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也是巧,傍晚馮令美再次來接孟蘭亭時,奚松舟正陪着周教授從外面進來。

看到馮令美也在,孟蘭亭又是外出的打扮,奚松舟明顯一怔。

馮令美執後輩禮,恭敬地見過周教授後,轉向奚松舟,笑吟吟地說:“松舟,真巧啊,這裏遇到了你。家裏姐姐們平日各自東西,難得今天全都聚在了一起,晚上一起吃個飯。姐姐們去年底見過蘭亭的面後,就很是喜歡她,要我把蘭亭也帶過去。時間也差不多了,我先和蘭亭過去了。”

“下次有空,記得來我那裏坐坐,好些時候沒見你了。”

奚松舟已經恢複了平常的神色,笑着答應。

孟蘭亭和他道了聲別,與馮令美一道,被周太太送了出去。

馮家姐妹晚上聚餐的地方,在一家極具私密性的高級會館裏,使用了整整一層樓,出入口有便衣守着,除了服務的人員,見不到半個閑雜人。

進入包廂,其餘姐姐都已到了,圍桌而坐。

上首空着一個位子。

姐姐們數落八妹總愛遲到,這麽多年了,聚會就沒見她哪回早到過。

馮令美笑着賠了一圈的罪,那邊,孟蘭亭已被安排坐在上首位旁的一個空位子上。

孟蘭亭極力推脫,怎奈招架不住,最後被馮令美給按了下去,只能入座。

菜還沒開始上,馮家姐妹們喝茶閑聊,沒說幾句,話題自然又轉到了白天競賽的事情上頭。

“黃代逋宣布咱們小九的憲兵隊獲勝的時候,老許的那個臉色,都能開個五味鋪了。偏對着記者拍照,還要笑得好看,也是難為他了。”二姐笑道。

“去年他們那個第一,還不知道是怎麽到手的呢。就是可惜方則了,遇到手腳這麽不幹淨的,去年第二,今年連人都傷了。”

“方則也是流年不利,哪天我去給他求個符。”一向迷信的四姐接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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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都看我幹什麽?”

馮令美從面前的碟子裏拈起一顆蟹黃蘭花豆,放進嘴裏。

孟蘭亭注意到,馮家姐姐們相互看了一眼,欲言又止。只是大約自己也在座的緣故,并沒人繼續這個話題。

“味道還挺不錯的,回去了叫馮媽也做。不是我說,馮媽的菜啊,最近是越做越鹹,再這樣,都要給她開個鹽鋪了。”

馮令美笑道。

“哎,你們怎麽不說話了?小九這會兒在哪兒?”

“跟大姐夫他們一道在市政府活動。”二姐說。

“大姐不是說也來嗎?怎麽還沒到?”

馮令美話音剛落,門外走廊上傳來一陣腳步聲。

孟蘭亭轉頭。

包廂門被人推開,馮令儀現身在了門口。

她已經換了套花色和樣式看起來更家常些的旗袍,也是黑色的,半新不舊,面帶笑容,走了進來。

“大姐!”

馮家其餘姐妹立刻停了閑話,一道迎她。

孟蘭亭也從位子上站了起來,正要随馮家姐妹上去迎接,馮令儀已含笑入內,叫大家都坐,自己走到那張替她預留出來的位子旁,輕輕握了握還站着的孟蘭亭的手,望着她笑道:“坐吧,不要拘束。”

“謝謝夫人。”

孟蘭亭低低地道了句謝。

菜很快就上齊了,邊上的人悄無聲息地退出,帶上了門,包廂裏的氣氛就活躍了起來。

馮家姐妹們問馮令儀的行程等事,聊了片刻,馮令儀轉臉,望了一眼坐在自己身邊,大多時候只是靜靜微笑的孟蘭亭,對着姐妹們說:“晚上該向孟小姐道謝的。小九代表的憲兵部隊今天能贏下比賽,是莫大的榮耀,而孟小姐功不可沒。”

姐姐們安靜了下來,略感驚奇。

弟弟所領的戰隊贏了比賽,不但是馮家之榮,對于一手建了憲兵部隊的大姐夫來說,意義也是不言而喻。

說是莫大榮耀,并非溢美。

只是和孟小姐,怎麽又有了關系?

馮令儀說:“你們猜,滬憲兵司令部夜校班的教師是誰?”

馮令美自然知道,看了眼孟蘭亭,笑而不語。

其餘姐姐們雖然不知道,但也聽出了馮令儀話裏的意思,目光自然而然也投向了孟蘭亭。

“就是孟小姐。”

馮令儀笑說。

“楊文昌跟我說,小九請了蘭亭到司令部給憲兵們上夜校,補習數學。可巧,蘭亭給他們上過迫擊炮的彈道分析課,課講得極好,今天果然顯了效果。”

馮家姐姐們驚奇不已,一番贊嘆過後,饒有興致,紛紛向孟蘭亭追問個中詳情。

孟蘭亭并非無知,更不傻。

倘若說,剛開始的那個晚上,馮恪之莫名闖入周家說給數學系捐款建獎學金,随後又要她去給憲兵上平日八杆子也打不到一處的數學課時,她還不大确定他的意圖的話,那麽經過這段時日的經歷,尤其這兩天,她已經心知肚明。

現在的感覺,太熟悉了。

就和去年底她去馮家過年,婚約還沒解除前,被馮恪之的姐姐們包圍的那種感覺。

馮家姐姐們為什麽又這樣,很顯然,和她們的弟弟脫不了幹系。

但孟蘭亭想不明白的是,在兩人之前分明已經結怨、又解約的情況之下,她的這個“前未婚夫”,為什麽突然又對她顯露出了這樣異乎尋常的興趣。

他仿佛在追求她——姑且這樣看待他最近他那些其實未必能引她心悅的種種異常舉動。

但她的理智,卻一刻也不停地在提醒她。

像馮恪之這樣的人,是不可能對她有什麽所謂“認真”的。

他之前的名聲也就算了,那夜之大校慶,他和鐘小姐的互動,令她印象深刻。

至今想起,當時一幕,歷歷在目。

以他的秉性,種種想來不過就是一時興起,一場新的獵豔記罷了。

只是姐姐們一廂情願,一心想要撮合自己和她們的弟弟。

今晚,來自馮家姐姐們的這頓飯的邀約,對于孟蘭亭來說,不來,未免有不識擡舉之嫌。

白天現場觀賽和後來因為意外加賽項而生出的那種類似于與有榮焉感的熱血沸騰,在理智的提醒下,也慢慢地再次沉澱了下去。

她知道她們都還在等着自己開口,擡起眼,迎上身畔的道道目光,微笑說:“夫人謬贊了。當時馮公子為之大慷慨解囊,我去司令部上夜校,不過是報之以李罷了。後來上了一堂相關內容的課,也是湊巧。要說功勞,當歸于馮公子和憲兵們自己的勤苦練習才是。”

馮家姐妹們再次對望了一眼。

和她們的八妹馮令美一樣,她們的心裏,忽然覺得有點不大篤定了。

……

滬市政的大禮堂外,馮恪之正往外而去,聽到身後有人叫自己名字,轉頭。

何方則大步趕上,停在了他的面前。

“八姐夫,你還有事?我也有事的,要去接八姐回家了,遲了她要罵我。”馮恪之作勢看了眼手表。

“恪之我問你,薛用的腿,是不是你敲掉的?”

馮恪之點頭。

“是。迫擊炮是他們選的,結果也輸了,他不服氣,拿槍指我的頭。我只斷了他的一條腿,已經很是客氣了。”

他說得極是順溜,一本正經。

何方則和他對望了片刻,唇角忽然微微勾了一下,擡臂拍了拍他的肩膀。

“今天表現不錯。過兩天有空,我請你吃飯!”

馮恪之笑說:“算了吧八姐夫,我要吃的地方,你請不起。要是哪天你和八姐一起請,她有錢,替你付賬,我倒可以考慮下。”

何方則一頓。

馮恪之再次看表。

“我真的要走了,八姐夫你自便。”

馮恪之擡腳,匆匆朝外而去。

何方則轉頭,看着他的背影離去,遲疑了下,忽然說:“你真的去接你八姐?”

“是。八姐夫你有空也回家吧,別總住在那裏。我不大在家,八姐一個人,也怪孤單的——”

馮恪之頭也沒回,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門外。

何方則在原地繼續站了片刻,轉過身,慢慢朝裏而去。

……

一頓飯,馮家姐妹說說笑笑,閑談間,時間不知不覺流逝,已是晚上将近九點了。

馮令美看了眼時間,望向門口,微微蹙眉之時,聽到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有人叫了聲“九公子”。

她眼睛微微一亮,看了眼孟蘭亭。

下一刻,門也沒敲,就被人徑直推開,馮恪之走了進來。

他已經換去了白天的作戰服,晚上也沒穿制服,身上一件裁剪合體的黑色皮夾克,發型照舊一絲不茍,人英俊得很,又顯出了幾分平日難得一見的年輕的随意潇灑。

“姐,我來了。”

他朝包廂裏的姐姐們打了個招呼。

姐姐們全都笑了。幾人起身,上前将他圍在了中間,你一句我一句地問東問西。

馮恪之嘴裏唔唔地胡亂應着,眼睛看着孟蘭亭。

孟蘭亭從他進來後,就刻意避開了視線。

馮令美看了眼她,說:“大姐,也不早了,蘭亭回晚了,怕周太太會擔心。正好小九來了,讓他送蘭亭回吧。”

馮令儀含笑,點了點頭。

馮令美就對孟蘭亭笑道:“蘭亭,本來應該八姐自己送你回的,只是今天,姐姐們難得都在,還有些話要說,等說完不知道什麽時候了,讓小九代我送你先回,你不會怪八姐吧?”

孟蘭亭忙搖頭:“無妨。其實也不必麻煩馮公子的,我自己就能回。”

“蘭亭,讓小九送你回吧,他也無事。”

馮令儀微笑着開口。

孟蘭亭只好擡眸,對上了站在那裏的馮恪之投來的兩道目光。

他說:“孟小姐,我送你,也是方便的。”

“勞煩了。”

孟蘭亭垂眸,改而向馮令儀和馮家其餘姐妹道別。

馮令美親自送她出包廂。

馮恪之在後,不遠不近地跟着兩人。

一部直達電梯停下,門童拉開栅門,三人進去,乘到了樓下,馮恪之快步而出,打開了車門,等着孟蘭亭坐了進去,關上門。

馮令美站在車旁,趁着弟弟轉身的功夫,壓低聲說:“人我替你請了,轎子我也給你擡好了。你要是再把事情搞砸,我也幫不了你。”

馮恪之沒做聲,只轉頭,瞥了眼車裏的孟蘭亭,繞過車頭上來,駕車而去。

孟蘭亭并不是頭回坐馮恪之的車,和他單獨處在這樣的一個封閉空間裏。

但或許是這兩天馮家姐姐們的異常舉動讓孟蘭亭坐實了自己先前的疑慮,這會兒突然和馮恪之再次單獨相對,心底,控制不住地生出了一種異樣的別扭之感。

她一句話也無。

更是為了避免馮恪之和自己搭讪,車子剛開出去沒幾百米遠,人就靠在車座的靠背上,閉目假寐。

也不知道是他覺察到了自己想和他拉開距離的刻意,還是或許确實是自己想多了——自然,也不排除這種可能,路上,他也沒有和她說過一句話。

從出發後,他就一直默默開車,開得十分平穩。

車裏靜悄悄的,耳畔只有汽車引擎工作中發出的低微的噪聲。

孟蘭亭的心緒,終于漸漸放松了下來。

昨晚收到失而複返的舊書,她思緒萬千,遲遲無法入眠,好似輾轉到了淩晨一兩點才睡。

今早,早早起來預備馮令美接自己。

這個白天的觀賽經歷,又在不停地刺激着她的精神。

孟蘭亭原本只是閉目假寐,但在耳畔那單調的低微引擎聲的催眠之下,最後竟然真的睡着了。

她醒來的時候,第一感覺就是周圍黑乎乎的,鼻息裏,仿佛氤氲着一縷淡淡的聞起來有點沖鼻,但又不會惹人生厭的陌生的皮革氣息。

有那麽短暫的一個瞬間,她意識茫然,一時不知自己身處何方。

但很快,她就回過了神兒,意識到自己應該是在馮恪之的車裏。

她一下坐直身體,感到有什麽從自己的肩上滑落。

她睜開眼睛。

車停了下來,車裏也沒開燈,黑乎乎的,馮恪之不在。

她低頭,借着僅有的一點微弱的光線,認出自己膝上的那樣東西,是馮恪之晚上穿的那件皮衣。

孟蘭亭的心跳一下加快了些,急忙左右看了下,車窗外,視線裏立刻映入了一道人影。

馮恪之背對着她,正站在車旁的路邊,好像在抽着煙。

似乎聽到了她醒來的動靜,他轉頭看了一眼,将煙頭丢了,踩滅,走了回來,坐回到駕駛位上。

孟蘭亭感到有點尴尬,悄悄地把他的衣服從自己膝上挪開些,小聲說:“不好意思啊……我剛才睡了多久?”

“不長,也就一個小時。”

馮恪之沒回頭,一邊啓動汽車,一邊回答。

那應該至少是晚上十點半後了。

孟蘭亭愈發窘了:“怎麽不叫醒我?”

馮恪之回頭,看了她一眼。

“我見你睡得很香,路也不大好,就停了下來。”

孟蘭亭定了定心神,把皮衣遞回去:“謝謝你了。”

馮恪之接過,随手放在一旁,微微一笑:“走吧。送你回家了。”

孟蘭亭有點不敢和他對望,垂眸輕輕嗯了一聲。

汽車頭燈亮起,再次前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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