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人間四時,春陽煙景,秋霜菊蟹,佳木繁蔭和天青山頂是沒什麽關系的,從有記載起,天青山巅一直就被白雪覆蓋,只有為數不多的晴天能見着倦鳥歸巢,白雲出岫,可惜此刻天氣不好。
回天青山已經有兩三個月了,時間長的夠山下人間再經歷一回豐收,長久以來養成的習慣作祟,寅時季雁卿就醒了過來,甫一睜眼就聽見了乾坤峰的撞鐘聲——重回天青後,韓誠就立下了每日清早撞鐘通報的規矩,平常若有大事也會以鐘聲相告。但凡鐘聲響起,天青門人無論在做什麽,在何方,都必須立馬趕到三清殿——并非為了晨課,而是通知潇湘事件進展。
只是最近這鐘聲響的越來越勤快,越來越早了。
“師尊。”季俨在一邊掌着燈,看上去已經起來了有段時間。
季雁卿迷迷糊糊的,腦子裏一團漿糊,這些日子以來,修士間的傳信接連不斷,無外乎都是關于潇湘慘案的,但沒有一個好消息。天青山氣氛凝重,所有人的神經都緊緊繃着,前兩天剛空了一些,才讓人有機會從腦子裏把擠成了一團的信息拎出來,挨個整理清楚——潇湘慘案的調查毫無進展,倒是看上去最無辜的天青山已經折進去三個人了。
長時間高強度的壓力下,人驟然輕松下來,通常會感到不适,嚴重的甚至會生一場大病,不過季雁卿除非受傷入魔,否則無病可生,于是昏昏欲睡了幾天,奇妙的是,那他擾人的心魔已經很久沒有出現過了,于是他難得睡的沉了一些,甚至還做了個夢。
夢的內容烏七八糟,看上去是一鍋大雜燴,什麽都夢見了,睡醒後除了心累什麽也沒留下。
“乾坤峰撞鐘兩次了,師尊是時候起了。”
季俨适時過來,手上拖着道袍外衣,遞到了季雁卿眼前,季雁卿擡手摸了一下,還溫溫的,想必是季俨替他暖過了——他總是在一些小事上十分上心。季雁卿看了他一眼,沒說話,手掌覆在道袍上磨磨蹭蹭的感受了一下上面的紋路,才一把拎過穿了起來。
“睡了一覺,師尊的精神看上去仍沒有太大的起色。”
季雁卿梳頭,季俨遞道冠,季雁卿起身,季俨遞道袍,就問了這麽一句話,其餘時間全都在盡心盡力的扮演一個安靜的啞巴。
季雁卿‘嗯’了一聲,站起身,沒有多解釋的意思。季俨知道他累,心情也不是很好,因此也不多問,只在最後遞上了一根白色的帶子——天青山全門守孝,手臂或額頭要系一條白色的麻布。
季雁卿将麻布綁在手臂上,遠處乾坤峰傳來了第三聲鐘響——這是在催人了。兩人連燈也來不及滅掉,直接出了門,自在樓外寒風如刀,夾着雪片見縫插針的往人臉上割,季雁卿剛眯了眯眼,就看見季俨默不作聲的走上了前,半個身子幫他遮住了大半的風雪。
說季雁卿心裏不酸軟是不可能的,自白鷺宮溫泉夜談後,直至現在,他也有點弄不明白這到底是個什麽走向了。
他把季俨往自己身邊一拉,漫不經心的從路邊揪了片凍硬了的葉片,往嘴裏一塞,說道:”并排,你擋我光了。“
季俨笑了笑,放慢腳步與他并排,和從前黏着不一樣,除非必要,他和季雁卿始終保持着一段距離。季雁卿能感覺到,那不是壓抑也不是欲擒故縱,就是沒什麽必要而已。雖說他那天和季俨隐晦的提了那麽幾句,但到底沒說破,誰也不知道對方心裏到底在想什麽,不過有一點季雁卿能确定,季俨和他目前為止大概也就這樣了。
Advertisement
不是他想得多,而是系統數值還擺着呢。好感度第一階段,悸動值也沒滿,喜歡都說不上,頂多算動心,但動心而已,能維持多久呢?
這麽一想他其實是有點微妙的不爽的。
然而他這不爽十分的奇特,就跟二八少女懷春似的,沒什麽由頭,似花還似非花的都能感嘆一陣,說出來不大像樣,于是只好把火氣往別的地方撒。
正巧這時有股香味非常不合時宜的鑽進了他的鼻腔裏,清淺裏頭帶點甜,凝在一團雪裏化散不開時更是奇特,若有似無,有些神秘。放在過去,這味道的香水,那必定也能當作撩妹神器,于是季雁卿更不爽了。
撩什麽妹,我來這裏之後就沒看見一個妹讓我撩的,說好的主角呢!
于是季雁卿抽了抽鼻子,憑借他那比狗還靈的嗅覺找到了源頭——一株長在石棧邊上将開未開的花。
就這冰天雪地的還能開出花?季雁卿心裏冷哼一聲。
季俨也注意到了,随口說了一句:“這花能生在這裏也是稀奇,不知道開了後是什麽樣子。”
季雁卿掃了他一眼,有點酸:“這花味道甜的很,放在現在不太像樣子,稀奇好看也沒什麽用。不如摘了回去看看是什麽品種,風雪消停後也好多長一些。“
這話聽上去有些不對,季俨疑惑的看了看季雁卿,但季雁卿看也不看他,走上前去将花摘了下來,然後這先前還說要研究研究的人就聞了一鼻子,直接将它給扔了。那朵無辜又可憐的小白花還來得及長開讓人看看全貌,就被罡風□□的支離破碎了。
“什麽玩意兒,遠聞還挺好的,湊近了這麽沖。”
他嫌惡的皺了皺鼻子,看上去不像是開玩笑:“以後看見這花都給我拔了。”
季俨感覺季雁卿大概是不太開心,但從頭至尾就沒太明白他那神奇的師尊是在鬧什麽,見季雁卿拔腿還以為是要丢下自己先走,沒想到那人邁了個步子後,就學起了大姑娘小媳婦,一步落地就縮了水,才走了巴掌遠,時不時還回頭看他一眼 。幾次三番下來,季俨終于福至心靈的明白了什麽,趕上前去,道:“撞鐘第四聲了,想必事态緊急,我們快些去吧。“
季雁卿那殘障一樣的動作這才正常了起來,還蹬鼻子上臉的開始拿喬:“要不是你誇花好看,我至于停下來看嗎?那是玩物喪志的東西,有這個時間不如——”
“不如多抄幾遍經。”季俨從善如流的接道,十分的默契。其實随着他功力的恢複,抄經這事兒對于他而言,的确是算不上什麽了,但季雁卿還愛拿這個說事,他也樂意接下去,久而久之這仿佛就成了兩人之間的一個別有意味的暗號。
每當季雁卿嘴賤不知道又哪裏惹了季俨不開心,季俨不知道他師尊是不是又來了每月必有的那麽幾天時,但凡這句話一出,彼此就都知道沒事了。
季雁卿輕笑了一聲,踏上石棧,從這裏正好能看見從山下通往乾坤峰的天梯,從半山開始,無數人在往上趕——那是外門弟子,此次事态非比尋常,受傳召的并非只有內門。他們每人手持着一盞燈,燈火如豆,通過燈罩陡然擴大了幾倍,散發着柔和的光暈,像是一條綿延不絕,指引亡人魂歸故裏的河流。
盡管所有人心裏都明白,入鬼域,毀內丹,那已經不是魂飛魄散了,而是灰飛煙滅。
灰和煙哪兒來的魂歸故裏呢?
有點冷。
季雁卿一哆嗦,立馬被眼尖的季俨瞧見了,他看上去想伸手,又有點猶豫,就這麽一會兒,季雁卿已經再自然不過的抓住了他的手,在他的手心捏了捏,嘴裏含混不清的嘟囔:“你的手怎麽比我還冷……”
季俨一愣,一時間有些不敢動,所有的知覺都集中在了手上,瞬間仿佛連那人指尖的紋路都能摸一個分毫必現。
他是什麽意思?
季俨低頭看了看季雁卿,沒看出任何不對,于是試探性的握住了他的手,季雁卿頓了頓,卻沒有甩開,這才讓季俨放了點心,牢牢回握住了季雁卿。
“風大,吹着冷。”
季雁卿沒說話,兩人的手都藏在寬大的袖子下,遠看像是兩人将袖子系在了一起一樣。
季俨的眼睛微微睜大,有些吃驚的看着季雁卿——就在剛剛,季雁卿回握了他的手。盡管那動作十分輕微,季俨還是感覺了。
季雁卿欲蓋彌彰的咳嗽了一聲,一臉不自在的擡起頭,道:“既然都冷,不如取個暖,一起走。”
說完他邁步向前走去,季俨猝不及防被他拉的往前一撲,這才回神,嘴角磕磕絆絆終于露出了一個笑容,漸漸擴散到了他的眼角:“山間風大,師尊慢些。”
“還慢,我們趕去守門嗎。”
兩人并肩,小動作數不清的手藏在袍袖下,在夜色與風雪裏走向了三清大殿。
三清大殿早已被布置成了靈堂,初時這布置不怎麽順利,一群修士縱有通天徹地之能,卻對凡人的死生大事非常不熟悉,就連案前的高臺香燭,尋常瓜果都是在外門弟子的提點下才弄好的。長明燈倒的是方便,找兩只瓷碗,倒上半碗燈油,撚幾條燈芯草往裏一插,碗下貼好符咒就行,可蘇瑤偏不,她向來非常聽話,熊孩子階段在她身上仿佛被腰斬了,從不過分寸,這一次卻像是吃了秤砣鐵了心,非得用最尋常的碗和香油,懷裏揣着那根花緞的簪子,每過一會兒就前去挑一挑燈芯——就像是個普通人。
天青山所有人都在披麻戴孝,按規矩得守一年,但也就她一人是真的跪在三清大殿裏,按照禮法規矩守了全程的。
季雁卿進大殿時,正好看見跪着的蘇瑤,幾個月內她似乎再也沒有笑過,額頭上系着的白色孝布看上去都比她生動。
季雁卿一時間幾乎是不忍心叫她的。
但人逐漸到齊,韓誠手中夾着書信,肩頭還停了幾只傳信用的鳥匆匆入內,所有人自覺噤聲起身,等着韓誠例行公事一樣的宣告。
說來也是奇怪,要說此次事件的最大受害者,除了滿門無一幸免的潇湘子外,另一個就是天青,但反倒是天青一直被隔在世外,連外界進展到什麽程度了都只能靠着這些書信傳話知道。
有的沒的的信件被韓誠匆匆掃了一眼就丢棄了,丢到最後只剩下了一張游白衣的。
游白衣這名字聽上去就是靠譜的保證,沒來由的,大多數人心頭都一松,近乎迷信的認為事态必定有所好轉——除了季雁卿,以及季俨。
“不會有好消息的。”季雁卿想,“只會更糟。”
果不其然,繼六月初江南各世家破案不順,七月初各修士如沒頭蒼蠅四處壞事外,就連北辰番也是毫無動靜,後一條聽上去像好消息,但也是最大的隐患。游白衣也是這麽認為的,并且他不再掩飾,直接在信件中說了出來。
這聽上去沒什麽大不了的,從另一角度而言,北辰番沒有動靜便是最大的好消息,但季雁卿心裏明白,不止如此。
韓誠頓了頓,終于宣布了下半條消息——江南李家,方家,白家,蘇家同時滅門,屍體并宅院化為焦炭,連一棵樹也沒給留下。
衆人驚懼,也有遲鈍的終于後知後覺的反應了過來——這并非是針對大家的報複,而是針對整個修真界的。
季雁卿擡頭,見韓誠似乎十分勞累,面容有些說不出來的別扭,頓時剛剛還惡毒的想着‘不如不管了’的心猛然一沉。
韓誠是不是年輕一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