物交手的那許多年,我雖見過他的敗北,卻從未見過他認輸。

他永遠嚣張跋扈,永遠興致盎然。

所以他斷然看不上現在的我。

可他也不會來打醒我了,甚至連一聲冷笑都不會給予我。

人們傳言,大江山的鬼王被斬首後,他的副将茨木童子便不知所蹤。

我混跡人世間,每每聽到如此言論都覺好笑。我不就在這裏嗎?在你們的身邊時時刻刻盯着你們,想要将你們撕碎。

可我不能這麽做。因為摯友要我活着,要我守着他的大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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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複仇的火焰無時無刻不在灼燒着我的心,漸漸地,我的心灰枯了,變成了一片荒原。

活不好也死不掉。

我曾一度以為,這一生一世就只能這樣了。認命地過上數百年、上千年,等待衰敗之日的到來,找一處曾經與摯友把酒言歡的地方靜靜死去。解脫。

直到那一天,我如同死灰般的生活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我從宿醉中醒來,頭痛欲裂,劇烈的疼痛甚至影響到了我的視覺,眼前的世界讓我感到非常陌生——這裏不是大江山也不是我常去的居酒屋更不是任何一條我熟悉的街巷。

我坐在草地裏,草地旁邊是硬邦邦的路面,來來往往着許多衣着奇怪人,他們面無表情地從我身邊走過,仿佛看不到我似的。再遠一些的地方道路很寬,上面跑着很多發出奇怪轟鳴、速度很快的東西。

眼前的一切都讓我感到手足無措。明明是一個奇怪的世界,但為什麽站在人群中的我那麽突兀?似乎……我才是那個異類。

我下意識地摸了摸額前在妖怪形态時會長出金角的位置,稍微松了口氣,還好我仍然沒有忘記幻化人形,穿着的浴衣羽織也還算正常。我站起來踏上草地邊堅硬的路面,思考着是不是應該攔下一個路人來問問這裏是哪裏。

“茨木!這裏。”

這個聲音……是摯友!

我難以置信地循聲望去,一眼就看到了人海中沖我招手的他——那熾烈如同火焰的發,是我一生也無法忘記的色彩。

它們被剪短了,但依然耀眼。

就像飛蛾向往火焰一樣,我出于本能地朝他跑去,但在我邁出第一步的時候,我猛然意識到,這大概又是一個夢。和我曾做過的成百上千的夢一樣,這不過是一個以思念為基調的,荒誕又離奇的夢。但即使這樣,我也無法阻止自己的腳步。

無論何時何地何種形式,我都要用盡全力去到摯友的身邊,哪怕彼方只是他的幻影。

我離他越來越近,近到我能夠感受到他呼出的溫熱氣息和他身上我熟悉且懷念的味道。我張開雙臂準備給他一個擁抱,一個用力的、足以訴說我思念的擁抱。

然後,我的身體穿透了他,而他毫無感覺。他帶着笑意的目光仍然望着我來時的方向,那裏,一個長着張與我一模一樣面孔的家夥正向他小跑過來。

他是誰?

我反身想要抓住摯友的肩膀,可我的手又一次穿透了他的身體。

果真是夢啊。我不甘心地想,明明真實到能夠捕捉他的呼吸,卻連最基本的觸碰都無法實現。

那個幾乎和我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家夥抱住了我的摯友并在他的臉上大刺刺地吻了一吻。

他怎麽可以?怎麽敢!

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憤怒過了,可揮出的拳頭穿過了那個家夥,沒有造成任何傷害。我只能憤懑地對着自己的胸口狠砸一拳以宣洩奔騰在我血液中的怒火。疼極了。

夢裏的人也能感到疼痛嗎?

我已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茨木,別鬧。”

我聽到摯友這樣說,對着那個家夥。可是摯友絲毫沒有要阻止他的意思,甚至還擡起手在他的背後輕輕磨蹭了幾下。

他們在我眼前談笑風生着并肩離去,任我在原地聲嘶力竭地吶喊,都不曾回頭。

我跌跌撞撞地去追,追過大街小巷,看着他們追逐笑鬧,在某個路口暫別,又在幾條街外會和,一起吃飯、看畫展,最後一起回家。

日升日落,我跟在他們身邊度過了一天又一天,觀察着他們的生活,從柴米油鹽到工作決策再到床笫之間。我慢慢明白,在這個世界,他們是屬于彼此的,我才是那個入侵者。可我不願離去。這樣朝夕相處到平凡無味的生活,讓我深深歆羨,因為,我得不到。

不知又過了多少時日,我在一個深夜夢回時聽到摯友對他的茨木說愛,那般堅定而深情,就連我都感到幸福,近乎絕望的幸福。

這種感覺讓我的心髒感到不能承受的痛苦。

再醒來時,我回到了大江山。

此後很長一段時間,我都無從考證這段經歷的真實性。我又回到了寥落的生活中,四方游離,不知何去何從。

我偶爾會想起那段奇妙的旅程,隐約覺得那不僅僅是簡單的夢境。

終于,又一次酩酊大醉後,我進入了另一個存在着摯友和另一個我的世界。

這個世界和上一次的很像,有很多我沒見過的東西,不變的是他們依然相愛。

我仍未弄懂這種能力的奧秘所在,只知道需要通過“酒”為媒介,大概,這是與摯友最為緊密的一種聯系吧。就這樣,我愈發頻繁地穿行往返于不同的世界,去學習每個世界的規則,去看望每一個世界的摯友。

又是百年過去,我幾乎看盡屬于摯友的人生百态,當然也包括我自己的。

不同世界的他們或相守到老或并肩作戰抑或彼此追趕,我趕上過愛情的開始,也見證過愛情的盛放,當然,也碰到過愛情的危機和凋敝。并不是每個世界的他們都有完滿的結局,但至少,他們出席了彼此的一生。

而我呢?

我在大江山的山巅遙望星海河漢,如同一個死去多時卻未能入土的人,孤獨到無法言說。

我是多麽的想念曾經在清風明月下與摯友對飲的日子啊。

可是有什麽用呢?

徒勞。

其實認真想想,一次又一次地去看望根本觸碰不到的摯友何嘗不是一種至深的折磨。但我心底有一個奢想支持着我,讓我堅持去到不同的世界。

我奢望着一個千萬分之一的幾率,某個異世的摯友能夠覺察到我的存在,能夠看到我,想起我,給我一個久違的擁抱。

這夜無月也無酒,我幕天席地,睡意深沉。

沒有夢。

“茨木童子!”

摯友的聲音。

我迅速睜開眼,泛白的天光落下,有些晃眼。我轉了轉脖子,看到了盤腿坐在我身側的摯友。

騙人的吧。

我使勁揉了揉眼睛,伸出手碰了碰他的膝蓋,是真實溫暖的觸感,手忍不住順着他的腿彎緩緩向上撫去,我感到眼眶裏似乎突然湧出了什麽東西,讓我的視線模糊起來。

“你這家夥,到底想幹什麽?”

摯友有些暴躁,他拍開了我的手,雙臂抱在胸前,下巴揚起,居高臨下地打量着我,就像我們初見時那樣。

“你不該給本大爺解釋解釋這是怎麽回事嗎?”

我不太明白他要我解釋什麽,只得爬起來面沖他端端正正地跪坐下來,用茫然的表情回應他的發問。

“摯友?”

“你叫本大爺什麽?”摯友微微眯起眼睛,紫瞳裏泛着冷冽的光。

“摯友。”

我貪婪地望着他,意識到這一次的時空穿梭和以往的不同,我仍然在大江山,而眼前的摯友,大概是來自某個與我身處世界極為相似的一個世界。

他實在是太像我的摯友了,相同的長相與打扮,相同的性格與神态,不是大江山的鬼王又是誰?

“放肆!”摯友突然怒起,一把扼住了我的喉頭,“本大爺不過回伊吹山停留了數日,你便擺不清自己的位置了嗎?”

就是這樣的力量!太熟悉了!

我幾乎要狂笑出聲。

強勁到令人恐懼的、屬于酒吞童子的力量!

我擡手抓住鎖在喉間的那只灌滿力量的手,摯友并沒有要置我于死地的意思,他順着我的力道松開了手。

我低下頭,在他手上落下深深地一吻。

“不,吾王,吾永遠的王。”

“哼。”

摯友輕哼一聲,抽回手沒再說什麽,但我知道,我的話讓他很受用。

“茨木我問你,到底發生了什麽?這陣子本大爺一直在伊吹山應付信徒的祭拜,怎麽再來你這裏,這山裏的妖怪就都不認得本大爺了?”

原來如此。

我笑起來,在原本的世界中,摯友似乎是作為伊吹山神明之子承襲了神明的身份,受人景仰愛戴。不過他大約也是個一身孩子氣又貪玩的神明,總願意來我這裏找樂子,和大江山的小妖怪們也都混得不錯。

“你傻笑什麽?說話。”

摯友不耐煩了,伸腿輕輕踢了我一腳。我順手握住他的腳踝,決定還是不要把事實真相解釋給他聽。

“小妖怪們不懂事,開玩笑沒個輕重,吾王別在意。”

“你這鬼王,連幾個小妖怪都管教不好。”

在他的世界裏,我是大江山的鬼王啊。

我笑着聆聽神明的教誨,末了讨好地問他要不要一起喝個痛快。

他答應了,就算身份再怎麽變,他終究還是我認識的那個愛酒如命的酒吞童子。

推杯換盞間,我聽他講述着這段時間以來在伊吹山的所見所聞,和人們對于神明的崇拜和渴望。我偶爾應上幾句,卻不敢多說,害怕引起他的懷疑。後來摯友說累了,讓我講講這陣子大江山發生了什麽有趣的事,我便給他講了很久很久以前,櫻花妖和熒草那些小姑娘們在後山辦春日祭的事。

摯友自鼻間發出一聲輕笑,用染着困意的聲音說:“她們還是喜歡幹這些啊,怎麽今天沒見着她們幾個?”

我讓他枕着我的肩好睡得舒服些,然後擡頭望着遠方的雲淡天長,低聲告訴他,“她們啊,都是小姑娘的性情,指不定混跡到人間的哪個鬧市上去玩了。”

我無法告訴摯友,那些小姑娘早就不在了。後山的櫻花凋零,熒草腐敗,小妖怪的生命相比起大妖,是脆弱而短暫的。這也就是為什麽現在的小妖怪都不認得摯友,因為他們從不曾見過他。

“你要管好她們別闖禍,不然本大爺可是很難辦的。”

摯友盡着神明的職責,憑借睡意席卷前的最後一絲清醒口齒含混地囑咐我。

“好。”

月亮爬上來了,我感到肩上的重量在慢慢減輕。

時間到了。

我轉身擁他入懷,給了他一個滿含淚水,一點也不甜蜜的吻。

願你有酒有夢,夢裏有我。

懷中空無一物,唯有月色清輝。

我想起曾經遇到過的一個尚未與屬于他的茨木相遇的摯友。

那個世界的他還是個少年,活得孤獨又燦爛。不存在的我陪伴着一無所知的他,直到他的茨木出現。

離開時我依稀聽到了一聲致謝,卻無從考證。

現在,我大概可以相信,千萬次的相遇中總會有一次奇跡的發生。

後來,只要我再遇到尚且獨自一人的摯友,我都會告訴他們,你要等,等你的茨木來找你。

即使我知道,他們大都聽不到。

就如同我也知道,無論哪個世界的酒吞,等的都不是我。

我的酒吞。

已經死去很多年了。

春去秋來,春去秋來,他都沒有再回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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