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生死疑題

上邪相陵收回目光，低頭翻相冊，眸子逐漸蒙上一層薄霧。

"許多人以為自己能主宰命運，卻不知，世間最重要的兩件事，生與死，難以自控。我們這些地君，以為掌控着死後的世界，但也受規則束縛，有時同樣身不由己。有些事，曾經我即沒想到，也無能改變。"

"所以不能急，時機一到，我自然會告訴她。"

他答非所問，緩緩說完後，繼續默然看相冊。裏面有許知諾從小到大的照片，光陰飛逝，無論多麽厚重的記憶都融入在這一張張薄紙中，被一頁頁地翻過，剛才還是穿得粽子般的胖乎乎的嬰孩，變成紮兩小辮子笑得眼眯眉飛的缺牙幼兒，到下頁時，已是少女微澀，青春飛揚……

許苗領會話意，沉嘆一聲，慢騰騰地起身，本想去沏茶，轉念拿來冰鎮啤酒，給自己開了一罐，暢飲幾口後，說道:"其實啊，自從我在人世生活久後，明白了一個道理，天地間生靈無數，各自有命，因果難解，度不了所有人，能護好自己與自己所在乎的人，已是不易。只是長歡她……"

許苗欲言又止，上邪相陵接過話，盯着照片略有所思:"苗苗，我感覺，長歡與從前不太一樣。"

"哪裏不一樣？" 許苗晃了晃啤酒罐。

"怎麽說呢，她以前沉穩大氣，溫婉安靜，現在變得有些古靈精怪，時而一驚一乍，好玩好奇…… 這些毛病都是跟你學的吧？"

"哧，這些都是優點好不好。" 許苗喝完，捏扁易拉罐，又道，"諾諾在人間長大，難免與長歡的性情會有不一，而且曾經長歡身為東域女君，得一本正經些。想想，時間過得真快……" 許苗無奈搖頭，"你還記得嗎？兩千年前，我們這些未來的地君曾在人間歷練，說是感悟人之七情六欲，因果善惡……"

上邪相陵怎會不記得，至今歷歷在目。

許苗也沉浸在回憶中:"那時風雲動蕩，我們看盡了悲歡離合，喜怒哀樂，也各自歷了各自的情緣……"

"就因為那次人間歷練，讓長歡看清人生疾苦，所以她才……" 上邪相陵的手顫了起來。

許苗扶上他的肩:"相陵，其實我覺得，諾諾雖然是長歡的部分元神，但也是獨立的個體，她在人間成長，有着人的性情。就像阿雲，每一世，我用九泉結造出曾經的她，但在不同的時代與環境之下，她每世的性情肯定有所變化，而每個當下的她，都是獨一無二。所以，雖然我很懷念長歡，但我也珍惜與諾諾的母女情分…… 我希望，諾諾知道真相後不會怨我…… 相陵，答應我，你必須讓她自己做選擇!"

許苗揉着眉心，憶起二十幾年前，那個大雨磅礴之夜，上邪相陵到人間找到她時，重傷虛弱得只剩魂體。剛從獄界出來的他，護着靈長歡僅餘的部分元神，再三囑咐，苗苗，千萬不要讓別人知道這件事，你守護她成長，待我休整後，再來接她回地界。

為此，九泉苗苗成了現在的許苗，以凡人的方式将許知諾撫養長大，也歷了不少人間疾苦。

如今許知諾回到地界，可她沒了曾經的記憶，對人間和母親牽挂至深，将來會怎樣，全然是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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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許苗一直心有不安，問道:"諾諾知道桃源的真正用處嗎？"

上邪相陵搖頭:"我想讓她自己探知究竟，看到結果。"

許知諾對這些還完全不知情，她黑甜一覺至中午，黏着許苗磨蹭到晚間，直到上邪相陵再次上門，離別時，他們難民似的提着大包小包，是許苗準備的醬醋油鹽麻辣粉、各種椒、各種精，還有一大堆食譜，臨行前不停囑咐:"諾諾，讓你這位同事幫忙都帶走，吃得不舒心怎麽行，不享美食，枉費為人!"

當他們走到一個不見人影的轉角處，上邪相陵揮手将東西一收，又朝許知諾施了個法訣，他們就化為魂體浮上虛空。

這是許知諾第一次，在高處細細觀摩曾經生活過的城市，街景繁華，道路四通八達，車流行人匆促，馬不停蹄地奔波未來。她飄來蕩去，頗為新奇。

等到夜深人靜，他們在城市圖書館裏"借"了許多書，浮游出來時已近午夜。

月光慵懶地織出朦胧的銀紗，漫不經心地灑落世間。五光十色的霓虹街景已經黯淡，車水馬龍的道路趨于寧靜，熙來攘往的人群也如潮水退落。

此刻，城市裏林立的高樓像守衛的巨人，靜默地盤踞在每一處。街上偶爾有渺小的身影，在黑暗中單薄地游蕩，比如圖書館附近的小巷尾，靠牆的避風處，還有未眠的流浪者。

其中一位，飲盡啤酒，将易拉罐摔往地面猛踩一腳，似乎不夠解氣，又哐啷踢了一腳，鬧出動靜後，他身處的世界很快又歸入沉默。他再次不甘地撕破寂靜，罵道:"這操蛋的世界，在你一無所有時還要雪上加霜，我呸!"

這位中年男子胡子拉碴，但穿得挺體面，看似風餐露宿的時日還不久。他靠向牆面滑坐下來，從衣袋裏掏出一盒煙，倒出最後的兩根，遞了支給旁邊一位形容枯槁的老大爺。他又掏出打火機，點了好幾次才炸出一絲小火苗。

中年男子燃煙深吸，朝天吐出幾個飄渺即散的大煙圈，悶着聲音喃喃道:"有時我真希望，一覺睡去，明天不再醒來。"

"老弟，俗話說，好死不如……" 老大爺因為半躺着，被嗆了幾口，坐直緩氣後才又道，"好死不如賴活着! 我露宿街頭十多年，知道為什麽我還賴活着嗎？"

中年男子轉頭，眨了眨因酒醉而模糊的眼睛，在昏暗的街燈下，他只能看清老人的半張臉，另半張臉隐在暗影中，一雙混濁的目光比白天時的亮，老人嘶啞的聲音在沉重的夜色間游離出來。

"因為我怕死。"

"如果人死了，什麽都沒了，那是最好。怕就怕，活着遭罪，死後繼續遭罪，或者更遭罪，生死循環，沒有盡頭。"

中年男子陷入沉思，任由手裏的煙一絲絲地燃，快燃到指尖時，他才狠狠吸了幾口，将煙頭一掐，冷笑道:"不想還好，想想真是可怕，活着時由不得人，死了還有未知。孔老夫子曾說未知生，焉知死，我看哪，應該是未知死，焉知生。如果我們知道死後的情況，可能活着時，所追求的就很不一樣了。"

寂靜的夜，兩位潦倒者聊着生死，這個人生最大的疑題。

老大爺苦笑一番，點點頭:"老弟，你還年輕，我說句心裏話，明日開始，你真該重新活起來，你是遇到了什麽事才自暴自棄？"

中年男子沒有袒露心扉，但表情越來越抽搐，扶牆站了起來，往虛空揮拳大呵:"為什麽這個世界處處有不公! 舉頭三尺有神明，究竟是不是真的啊？!"

這聲質問沒喊錯，他頭頂的虛空中，确實有兩位"神明"正在觀摩。

其中一位就是許知諾。

她從圖書館飄經此地時，聽見中年男子那聲"我呸"，神魂被怔一跳，就停住觀察，又被這句"神明"的呵聲吓得飄了起來。

上邪相陵用靈力牽住她的魂體，帶她飛往遠處一座高樓頂上停住。

許知諾朝流浪者的方向遙望，依稀還能看見他們的身影，渺小黯淡得幾乎與暗夜融為一體，她心有感觸，若有所思地問:"為什麽不告知世人，地界的存在呢？地界好像沒有書裏說的那麽可怕。"

"那是你還沒見識過獄界。"

許知諾使勁搖頭:"我可不想知道!" 思及剛才男子說的話，她又問，"如果讓活着的人知道死後會怎樣，活着時就能激人向善，追求公正，不更好嗎？"

"善良不該被迫而為，應是源于自性的選擇。" 上邪相陵回道。

許知諾順着他的意思:"對于因果善惡，我們人間的佛學有句話，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來世果，今生作者是。不過像君上這樣超越法則的神明，應該沒有因果之說吧。" 她想趁機拍拍馬屁，因為說好的一天探親假，上邪相陵允她延了一天。

上邪相陵卻認真複道:"一切生靈萬物都受因果之牽，連我也無法逃脫。"

他靠向許知諾，借着月光凝視她，銀輝落在她的眸間，亮得無比動人，上邪相陵的手輕輕扶上她的臉頰:"但是，如果需要，我願用任何代價，去改變這個法則。"

話題太沉重…… 忽然，上邪相陵問道:"諾諾，你要不要飛？"

"嗯？"

許知諾一愣，上邪相陵已抱住她飛了起來:"想去哪裏？"

啊啊啊，許知諾驚叫，轉而，發覺沒有危險，還漸漸體驗到了自由的舒暢，她歡笑起來:"月亮，我要摸摸月亮。" 她擡頭看向銀盤似的圓月，伸出手。

"好，我帶你去摘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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