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城

天青三位初到游府,兩位公子雖不在身側,卻沒有任何人敢怠慢,其中固然有游家弟子重禮的因素,但更是因為百花深處。

百花深處位于游府東邊,有幾處樓閣,不說樓內的擺設如何精巧雅致,單是連着所有樓閣的風雨長廊,人一旦進去,就再也不會受風吹日曬之苦,長廊頂端架着花架,架子上爬滿了無視節令開着的花,架下又擺着無數盆花,白日開暖色的花,月光下開冷色的花,百花叢中又有一小石桌,周圍散着幾個小石幾。無論何時,各色爬花枝蔓都如簾垂挂,花香幽然,而至若春和景明,和風細雨,休說是人,蜜蜂蝴蝶都能在這裏迷路。

因此百花深處又被修真界稱為人間的桃源,是天王老子擠破頭都想來的地方。這一方獨避風雨的天地傾盡了游老先生無數心血,是游家招待重賓的地方,沒有家主相邀絕不可入內。

黎子玄坐在百花叢中的石幾上,用手指戳戳桌面,又沒忍住摘了朵花,十分讨嫌的攪和的蜜蜂蝴蝶誰也不安生後,才啧啧嘆道:“游家真是大手筆,這景象也虧得他們能想出來。”

季雁卿近來到底是心思重,最初的驚嘆後,便悄聲問黎子玄道:“明琰公子怎麽了?好好地怎麽會突然身體不适。”

“其實也不是什麽秘密。大公子二公子過去關系不好,這事你知道吧。”黎子玄見季雁卿點頭後,又繼續說道,“來路不明又沒人待見的孩子,游大公子都不當回事,就更不用說別人了,一些世家欺負不了游白衣,就抓着游明琰下手,經常戲弄欺辱他。那些狗屁世家又以常懷仁馬首是瞻,他聽見常懷仁三個字身體不适也正常。”

百花深處品花茶,他替幾人各上一杯暗紅色澤的花茶,才又繼續說道:“不過症狀這麽嚴重,想必欺負的有些狠。”

竟然還有這段?季雁卿有些好奇,原著中前半段還只提過游明琰前期和大公子關系不好時,過的不怎麽樣,但沒想到這麽不怎麽樣。

這時他想起了先前所見的,于是也是順帶一問:“黎打聽,那你知道明琰公子身上有傷痕嗎?”

黎子玄看上去比他還驚訝,驚訝完後就用一種“行啊你,知道的比我還多”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一下季雁卿,才說道:“怎樣的傷痕?”

這時季俨接道:“鞭痕。“

季俨金口一開就一針見血,季雁卿沒想到他也看見了,而且還看得這麽清晰,于是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但季俨完全不看他,溫潤的眼神也不知道在看誰。

他們這小動作被黎子玄看在眼裏,當即不屑的一撇嘴,響亮的‘哼’了一聲,才開口說道:“若是鞭痕,我倒想起了早年聽說的一件事,雁卿你要是覺得有用,就随便一聽。不過也只是謠傳,游大公子也不知道,你們不要亂說。”

這似乎牽扯到了一段連原作者都沒有明說的故事,季雁卿直覺有貓膩,再三保證後,黎子玄才鬼鬼祟祟的開了口:“那會兒百年大戰,各家各派在現白鷺宮四周的林子裏安營紮寨。人一多,就容易亂,其間明琰公子消失過一月左右,起初誰也沒放在心上,等發現後剛去找,就有人把他送回來了,說是在林子西北角發現的。”

“林子西北角?有什麽講究嗎?”

黎子玄不滿道:“不要打岔,讓我先說完。明琰公子剛被找回來的時候我也看見過,真是面黃肌瘦,被虐待過的小白菜似的,問什麽都不說,只加倍的黏着大公子游白衣——那時候游老先生已經去布封魔陣了。不過大公子那會兒可不怎麽待見他,心煩氣躁,對他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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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雁卿心裏頓時有點複雜,即便知道游白衣那時候應該很難看得上游明琰,但游明琰從剛有記憶起就是個全書第一兄控,聽到那樣的話會是什麽心情呢?

黎子玄繼續說:“後來我看不過去,找了個沒人地方,想幫他看看傷口,卻被他躲過去了,但他滿身是傷痕,拉扯時還是瞧出了一點端倪,應該是鞭痕。那鞭痕特殊,一鞭下去刮皮割肉又不見血,我覺得奇怪,事後就又去找人問了問,才有一個常家的小仙子告訴我,一個月前看見蘇家公子鬼鬼祟祟搬了什麽東西進帳篷,還下了禁制結界,對外說是修煉。”

百年大戰時黎子玄是第一次下山,但早就無師自通了一身油嘴滑舌的本事,逮着一個長得可人一看就年歲不大的仙子姐姐,就拿着自己剛研制的美容金丹去搭讪,那仙子見他長相喜人,又受美容金丹誘惑,便和他說了起來。

“修煉不是很正常嗎?決戰在即,蘇家大小也算個世家,想閉關提升修為多點勝算不正常嗎?不行不行,姐姐這算不得稀奇事,這顆丹藥不能給你。”

那仙子對着他腦門兒輕輕一敲,輕叱道:“急什麽急什麽,我還沒說完呢。閉關是常見呀,但你見過閉關時獨獨不許外人進,家人世交頻繁出入的嗎?”

黎子玄那張小白臉擺出了一點恰到好處的無知:“沒見過。”

他那樣可愛,常家仙子塗着鳳仙花汁的手掐了一把他的臉,才又說道:”總之是與咱們常家親厚的那幾家,那陣子幾家的家主公子小姐頻繁出入那帳篷,也不知道是做什麽,聽說出來後都爽利的很,你說奇不奇怪。”

修行只聽說過越修越痛苦,越修越清淡的,還沒聽說過越修越爽利的,那是很奇怪,黎子玄點了點頭。

兩人躲在小樹林裏,冷風陣陣,吹得人後背直發涼,那仙子又壓低了嗓音,沖黎子玄招招手,示意他湊過來些:“而且呀,後來咱們常家的家主也去啦,還帶着咱們的傳家寶。”

“傳家寶?”

“你忘啦?咱們這次大戰不就是為了它打起來的嗎,就是那條龍筋做的長鞭——游龍驚魂呀。”

黎子玄複述完當時的情景後,便停了下來,看着季雁卿的表情,一時間有些高深莫測,半晌後才又說道:”不過當時那仙子地位也不高,很多事也都是聽他們家的人自己傳出來的,不知道能不能做準。若不重要,雁卿你聽過就忘,揭不得。”

太平盛世裏,人心願受聖賢書的教化,仿佛誰都能兄友弟恭,相親相愛。而到了亂世,人心醜惡,個個都迫不及待的挑了自己滿身的膿瘡,漿液四射。尤其一些道貌岸然的世家,衣冠楚楚,彬彬有禮,張口閉口不是清修,就是守禮,只有等到切開了才發現一肚子的黑水,除了雞鳴狗盜,就是奸淫擄掠。

季雁卿還沒來得及說話,□□外便傳來了帶笑的聲音:“子玄,什麽揭不得啊?”

大概因為當初黎子玄關心過游明琰,游明琰對着他時總顯得放松一些,他回去休整了一番,臉色好了點,終究是不好怠慢貴客,加之他與黎子玄确實頗為臭味相投,于是又匆匆趕了過來。

胡編亂造對黎子玄來說可謂易如反掌,當即毫不猶豫的給自家師弟潑了一桶髒水:“雁卿師弟剛開玩笑說想把花架揭開,看看上面是怎麽布置的。”

季雁卿咬牙切齒,很想打死他,但又不好當衆拆臺,只好也笑道:“百花深處不愧人間聖地,花架修的精巧,倒是想看看裏面怎麽長得了。”

游明琰像是個不識愁滋味的少年郎,步履輕快的走至石幾前坐下,笑道:“想不到季峰主天人之姿,竟然也對這些小玩意兒感興趣。不過想來也是,逍遙峰,自在樓,後有竹林如海,煙波如畫,也是人們稱贊的仙境。這點上兄長倒是比不上季峰主了,他對這些不是很上心,百花深處到了兄長手裏,差點就沒落了。”

“你兄長往花裏一站,別人都不知道該看花還是看人了——說起來。”黎子玄話鋒一轉,突然不懷好意了起來,問道:“明琰,如今修真界三美你見了兩個了,我看咱們長矜也不輸給誰,你瞧,在你心裏誰更好看啊?”

這話問的像是個登徒子,季雁卿老臉一紅,剛想踹他一腳,叱他問的什麽玩意兒,沒想到游明琰就真認認真真答了,答的還非常迅速:“自然是兄長。”

真是個意料之中的答案。黎子玄又笑眯眯的轉向了另一邊一直喝茶不說話的季俨,問道:“長矜你呢?”

驟然被點名的季俨擡頭看了他們一眼,目光觸及季雁卿時迅速的跳開了,沉聲答道:“師尊。”

游明琰沒覺得有什麽,倒是黎子玄高深莫測的看了季雁卿一眼,眼神裏還有一點意味深長的譴責——你看看你怎麽對別人,別人又是怎麽對你的。

季雁卿心裏尴尬和喜悅一鍋炖,頓成了一鍋口味感人的不明物,忙解釋道:“明琰公子莫要介意,長矜他只是——”

游明琰十分的納悶,無意識中和黎子玄開始一唱一和:“季峰主哪兒的話。人心各有偏向,兄長于我如日月,在我心中自然他最好。想必季峰主對長矜而言亦然十分重要,如此情分,我替你們開心還來不及,怎麽會介意。”

季雁卿:“......”

為什麽一覺醒來,全世界都在撮合我和他。

然而那個被狗啃了肝的黎子玄都這樣了還不肯放過季雁卿,不懷好意的情真意切道:“那雁卿你呢?”

游明琰笑看着他,似乎對答案胸有成竹,而季俨也終于回了頭,幾道目光直把季雁卿盯的恨不能當場暈厥過去。

這時終于有人來解救他了——游白衣來了,後面似乎還跟着個喋喋不休的八哥。

季雁卿的答案算什麽。

兄長大于天的游明琰迅速起身,黎子玄也起身過去,于是就只剩下季雁卿師徒二人站在後方,這時季雁卿那被折磨出來的一身羞恥感稍稍緩解了一些,才用蚊吶一般的音量嘀咕了一聲:“搖光君。”

季俨似乎聽見了,當即轉頭望向了他,眼神莫測又震驚,而季雁卿卻別扭了起來,扭頭看花不看人,季俨剛想說什麽,就被‘八哥’的聲音打斷了,那聲音太有穿透力,層層疊疊的花枝也沒能削弱分毫,直把季俨逼的閉上了嘴。

動靜有點大,季雁卿和季俨也只好趕了出去,正好撞上了系統‘叮’的一聲【搖光君季俨好感度10,現值170】。疾奔時有花枝抽過季雁卿的臉,溫柔又火辣,直将他的臉都燒的紅了一層。

兩人趕到□□盡頭,才發現那‘八哥’是常懷仁。幾個月前還意氣風發的老胖子終于顯了頹态,短短幾日內嗓子口嘴裏都長了幾個大燎泡,說話的聲音都變了,愣是讓人沒聽出來。

黎子玄站在百花深處入口,花牆旁邊,不好插嘴,而游明琰卻站在花牆後一個誰也看不見他的位置——他在躲常懷仁。

常懷仁手捧一根長鞭,聲聲泣血:“白衣莫要任性,敵人膽大妄為,手段很辣,将你幾位叔叔伯伯剖膛開肚,還能做的如此不露痕跡,非隐世已久的魔族外不做他想啊!”

幾月巡查無果,想要立功不成,反而将親朋好友都搭了進去,眼看這樣下去非但性命不保,自己也要身敗名裂,常懷仁終于改了口,什麽罪都推給了魔族,非要逼得游家插手——如果只是修士作案,游家是沒有必要出手的。然而一旦魔族涉案,天青山,游家,夢陽君,誰都不許置身事外。

他是打得一手好算盤,奈何游白衣根本不上當。

他端着那臉和煦如暖陽的笑容,溫和有禮的勸道:“常老前輩多慮了,魔族隐居多年,至今還沒有恢複元氣,哪裏來的功夫作案,何況魔族修煉功法與我們不同,這麽大的動靜,是無論如何都會洩露魔氣的,四家遺址我也去過了,什麽都沒有。您先前在白鷺宮當衆立誓,我們這些小輩插手,反而是對您的不尊敬了。”

常懷仁又把自己的鞭子舉高了些:“若白衣願助我一臂之力,這傳家寶游龍驚魂——”他咬咬牙,看上去是下了重本,心裏都在滴血,“便送與白衣了。魔族生性邪佞,一旦出世,後果不堪設想,百年之征時的慘狀你我皆歷歷在目,為了修真界,為了蒼生,白衣你不能作壁上觀啊。”

這一盆髒水潑的真是穩準狠,什麽生性邪佞,季雁卿看了身邊面色冷峻的季俨一眼,覺得常懷仁簡直是在瞎說。

常懷仁一頂為了蒼生的帽子給游白衣扣的老高,可惜游白衣不接招,直接無視了他後半段話,四兩撥千斤的打太極:“不敢不敢,游龍驚魂以龍筋制成,龍魂猶存,游家供奉不起,只怕亵渎。”

那行将木就的死胖子臉都憋紅了,不知道是羞的還是急的,但聽了游白衣這話竟然也還有心反駁:“什麽龍不龍的,兩條野蛟,修不成龍,不過是兩條自甘下賤的魔寵,不然也制不成‘一鞭下去嗜血不見血’的游龍驚魂,血腥的很。”

這話說得太不是東西,抽了別人的筋,扒了別人的皮,做成了長鞭,無視亡魂的哀嚎,以其吸食人血,現在還反倒怪起別人的不是,所謂的‘傳家寶’竟然說踩就踩。游白衣面上的笑都帶了譏諷,可笑常懷仁不知是真傻還是裝傻,依舊在一個勁的胡攪蠻纏。

搖光君愛他魔族的臣民,聽見此話心裏必定是不好受的,而只要想到季俨不好受,季雁卿就心疼,一時間都忘了兩人之間還有尴尬。他不動聲色的湊過去,借着袖袍寬大拉了拉季俨的衣角,待他回頭後又悄無聲息的往別人袖管裏鑽進去一只手,拽住了季俨一根手指,輕輕搖了搖。季俨一愣,手指微微蜷了起來,看上去想勾住他,但終究頓了頓,輕輕甩開了季雁卿。

卧槽什麽情況?好感度提高了反而不想搭理我了?!

季雁卿感覺自己簡直要被氣笑了,他不忍心對季俨發火,只好将火氣扔給了壞他好事的常懷仁。

那死胖子端着長鞭,不死心的喋喋不休,唾沫橫飛,褶子裏泛油光,礙眼,真是太礙眼了。

季雁卿惡毒的想:“還好有人替雅公子解決了,湛芒沾了這些人的血,簡直暴殄天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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