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岚城外的林子裏有一湖泊,湖畔灌木叢生,到了夏季是觀賞螢火蟲的好地方,有一人全身籠在黑色披風裏,兜帽将臉蓋得嚴嚴實實,早在鳥鳴響起前就候在湖泊邊了,見到季俨過來,立馬俯身拜道:“搖光君。”是個女人的聲音。

季俨上前将人扶起,道:“雲姨不必如此。”

雲姨拉下兜帽,露出半張在魔族裏實在算不上年輕的臉,另外半張被頭發蓋住:“雲峰還在外邊,換成我傳話,我還擔心你不會過來。”

“怎麽會。雲姨在魔界待的好好的,這一趟還麻煩你了。”成年後的季俨身着黑色長袍,不曾束發,按理來說本應顯得不羁,但他周身的氣質,配着他那張臉,卻還是透着一股端莊的氣質,行走在叢林灌木間,也像是文人雅士夜起詠月的,“只是對整個客棧使用符咒,讓他們沉睡,還是太過冒險,先不說天青本身實力強橫,稍有差錯便會敗露。北辰番也在附近出沒,一旦被他們發現,後果也是不堪設想。”

“我見北辰番正好在客棧周圍設下無數禁制,便稍加改動,一夜後自動失效,搖光君不必擔心。”雲姨解釋道,她的聲音細聽起來有些魅惑,用來遮臉的頭發随着她的動作擺動,時不時就能看見一點非常醜陋的,像是蜈蚣一樣貫穿全臉的疤痕,“而且,你對于天青而言終歸是異族,我擔心你出來時受阻,引人懷疑。”

“我知道雲姨一片好心,只是我在此處從未受過任何限制。”季俨本來還準備說點什麽,注意到雲姨臉上的笑容後停了下來,不解的問道,“怎麽了?”

雲姨頭戴十分素淨的白色簪子,款式還是幾百年前就不流行的,原本看上去死氣沉沉,被她這一笑竟然也笑出了一點生氣:“不是笑你,雲姨是開心。”

她說着,習慣性的準備挽一挽自己的頭發,動作到一半又停了下來,又撥下來幾縷,把那半張臉蓋的更嚴實了,季俨見狀皺了皺眉,并不說話。

“我看着你長大,知道你素來性子溫和,跟水似的,是好也壞。”她攏了攏披風,走得離湖近了一點,“好的是你這性格不易與人起争執,長大後機警仁義。壞的是我也從沒看過你對什麽東西留過情,出來一趟,倒是不一樣了。”

季俨被她說的有點不好意思,剛想反駁一下,雲姨就豎起手指‘噓’了一聲:“搖光君這是長大了,害羞什麽呢?”

“你爹娘去的早,只來得及給你留下一個稱號,而你身份又太過尊貴,沒人敢替你命名,也就搖光君搖光君的喊了你那麽多年......名字對魔族而言何其重要,是認主認宗......過去從沒看過你提出要有個名字,這次我看季峰主替你命名的時候,你挺開心的呀。”

從小無父無母,連懵懂的心事也只能對着聖賢書說的搖光君,平生第一次被人當面提及這個問題,還是個長輩,頓時有點不好意思,斂了表情說道:“雲姨你是看了多久......”

季俨不笑後,渾身透着一股隐隐的霸道,換別的下屬大概就吓的噤聲了,偏偏雲姨看着他長大,不吃這一套,笑嘻嘻道:“不多,正好聽見了‘名汝曰俨,字汝長矜。’”

季俨:“......”

是不多,但是該聽的都聽得差不多了。

“矜與俨,季峰主也是用了心......搖光君你也動心了嗎?要是也別擔心,動心不是壞事......我一直慶幸,你和其旁人不同,從不曾讓仇恨蒙蔽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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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俨默然。

飽嘗百年大戰惡果的,絕不只有修士和凡人,天地氣數似乎永遠都更寵愛人類多一些,聖人大能輩出,魔族的傷亡更為慘重,父母長輩橫屍,兄弟姐妹慘死,而魔族的心也是肉做的,也懂得家破人亡的痛,于是問題随之而來,畢竟恨伴痛生。

“我也并非全然無怨,只是世間萬物終究不是由恨組成的。”季俨擡頭望月,蒼白的月光灑在他的臉上,“因恨而起的複仇之戰,即便贏了,那百年後呢?再來一次嗎?族內每百年的修生養息,都只是為了下一次傾盡全力的複仇嗎?”

“只可惜,你懂,族內年輕人不懂。這次還好有你拉住了雲峰,不然後果不堪設想。”

搖光君偏頭看她,問道:“雲峰傳來什麽消息了?”

“搖光君可知道北辰番?”

“知道。”

“北辰番那幫逮着修士就咬的瘋狗,前陣子不知道發什麽毛病,番主謝無端非說潇湘一帶,皇帝要修宮殿,在凡人頭上作威作福,遷走了好一些人,這陣子出現在蜀中就是因為在疏散那些遷出來的人。”

“北辰番自本朝太祖收為國有後,幾度松散,在這一任手上又緊到了一個極端,皇帝不像是個傻子,跑去潇湘一代修什麽行宮。”

“天高皇帝遠,皇帝說是真龍天子,實際上也就是個凡夫俗子,願意與皇家接觸的修士就只有北辰番那一幫人,隔這麽遠,要是謝無端想瞞什麽,皇帝只怕到死才能知道。”

季俨聽後,沉默不語,半晌後接了不怎麽相幹的一句話:“雲峰現在不在潇湘了吧。”

“聽搖光君的吩咐,幾日前就動身離開了。”

“雲峰可提起過什麽人或者不對勁的事?”

“這倒沒有。”雲姨說完後又細細思索了一下,突然低聲‘啊’了一嗓子,”搖光君這麽一說我倒是想起來了。前陣子與雲峰相見時倒是說了件事,北辰番自從歸順朝廷,雖然在白鷺宮還有一席之地,但早就不招待見了,但觀如今番組內各種事務的運行安排,倒像是對修真界各家族十分了解。”

季俨不知為何看上去有些失望,說道:“北辰番的情報系統,向來不容小觑。”

“但再強大的情報系統,也滲透不了四大家。尤其是潇湘子,北辰番看上去都快把他家老底掀出來了。”

潇湘子......

季俨低頭不語,半晌後才低聲道:“我知道了。萬事小心。”

雲姨在一旁看着他,咬咬唇,終于開口道:“搖光君——”

季俨偏頭,一縷長發從他肩頭滑落:“嗯?”

他看上去十分溫柔,連上揚的尾音都有一點說不出的淡然,很容易能讓人想起話本裏拈花一笑的才子,更休說他本身就長的俊美非凡,但雲姨就是感到了一陣不安。

“近來怪事連篇,雖說在搖光君的指點下,魔族有驚無險的避于世外......但我總擔心......!”激動時雲姨猛地擡起臉,遮臉的頭發被甩開,那半張臉頓時暴露在了月光下,和另一邊的風韻猶存不同,十分可怖,吓的她立馬低頭,用手捂住,渾身都止不住的抖。

那是百年大戰時,修士生生撕掉了她半張臉皮造成的。

“我也擔心。”季俨體貼的扭過頭去不看她,輕輕笑了笑,擡手接住了月光,“但擔心是解決不了問題的。”

月光在他手上是真的如水,慢慢積成一灘後就凝固了起來,季俨把它抖成了一張以月光織成的面紗,閉眼轉身,将其戴在了雲姨臉上,雲姨的眼眶瞬間就紅了。

“雲姨醜,月光戴在我臉上不好看。”

“胡說。我小時候就覺得,雲姨最好看了。”季俨又擡手凝了一根簪子,将其插在了雲姨的發髻上,說道,“打我小時候起,雲姨就是一身白色的喪服,幾百年過去,故人六道輪回也該走過了幾遭,雲姨守的夠久了。”

雲姨的眼睛還紅着,聞言一笑,被毀容的半張臉遮住後,她只露出了那雙眼睛,笑的時候微微彎了起來,像是天邊的月牙。

“搖光君一張嘴什麽時候變這麽甜了。”

季俨笑笑不說話,心想:“可能是師尊逗我逗的多了吧。”

恰好夜風吹過,将他發梢的那股蘭花香刮了過來,說起來也是好玩,他為了掩飾身份,去掉了蘭花香,沒想到季雁卿又專程帶他染了一遭。

雲姨見他的表情,一思索就想明白了大概,擦了擦眼角的淚,說道:“我是贊同你不亂不躁的主張的。魔界內的躁動,我們會想辦法替你壓住,你只身留在人界,也記得萬事小心。”

“好。”

雲姨搖頭笑道:“真是,我這擔心什麽。從拉住雲峰,到預測潇湘有亂,我現在都要覺得你料事如神了。”

“雲姨擡舉了,哪有什麽料事如神,知道一點就不容易了。”季俨低聲自語,說罷笑笑,手下意識的按住胸口,那裏有一道十字形的傷口,傷口下,心髒正在有力的跳動。

“那雲姨先走啦。以後要是成的話......我是說要是成的話,人魔之間不再有怨恨,榕城盛景能夠再現,季峰主若是不嫌棄,不如邀他來魔宮內坐坐。”

季俨一怔,想說還沒到那個程度,但看到雲姨那一臉長輩似的表情,又沒說出口,只好搖頭笑說:“別人不想魔族複仇,是想修生養息,可能只有雲姨你一人,是真對修士沒什麽偏見了。“

雲姨的身影在空中消散,看上去像是一團稍濃的月光,月牙似的眼睛裏還折射着月光。

“我本來整張臉皮都保不住了,也是一個修士救了我呀。”

“哦?誰?“

“前藥王谷首徒,現天青二峰主,木杳。”

季俨愣了愣,轉瞬間搖頭笑了起來。

無論世道有多艱險,無論聖人說人心是善還是惡,總有那麽一些人,歲月人間待他殘忍無情,他卻能待人間歲月深情厚誼,說是善良也好,無知也好,但總能保留住世道裏一顆搖搖欲墜的慈悲心。

“說起來,還有件事,當笑話說給你聽。潇湘子對外稱是前朝長沙王後裔,前朝又是分封制。”

“嗯。”

雲姨的身影徹底消散,只留下一句話。

“但是雲峰說,潇湘子全族都不姓李呀。”

想必就是魔族女人,也逃不掉八卦的天性,就算她說的淡然,季俨還是覺得聽出了一點‘長沙王是不是被帶了綠帽子’的打趣。

季俨無奈的笑了笑,沒太當回事,轉而靠着樹坐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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