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除了風聲,只有遠處竹林裏一聲悠長的狼嚎。
說話的人躲在暗處肯定不止一會兒,而他之前竟然一直沒有發現,足見那人修為之高。這樣的人如果對他有什麽不好的心思,他屍體都該扔去谷裏吹風了,還輪得到他問話嗎?
只要不是敵人,那就能為我所用。
季雁卿想明白後,轉瞬間就冷靜了下來。
他強撐出一片鎮定自若的儀态,斟酌後說道:“前輩若是不願意露面,我也不強求。只是前輩先前所言,也正是我心中所困惑的,不知是否能請前輩指點一二。”
沒得到答複,季雁卿就保持着提劍拜請的姿勢不動,半晌後他終于聽見躲在樹上的人嘆了口氣,繼而說道:“你再練一遍我看看。”
他沒猜錯,來人毫無惡意,甚至可以幫他。
季雁卿一喜,道:“多謝前輩。”
說罷他定定神,再次練起了劍,然而即便獲得了‘前輩的注視’這個加成,對他的折柳劍法也毫無增益,說起來,他倒是覺得自己一套練完,別說折柳了,樹幹都快讓他劈折了。
“噗”,藏在樹上的人沒忍住笑了出來,季雁卿聽見後無奈的放下劍說道:“誠如前輩所見,晚輩不得要領,見笑了。”
“不用開口閉口叫我前輩,真論輩分我們兩差不多。”那人的聲音中笑意不退,但并非戲谑。非要說的話,那人的聲音就如春風般,自然而然的能讓人感覺到其中的生機與溫柔。
“折柳劍法一共四式,每式無名,變招無數。然而萬變不離其宗,每式中都有一個不變的意境。”
他話音剛落,季雁卿頓時感覺到從山谷裏騰起的妖風都變得溫柔了一點,不再是刮肉掀皮般的瘋狂了。接着,有一縷元神自樹梢而下,籠罩了他全身,季雁卿感覺自己拿劍的手仿佛被人輕輕握住,有人在他身後,像是教導幼童一樣,耐心的帶他走了一遍折柳一式。
“折柳第一式,你自己用心體悟。”
第一遍那人比劃的很慢,像是劍譜中的拆招演練一樣,凡人都看得清,第二遍速度稍稍加快,到第三遍第四遍的時候,倒影劍上黑白纏繞的花紋已經和原文中描述的一樣,成了在風中交纏擺動的柳條,一道劍氣從劍尖刺出,直接劈向了那棵古松,非但沒有傷到那老不死的,反而讓又抽了點芽。盡管季雁卿這半桶水都沒有的劍意抽出來的芽并不怎麽堅強,風一刮,它立馬就歇菜了。
但電光火石間,季雁卿還是覺得自己抓住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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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以常人之心去衡量季鴻當初練這套劍法的心情,認為第一式無非是少年情起,之後才會一步一步加深,現在看來竟然是他想錯了。
第一式比他想象中要沉重的多,那并非少年人初嘗情滋味的好奇和雀躍,而是不破不立的希望。季鴻必是先破了什麽,才能在春風中與人初識後,願意折柳一支,再度沉踏入紅塵萬丈。
無名前輩把着他的手,原本也就只是起一個引導作用,如果季雁卿本身的動作有了停滞,那人很容易就能感覺到。
季雁卿這麽一思索,就感覺到先前籠罩着他的元神又退了回去,頃刻間,先前狂暴的妖風又重新撲了上來,他還沒來得及說什麽,樹上不知名的前輩就開口了:“夜深了,有所得了就先回去悟着吧。”
季雁卿斂容,深深一拜,說道:“多謝前輩賜教。不知明晚前輩可否再來此處。”
他今天出門時收到了傳信,白鷺宮之行,韓誠選中了他和黎子玄同行,滿打滿算他也只有一個月的時間了。
樹上的人沒有說話,半晌後,季雁卿起身,收了劍往回走,他知道那個人已經不在了。
“要是明天他真沒來怎麽辦呢?自己摸索真摸索不出來啊,幹脆不練了算了。”季雁卿沒忍住撓了撓頭,他現在已經撓出了經驗,不會再把道冠一把薅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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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雁卿:“......”
我讀高三那會兒為什麽沒有個你這樣的系統呢?
季雁卿嘆了口惡氣,有種撒氣都不知道該往哪裏撒的無力感。
而當他回到自在樓,發現卧房的燈還亮着,那轉了性的狼崽子甚至還坐在案邊提筆抄經時,那點無奈又煩悶的心情終于得到了一點緩解。
季雁卿夾帶着一身寒氣進了屋子,輕聲問道:“不是叫你先睡了嗎,怎麽還在抄經。”他湊過去看了看,“嗯不錯,這字寫的比我強多了......嗬,抄完這麽多了,行啊你,以前怎麽不見你這麽用心。”
說着他沒有一點愛護幼小的優良品德,直接把自己凍的僵硬的雞爪子往狼崽子脖子上一放,直把狼崽子凍的渾身一激靈。
“外面兒可冷死我了。”他的手動了動,把一處捂涼了又往另一邊鑽了鑽,“小孩兒身上就是熱乎乎的。”
那狼崽子十分乖巧的不動不叫,安靜的充當一個暖手爐,只在季雁卿終于捂熱乎了準備将手拿開時,一把抓住了他的手,還往他袖子裏探了探。
這回一身雞皮疙瘩的換成季雁卿了。
“幹什麽幹什麽呢,我衣袖裏沒藏壓歲錢。”
狼崽子無奈的擡頭看了他一眼,季雁卿恍然間覺得自己已經從他的眼神裏看出了‘你以為我跟你一樣嗎’的含義。
“衣服都濕透了,你不難受嗎?水還燒着,我給你提來,洗洗吧。”
對着狼崽子從來就不知道臉是什麽的季雁卿終于感覺到一點不好意思了,眼看狼崽子穿着薄衣服就要出門了,他出聲叫道:“诶!你等等......你這......”
那狼崽子都走到了門口,聽他叫喚又轉過身來,靜靜的等他開口,在發現季雁卿嗯啊了半天,三腳踢不出一個屁後,無奈的說道:“你愛幹淨,又怕冷,衣服濕透了黏在身上,不洗洗你能好過嗎?”
這句話配上他那還沒完全長開的,屬于少年的單薄小身板,季雁卿真是怎麽看怎麽屈心。但這種屈心又不是很好表達,千言萬語都不一定說得清白,白天還和人互放嘴炮的季雁卿頭一次覺得自己語死早。
眼看狼崽子要出去了,他終于支吾出了完整的一句話:“你燒哪兒了?我去拿。”
“你都忙活了一晚上了,歇歇吧。”
那狼崽子都這樣了,季雁卿要是還拒絕,就有點傷人心了,他只好說道:“外頭風雪大,你這麽出去不行。”
他左右環顧,發現屋子都被狼崽子收拾了一遍,一時間竟然找不着這崽子的袍子都扔去哪兒了,只好解下自己的大氅,解到一半發現自己的沾冰帶水,冷如玄鐵,披着還不如披着,于是又悻悻的收回了手。
他這跟演啞巴戲似的,難為那狼崽子竟然還洞悉了他的想法,推開門,在風雪裏對他露出了一個笑容,那笑容極其淺淡,像是寒天雪地裏從冰凍裏逃逸出的一絲梅香,若有似無,但沁人心脾。
季雁卿一下子竟然有點看呆了。
狼崽子現在是十三四歲左右的樣子,五官沒長開,一旦長開了,必然就是一個妖孽。
“種族優勢嗎?”季雁卿想,他記得搖光君也有一副妖孽一樣的長相。
狼崽子的笑容一閃而逝,說道:“兩步路而已,比不上你在外面凍了一個晚上。”
說完他就輕輕合上門,轉身走了。季雁卿低頭,看見案上狼崽子抄了一半的經,随手拿起了一本。
季雁卿來這裏之前從沒用過毛筆,要不是系統加成,不用他表現的多離譜,光是他那手字就能讓人懷疑他的身份,因此他一直在下功夫苦練,力求即便不帶系統玩,他也能寫出和季鴻一樣的字,但越練越覺得心中煩悶。
都說字如其人,那為何季鴻的字并不灑脫?
但狼崽子就不一樣了,字骨端方,末了一筆又是說不出的随性,季雁卿非常喜歡。
他又翻了幾頁,發現即便他雞蛋裏挑骨頭,也找不出任何狼崽子偷工減料的痕跡,他将經文放回原處,笑了笑。
可能是回屋子的時間久了,他在外面凍的棍子似的四肢百骸,終于漸漸地感覺到了一股暖意。
狼崽子捎來的熱水能裝整整一個大浴桶,季雁卿泡進去後,舒服的嘆了口氣,一邊感慨狼崽子真是十分貼心,一邊有了點再世為人的感覺。
不過他沒想到狼崽子不光燒水,還打算服務全套,連洗澡這事兒他都打算親自伺候了。
季雁卿心情複雜,堅決道:“崽子,我是累了點,但是四肢尚在,這點小事我自己來就好,你都忙活了一個晚上了,先歇着去吧。”
以前常聽說古代大戶人家,洗個澡都有人伺候,但他是萬萬沒有這個癖好的。即便他來自一個開放的社會,骨子裏也始終覺得赤身裸體時的肢體接觸十分不雅,他自己也沒辦法習慣,過去連公共泳池都不常去。
熱氣氤氲了半個房間,狼崽子見季雁卿這樣也不堅持,眼睫垂下,說道:“那我就在外邊,有什麽叫我一聲就行。”
說完他就轉身繞出了屏風,季雁卿趴在浴桶邊上,看着狼崽子端坐抄經的身影通過燭火印在屏風上,心情有一點複雜。
怎麽一頓罵之後,就跟個大人似的了呢。
他反身靠在浴桶上,練了一晚上劍,如今被熱氣一熏,熱水一泡,睡意就争先恐後的湧了上來。擡頭時他看見了那盞‘狼爪燈’印在牆上的爪子印,沒忍住笑了出來,揚聲叫道:“狼崽子?”
他看見屏風上的影子抄經的動作一頓。
“嗯?”
“你守了一個晚上,就為了這個?”
這次狼崽子沉默的時間稍微久了一點,季雁卿覺得自己都快被氤氲的熱氣蒸睡過去了,才聽見狼崽子又回答了一聲:“嗯。”
季雁卿這回不說話了,他不自覺的牽了牽嘴角,像是在笑,往浴桶裏沉了一點,感覺冰棍似的身體終于徹底解凍了。
他似乎有點明白折柳第一式的起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