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月屬陰,每月十五更是陰氣大漲,借着這點光,妖物魔物也能長點修為,做一些平常不能做的事,例如平常想去人間讨杯花酒又化形化不利索的,都可以借着月神的恩賜了卻一樁心願。總之這是一個萬魔出窟的好日子。

狼崽子在察覺到季雁卿睡着時就睜開了雙眼,他将自己的呼吸聲壓的極低,側身注視着季雁卿的睡顏,确定他是真的睡過去後才慢慢下了床。

季雁卿大小算是個金丹期修士,而狼崽子平常除了撒嬌耍賴外毫無建樹,也不知道是怎麽做到完全不驚動季雁卿的。

狼崽子站在床頭,借着月光又看了一眼季雁卿,這才轉身離去。

推開門時,年老的木門發出極有韻律的‘嘎吱’一聲,夾冰帶雪的冷風裹着一陣不明顯的冷香撲面而來。狼崽子耳尖敏感,察覺到溫度的變化立馬抖了一抖,他随即回頭看了看屋內,确定那陣只會摧梅折枝的冷風并沒有不識趣的将季雁卿吹醒後,才又從容的合上了門扉。

“也是,季雁卿怎麽可能會被這點風凍着呢?”狼崽子笑着搖搖頭,覺得自己擔心太多,負手緩步下了樓。

月光下他這模樣看上去有點奇怪,這狼崽子平常除了撒嬌就是無聲的作對,除了偶爾的端正能洩露一點端倪外,常常把季雁卿氣的無可奈何,只能縱容。但如今十五的月光一照,仿佛将他身上本來就不厚的頑劣表皮刮的幹幹淨淨,露出了內裏一個飽讀聖人書的清朗公子模樣。

季雁卿感覺的沒錯,這狼崽子的确在飛速的蹿身高,剛來時頂多十歲的孩子,現在看上去竟然有十二三歲了。

那狼崽子頂着耳朵,尾巴在身後一甩,雙腳踩上雪地的瞬間,周身就萦繞了一股白色的霧氣,待到風吹過霧散去時,先前十二三歲的孩子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匹巨大的黑狼,一路向竹林深處跑去。

先前被風吹來的雲又遮住了月亮,屋內的季雁卿仿佛是被夢魇住了一樣,緊緊皺起了眉,一場大雪悄無聲息的從天而降,将黑狼的腳印全給掩蓋了起來。

自在樓旁有一片頗有雅趣的竹林,和逍遙峰同歲,也不知道見證了峰主之位的幾代傳承,山下草木枯榮幾許,只有它們在這修仙之地靠着仙氣庇佑,長青不敗,甚至有長成一片竹海的趨勢,出于之前一些主人的趣味,竹林裏還零散分布着一些小院落,清雅是清雅,就是破敗,反正現裝季雁卿是不怎麽去的。

巨石竹林,破落小院,比起清修看上去更适合鬧鬼。

黑狼一路飛似的,不多時來到了竹林深處一個長相相當湊合的小院,也不知道是之前哪位峰主脫不了凡俗志趣,這小院充滿了一股鄉野破落戶的氣息,門前甚至還亂插着幾根籬笆。

黑狼在院裏站定,一團白色的霧氣從四面八方彙聚,逐漸形成了一個男人的輪廓,成形的一瞬那個男人就單膝跪了下來,輕聲道:“少君。”

那匹毛色烏黑,只有額頭上一撮帶紅的狼逐漸被黑霧包裹,散盡時又變成了之前那個少年,只是沒有尾巴也沒有耳朵,單看身高還又蹿高了一點點。

被人稱作‘少君’的狼崽子渾身的魔氣都被隐藏的好好的,一點也沒有洩露,就連他身前跪着的男人也是如此,除了天生混血的,越是身份尊貴的魔族,越是和人類無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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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了?”少年的聲音不同于平常,雖說稚嫩還沒脫幹淨,但隐隐的已經能聽出一些從容氣度。

那男人起身附在少年的耳邊悄聲說了什麽,說完後又後退一步跪了下去。

少年皺眉,略一思索,像是明白了什麽,笑了笑,道:“那位竟然也摻和了進來......嫌捆龍索捆給他的龍氣不夠嗎?”

少年笑起來跟那些只知道玩泥巴的小兔崽子不同,有種與外表年齡不符的淡然,然而他這一笑只把那跪着的男人笑的心裏發虛,頭低的快要插進雪裏了。

他這番動作完全沒有逃過少年的眼睛。

“這麽怕我做什麽?”那少年的臉上露出了恰到好處的驚訝,忙上前一步将跪着的男人扶起來,“不說我身體沒好全,單是雲峰你願意助我,我......不,這天下就欠了你一份天大的恩情了。”

“屬下曾鬼迷心竅,有愧于少君。”

“我當什麽。”少年笑了笑,伸手打了一個響指,就像過去季雁卿對他的那樣,紛落而至的雪花轉了個彎,飄去了別的地方,“即便是魔族,修行時也是一步一心魔,千百年前飛升的大能也少有從未産生過執念妄念的,要是因為這個就将人定罪,那這修真界大概也就沒幾人是清白的了。再說你回頭及時,尚未鑄成大錯,何罪之有?”

接着他後退一步,向雲峰作了個揖,少年的身高堪堪只過了雲峰的胸口,這一揖更顯得他态度真誠,直把雲峰吓得後退一步,眼看就要繼續跪下去謝罪,少年扶住他道:“我如今多有不便,往後各方面都還要仰仗你,要說你還有愧,那我們這些大概都要去自裁謝罪了。”

雲峰連道了幾聲不敢,才慢慢的在少年的勸解下放松了一點,感激都寫在了臉上,不再是最初那副随時都要把頭插進雪裏悶死自己的見鬼表情了。

“少君心口傷勢如何?留在人界未免不安生,不如回魔界修養?”

少年擺擺手道:“不用,傷口只有在狼形時才能看見一點,人形看不見什麽,也沒有哪處比天青山靈氣更充足了。而且不知為何,待在季雁卿身邊反而恢複的更快一些.......此外我發現了一些不尋常的東西。”

雲峰在一旁低頭不接話,半晌後少年才眯着眼睛,慢悠悠說道:“這個季雁卿有些奇怪。”

天青山的風雪天氣沒個準,大雪不知何時又停了,滾滾濃雲移開後,蒼白的圓月又出現在了空中。

“不說平常,今天我找到他的時候,他正在看一幅畫。那畫一看就知道是他的手筆,但他竟然問我畫中人是誰。我族對血腥氣向來敏感,畫展開時我就聞見了那上面的血味兒。”

雲峰眉頭一皺:“血腥氣?”

少年點頭道:“是的,大概在墨裏摻了血。”他一笑,又補充道,“還是心頭血。”

心頭血入畫說來也沒什麽奇特的功效,只是讓畫多一點靈氣,看上去更真實一點而已。這通常是一些深陷紅塵,痛失愛侶,相思入骨的修士才會做的,他們多半是遭了情劫,忘不掉又出不來,只能讓自己滔天又無處安放的相思暫居一隅,最後十有八九都是隕落的命。

雲峰看上去也十分的驚訝。

少年看了他一眼問道:“你可曾聽說過什麽?”

雲峰皺眉,說道:“屬下和季雁卿的接觸非常少,不多的一些也都是人盡皆知的邊角料。”

少年擺擺手表示不在意:“我過去也以為自己十分了解他。”說到這裏他沉默了下來,半晌後才自嘲般的笑了起來,“誰知道呢......”

雲峰小心翼翼的看着他的臉色,思索半天後才說道:“屬下有一事不解。”

少年那不經意間洩露的情感收的非常快,轉瞬間他又是那副月下小君子的模樣:“說。”

“少君久居魔界,是何時與季雁卿有接觸的......而且,少君的身形......可是和傷勢有關?”

“雲峰,這是兩件事。”少年随口調侃道,在看到雲峰的臉紅了點後才說道:“前者不便回答,不過我的身形的确和傷勢有關。”

雲峰急道:“心口位置何其重要,究竟是何人,何時傷了少主?!”

“不便回答。”

這四個字一出,雲峰立馬剎住了後面的話,道:“屬下逾矩。”

少年好脾氣的笑了笑,絲毫不介意他的失禮,說道:“沒什麽逾矩的.....我過去常聽說人心易變,人心難測,最初根本不相信,如今看來,倒是你這耿直的性格我更喜歡一些。”他拍拍雲峰的肩膀,不動聲色的嘆了口氣,像是自言自語的說道:“一個耗了自己的心頭血才畫出來的人,都能不認識,還說什麽別的呢......”

白毛風鑽過竹葉間的縫隙,變得不疾不徐了起來,反而将人凍的從頭冷到了腳。

少年回過神,對雲峰說道:“時間不早,你先......”

“嗷嗚——”

一聲狼嚎打斷了他。

天青山上雖然看上去過了山腰往上走,不是冰就是雪,想在這上面過日子的飛禽走獸不是天賦異禀就是腦子有毛病,但的确還是有的,別的不說,狼就不少。

竹林間多巨石,巨大的石頭從地面上橫生出來,像坡又像一個小型的懸崖。雲霧散盡,圓月初現,那些未開靈智的四腳畜生就開始往坡上跑,第一聲狼嚎像是一個號令,接着所有的狼就開始此起彼伏的嚎起來了。

少年清貴的側頭,等第一聲狼嚎完了後才繼續說道:“你先去,有什麽之後再想辦法告訴我。”那少年又補充道,“處處小心。”

“是。”

雲峰說完整個人就化作了一團黑霧,須臾間散的一幹二淨,少年也立馬變回了狼,在先前兩人踩過的地方跑了一陣,把腳印踩亂後,又擺了半天的架勢,才對着從竹葉間露出來的月亮嚎了一聲:“嗷嗚——”

這聲狼嚎還沒結束,一道北冥劍氣就直接從他的來處劈了過來,正好落在了先前雲峰站着的位置上,那幾根本來就不牢固的籬笆被波及的直接宣布壽終正寝,那匹黑狼倒是在察覺到的一瞬就蹿了出去,幸免于難。

下一秒,季雁卿的身影就出現在了月光下,幾個起落間來到了被他打的七零八落的小院。他看上去出來的很急,道冠沒戴,道袍沒穿,就連外袍都沒披,頭發還跟剛睡醒的姑娘似的,披在身後,亂糟糟的,仗着自己長得好看,十分的不講究。

那把黑白花紋相互纏繞的倒影握在他手上,季雁卿環視了一下四方,最終殺氣騰騰的目光鎖定在了小院裏一匹巨大的,面對他這麽一個不占血氣的煞神還不閃不避的狼上。

季雁卿:“......”

倒影在他手上被挽出了一個劍花,然後‘锵’的一聲直接歸劍入鞘。

季雁卿像是有點不敢确定的叫了一聲:“狼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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