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城

突然切入主題,季雁卿一下沒反應過來。據霜看着他又是癡癡一笑,季俨才插話過去道:“有人說你來自潇湘,對有關潇湘子的傳聞十分熟悉。”

據霜點點頭,道:“是的。”

“那便将你知道的都說出來。”

據霜撇撇嘴,眼裏眉梢都是風塵裏滾出來的風情,似嗔似笑道:“這位小哥生的如月一般俊俏,說話卻這麽生硬刻板,小心不招愛人喜歡。”說着她坐直了些,美人扇在桌上的香爐蓋子上輕點,“我想想從哪兒開始,不如從潇湘子自稱長沙王後裔說起吧。”

潇湘子一門是百年大戰間的後起之秀,于魔族肆虐時崛起人間,對外稱是先朝長沙王後裔,因得一雲游高人相助,獲贈一本《紅塵心法》,借此踏入仙門,又因先朝為魔族所毀,所以痛恨魔族。

“但奇怪的是,潇湘子稱他們自成一派,所學所悟都是以紅塵心法為基礎。但看過的都說,潇湘子是個賊,當初潇湘幾夜之間莫名其妙少了多少個門派,潇湘子就會多少門的功法。”

潇湘和別的地方不一樣,既靠嶺南,又臨南蠻,修仙求道的風氣大盛,各種修法都有,近乎達到了每家每戶不識字但皆知大道的地步,這樣的盛況卻在百年大戰前,一夜之間被扭轉了過來。先是有基礎功法的幾家被殺,功法秘籍被奪,幾月後,有進階功法的幾家被殺,功法秘籍被奪,太平盛世裏這些少不得要細細追查,卻因恰逢亂世,年年死人不斷,而被一筆帶過。

“所以人們常說,潇湘子那詭異的功法,便是吸食了這些人的骨血發展而成的,仇家按理來說應當無數。”

“但那些人都死了。”

據霜輕輕一笑,起身坐去了另一邊的軟塌上,她足間的鈴铛一搖一晃,拿着扇子的手也搖曳生姿,指法變幻無窮,讓人看得眼花缭亂,短短幾步路被她走的像是在跳舞:“但若是有人沒死呢?“

季雁卿敏銳的嗅到了什麽,問:“誰沒死?”

據霜又不明着回答了,反而又問了一個問題:“兩位公子可知道前朝國姓是什麽?”

“李。”

據霜笑的意味深長:“長沙王是前朝皇帝的嫡系親屬,潇湘子是長沙王後裔,但有個消息,永遠傳不出潇湘,永遠只有潇湘人才知道,你們猜猜是什麽?”

季雁卿不明所以,但季俨猛然想起了什麽,只是他現在有點頭暈,沒說出來。

看着他們的反應,據霜又拿扇尖輕點木扶手,道:“潇湘子全門,沒有一個姓李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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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雁卿呼吸一滞,不知為何想起了前幾天的夢境——“天家失鹿,冕旒落地,王室蒙塵,縱是人們所謂的天潢貴胄,又有何資格姓李”。

說這話的人是誰?還能有誰?韓誠為什麽這麽反對季雁卿去潇湘,木杳為什麽聽見他要去潇湘後哭了出來?

像是沒意識到季雁卿情緒不對,據霜點着扇子,自顧自的說道:“未免各位懷疑,我先自報家門,我出身自潇湘,随着家裏修習了一點功法,知道世上有人修仙,只是自己天資驽鈍,無法正式踏入仙門,多年前家中遭遇不測,颠沛流離,這才到了獅子巷——我們先前說到哪裏了?噢對,我爺爺曾說,他年輕時有緣去長沙王府邸,那府邸真是氣派,登樓遠眺,八百裏洞庭能盡收眼底,童仆無數,稍有不慎就能迷路,比起傳說中的百花深處也絲毫不遜色。我爺爺迷了路,不小心撞上了一個匆匆行過的武丁,便交談了幾句。”

“那武丁說,他是前些日子才舉家遷入潇湘避難的,除潇湘外,外頭戰事連連,人也打,修士和魔族也打,幾代的苦心經營,眨眼間就能毀于一旦,幸得逃來此處,舉家得到長沙王妃的庇佑,才能來這裏避難,讨一份飯吃。又因是後來的,不用改姓李。我爺爺說,那武丁說這些話時,感恩戴德,恨不能為王妃抛頭顱,灑熱血......由于太激動,我爺爺就将他的臉記了下來。”

“後來爺爺有幸見了潇湘子一面,回來便告訴大家說,那潇湘子,竟然長的和當年的武丁一模一樣。”

季俨的臉色已經越來越不好看了,他低着頭,眼裏已經開始泛紅,據霜依舊牽着嘴角,婉着嗓音說道:“我們原本都當爺爺糊塗了——直到爺爺慘死,我們家也開始了颠沛流離的生活,父母親人皆死于遷徙途中,只有我僥幸逃入了江南,得到了游家的庇佑。我那時就想,爺爺當時沒看錯也說不定。”

她手腕又是一轉,又換了姿勢,足間鈴铛又是一響,季俨終于起了身,壓制住暴起的欲念,匆匆告退離去。

他走的近乎狼狽,眼裏紅痕未退,季雁卿心裏一驚,立馬起身要追,但竟被不知何時飄然而至他身前的據霜攔住了去路。

“據霜這裏還有一件事未說呢。有一天,長沙王被今朝□□扣于潇湘之外,當夜正逢八月十五團圓夜,長沙王府裏突然傳來一聲尖叫,稍後整座王府就沉寂了下來,直到一個月後,長沙王被問斬,禁制方松。又等了半年,潇湘子就聞名于世了。潇湘內都傳長沙王一家被奸人所害,全家無一人生還,但是——又有人說,小少爺得真神眷顧,活了下來。”

據霜一句話,就讓季雁卿想起了很久以前,途經蜀南竹海時闖入的心魔幻境——九曲花廊,亭臺水榭,有人叫他少爺。

“多謝據霜姑娘,來日事成,必有重謝。稍後與我們同行的另一人回來接躺着的這位,還有事,先告辭——”

他說着準備起身,卻被據霜纏了上來,仿佛沒有骨頭似的貼着他,輕言細語道:“季公子,可是為了方才那位公子?”她不等季雁卿接話,又說道,“可我看先前那位公子,看似連月光也要為其失色,但卻是個魔族,魔音魅舞擾魔香還沒過幾輪就受不住了,這樣的人,季公子當真喜歡?”

她足間的鈴铛随着動作輕晃,叮當的響聲接連不斷,季雁卿臉色一變,這才知道她先前那麽多花裏胡哨的動作是為了什麽。

“心志堅定的人,即便聽了魔音看了魅舞,聞了擾魔香也能不為所動,那位公子既然沖了出去,想必也是忍不了了,唉,心志不堅。”

季雁卿心裏暴躁,但又覺得沒這麽簡單,于是壓下了火氣,問:“支走游明琰,灌醉黎子玄,現在又逼走了季俨,你到底想告訴我什麽?“

他的語氣不怎麽好聽,據霜卻渾然不覺,她答非所問道:“你們這些人啊,不是好心機,就是好手段,我好不容易把人一個個支開,倒被你說出來了。”

她正經的坐在案前,先前的嬉皮笑臉全沒了,像個正經的大家閨秀一樣,問道:“季公子,當今聖上對修仙是個什麽态度,從北辰番出世就能窺見一二。天青山避世,夢陽君只有一人不足為懼。但潇湘子大張旗鼓自稱前朝後裔,為何不曾被滅?游家屹立江南——世代的寶地,為何聖上全當看不見?”

“你們個個好心機,好手段。修真界不齊,不是因為外界橫叉一腳,而是因為有內鬼啊。”

今夜一談的信息量比過去幾個月還大,據霜功不可沒,先不管她為何知道的這麽多,看的這麽清楚,單是不怕死的全告訴了季雁卿,就很值得讓季雁卿感謝了。

他起身正經的向據霜一拜,真心實意的謝道:”來日必有重謝。”

據霜‘噗嗤’一笑,道:“來日就不必了,要謝不如趁現在?“

季雁卿一懵,‘什麽’兩個字被放大加粗的寫在了他臉上。

而據霜已經又嬉皮笑臉的靠過來了:“季公子一表人才,風姿過人,怎能讓人不動容。據霜雖然不才,但伺候總是沒問題,季公子若是不嫌棄,不如收了我?雙修填房兩相宜?”

這是朵生猛的爛桃花,來的也不适時宜。

季雁卿回頭看着挂在他手臂上的據霜,和她對視良久,誰也不肯退讓,到最後季雁卿一聲嘆息,将她攥着他手臂的手指一根又一根的掰開,那姑娘留着指甲,也不知使了多大的力氣,掐的季雁卿生疼。

“我尚且不知去向何處,更不好耽誤你。若你只是想脫離苦海,我可以替你贖身,但若是你想安頓度日,我卻并非良人。據霜姑娘三思,雁卿先告退。”

滿室奇香,鈴音不斷,季雁卿依舊坐懷不亂,不是不動心,只是讓他動心的那個人不在這裏。

他轉身離去,據霜又叫住他,眨眼之間,她已經眼眶通紅:“是因為那位公子嗎?據霜只要待在季公子身邊就行,無所謂委屈不委屈——”

季雁卿心裏嘆氣,這些人是哪裏來的這麽多一眼定情呢?委屈不委屈又哪裏是這麽算的呢?

“不,姑娘你誤會了,我只是不舍得讓他委屈。”

說完他再不回頭,開門離去,恰好撞見了平息了心頭躁動,又回來找他們的游明琰。

“诶——季峰主,你去哪裏?”

季雁卿人已飄出老遠,留着聲音像是撞鐘,在繡樓裏四處亂竄:“我有急事先行一步,來不及向雅公子告別還請見諒!子玄便交給你了,待他醒來告訴他我們去了潇湘!”

游明琰一臉莫名其妙的喊了一聲‘哦’,擡腳走進了樓閣,一進去就被撲鼻的熏香弄眯了眼睛,當即一揮手,拉起了所有的簾子。

他無視坐在一邊,頭簪都歪掉的據霜,徑直走向倒桌不起的黎子玄,前前後後拍了幾次,見還沒醒過來,嘀咕道:“喝了什麽,睡得這樣死。”

“摻淡了的千日醉,明日一早就能醒過來。”

喝了千日醉,睡過去後的效果有多慘烈,季雁卿已經親身體驗過了。游明琰這才放開黎子玄,坐在了他邊上。

據霜歪頭坐在一邊,似哭似笑道:”這還是明琰公子上回來時送過來的。”

游明琰看了她一眼,笑道:“季峰主這麽好?才多久,書寓大人就芳心暗許了?“

據霜看了他一眼,起身攏了攏頭發,又坐回榻上,道:“在明琰公子心裏,自然是比不上雅公子的。”

游明琰回了她一個‘那還用說’的眼神,才又說道:“芳心暗許,都說了些什麽?據霜姐姐不如也說給我聽聽?”

據霜瞪了他一眼,道:“打聽什麽不好,就打聽姑娘的私房話。”

“這不是怕姐姐一時心動,說了什麽不該說的,毀了獅子巷書寓的名聲嗎?我先前似乎還聽見了游家,游家怎麽了?是哪個小姐姐看上我兄長了嗎?“

據霜無奈翻了一個白眼,對他這副上天入地,眼裏只有兄長的模樣無語的不行,一會兒後才又說:“就照明琰公子說的講了幾句潇湘舊聞,不該說的一句沒說。”

游明琰笑了笑,道:“那我便放心了。”說着,他将一顆小球扔進了香爐裏,“美容的,給姐姐熏熏,這一晚上辛苦了。”

說完,他又放下了所有的紗帳,俯身将黎子玄一扛,頭也不回的出了繡閣。

那顆小球在香爐裏融化,散出來的味道和擾魔香一攪和,生生成一種更令人瘋狂的香味,據霜呼吸一滞,不一會兒指尖就有一些不受控制的顫動,她不可置信的望向門外,但已經什麽話也說不出來了。

獅子巷外就是供人放花燈的河流,無數花燈,形态各異,滿載着游人的心願飄飄蕩蕩,不遠處有人将許願的紙條插入鎖裏,又将鑰匙抛擲河中。種種景象溫暖的不行,游明琰背着黎子玄,空出一只手摸了摸懷裏的鎖,笑笑往回走去。

不遠處,書寓和花魁還在游街,如開到極致的燕子花,是光輝奪目的盛世風情,映照着十萬花燈,将沒有一點星辰的夜空染的一片猩紅。

第 48 章

擾魔香并魔音魅舞對魔族的影響就是巨大的——無論他是邪是善,都會被勾起心底深處最秘而不宣的惡毒,是讓魔族再走火入魔,萬劫不複的神器。

河堤邊火樹銀花,行人多提着花燈或舉着剛轉回來的糖人,兩人成雙三人成隊的與季俨擦肩而過,臉上洋溢着不知愁的笑容,只留下一個季俨逃亡似的與人流背道而馳,一路來到了河道上游。

河道上游十分寂靜,沒人也沒燈,只有一塊不合時宜的巨石,巨石縫裏還長着一顆歪脖子柳。

季俨撐着柳樹,終于喘起了粗氣,他雙眼通紅,豆大的汗珠從他的鬓角滑落,留下了濕滑的印記。

搖光君向來優雅從容,即便是幾月以前莫名其妙變成了幼童也是氣定神閑,幾乎從沒露出過狼狽的模樣,因此雲姨一從黑霧裏跨出來,見到他這副模樣,立馬就吓着了。

“搖光君——!”她立馬上前要扶,下一刻就嗅到了什麽味道,登時臉色一變,幾乎是透着殺意道,“誰給你下了擾魔香。季峰主呢?!”

季俨猛喘幾口氣,壓下心裏的暴動與不安,擺手道:“不礙事,沒吸幾口,你先說怎麽了。”

季俨在大事上從不逞強,他這麽說了,就是還能控制,于是雲姨強定心神,長話短說道:“雲峰前幾日突然傳話,說是讓你小心季峰主。”

滿眼幻象亂竄也沒妨礙季俨心裏一驚,問道:“怎麽了?”

“他只說了這前半句,後半句戛然而止,不過片刻,傳信的紙鳶也自己燒了,怕是.......”雲姨面露憂色,“他說小心季峰主的事只有我和幾位長老聽見,但也怕隔牆有耳,被誰聽了去,屆時族內的年輕人只怕——”

“穩住他們,萬萬不可在這個時候沖出來作亂。”季俨頭疼的仿佛要炸開,幻象和實景交疊,幾乎讓他分不清哪個是真哪個是假,“不久後定有大亂,一定要穩住他們。”

“我與族中幾位長老也是這麽想的,但他們自從聽說潇湘一案有常懷仁插手後就再也坐不住了,你也知道,有幾位少主的骨頭還在姑蘇河堤邊埋——搖光君?搖光君?!”

不過短短幾句話的功夫,先前還說沒事的季俨看上去是再也撐不住了,靠着歪脖子柳就往地上滑了下去。

被擾魔香攪出來的魑魅魍魉輪番在他眼前作祟,繞來繞去最多的還是季雁卿,上輩子抽了他心頭血的季雁卿,這輩子替他用蘭花熏香的季雁卿,端莊的搖光君心魔無數,也不過一人而已。

好半晌之後,等到妖魔鬼怪皆散去,他想着大概是熬過了作祟的擾魔香,終于擡起頭打算回複雲姨時,雲姨卻先開口了,她紅唇似喝足了鮮血,吐氣如蘭:“我便告訴年輕人不用在意了,咱們搖光君和天青季峰主的關系好着呢。”

雲姨一向溫婉,像個閨秀,這回卻像是個地道的魔物,季俨心裏覺得不對,剛想追問,腳脖子便被一只從河裏伸出來的手給抓住了。他驚駭的望向身後,只見河裏爬出來了一個俊秀的少年,背上還背着個小的,兩人眉心皆有龍印,對着他笑的天真無邪。

“你們——”

季俨終于明白過來,自己不光在擾魔香的幻境裏沒出去,反而陷得更深了——那一大一小的少年死于百年大戰之前,白骨鎮與姑蘇城下,筋還在常懷仁手上當傳家寶呢。

“搖光君,你要把自己賣給人類嗎?”

季俨忍不住問道:”什麽?“

“我瞧見了,我與弟弟都瞧見了。”大一點的少年突然龇出了滿嘴獠牙,尖聲叫道,“就是那個季雁卿!”

“他替你取名時你很開心吧,他以蘭花為你熏香,說天下無人不愛搖光君時你很開心吧,就算是先前看着他刺字花上,贈姑蘇書寓,你還是自作多情的當作那是他對你示情,對吧!”

“他在同門前護你,你很開心對吧。即便搖光君心裏明白,人皆醜惡,為了享樂可不擇手段,一兩句違心話算得了什麽,你還是動了情,對吧——!“

一大一小兩名少年一唱一和,盡管知道這都是假的,但由于心魔生于季俨自己的內心,那一句句的尖聲控訴,還是将他對季雁卿多日以來逐漸萌發的感情拆解完畢,折成刀子,直直的往他心坎上戳。

“你明知季雁卿取你心頭血,是對魔族不軌,但你重活一次還是動了情,你背叛了魔族,變了,你不再是我們尊貴的搖光君,你日益變成了卑微的奴隸!”

話音一起,季俨臉上就變了色——那是他心裏最隐秘的傷口,也是他多日以來輾轉反側的原因。

淡定從容的搖光君被幾句話逼的狼狽不已,連連後退,心不靜則腳下不穩,他一個趔趄,還好被雲姨從身後一扶,才不至于摔進河裏。

“雲姨——”

雲姨溫柔的扶住他的手,然而季俨還沒來得及安心,便見她俯身一跪,凄然道:“魔族雖不見日光,但明月不落,太平人間的風吹來時,滿地的鈴蘭都會随風晃動,搖光君,外出多日,你不想家嗎?”

她臉上還戴着月光織成的面紗,只留着一雙含情的秋水瞳,她伸出自己細白的手,漸漸撫上了季俨的胸口,季俨渾身一顫——那裏有一道放血用的疤痕。

“然而這一切,卻毀于您十滴心頭血啊。”雲姨含淚說完,不顧季俨攙扶,跪的更虔誠了一些,“搖光君,尊貴的搖光君,我求求你——”

擾魔香這一下太厲害,季俨的意識已經完全跟着心魔走了,他顫着聲音說道:“什麽......雲姨,你先起來——”

雲姨敵不過季俨的手勁,上半身微微擡起了一點,這樣正好能看見她一張臉:“願與人族一戰。”

她那聲一戰恨意深厚,恨不得能撕斷誰的喉嚨,月光面紗被甩落,那張醜陋的,遍布疤痕的臉就這樣毫無預兆的展現在季俨眼前,每一條崎岖的傷痕都刻着她對人類的刻骨恨意。

季俨對着兩個小屁孩的指控,尚能維持最後一點冷靜,卻敗在了雲姨這張滿是疤痕的臉上。

霎時間,退去不久的心魔卷土重來,其實只要他應承一句雲姨的‘願與一戰’,那些妖魔鬼怪便會退去,但他也将率領魔族再次掀起一場戰火,然而他不。這不僅是因為他從不相信以戰止戰,更是因為那些魑魅魍魉全長着同一張臉——那是季雁卿。

世上諸多争端皆可止步于幽微,而愛或許便是其中最深不可測的一種。

季雁卿從獅子巷一路趕來時,看見的便是這樣的景象——季俨坐在柳樹下渾身緊繃,一直發抖,一個女人在他身邊焦急不已。

他一驚,險些把手裏剛買的小鎖給扔了:“季俨?!”

聽見聲音,雲姨緊張的擡頭,在看清來者何人後稍稍放松了一瞬,但一瞬過後,她更緊張了:“季峰主,搖光君被擾魔香所困,心魔纏身,他的識海我進不去——”

她話還沒說完,季雁卿已經飛身上前,一把将季俨攬回了懷裏,而季俨面色如紙,汗如雨下,唇肉都快被他自己啃下一塊,季雁卿被滲出來的血絲吓的不清,當機立斷掰開了他的嘴,見他又要咬,幹脆将自己的手臂送了過去。

搖光君季俨不愧是只狼,牙口好的很,一口下去就讓季雁卿覺得要命。他忍下一聲痛呼,強定心神,扳過季俨的頭,強行和他抵在了一起,神奇的是,雲姨也沒能闖進去的搖光君的識海,他卻一下就進去了。

然而他剛進去就呆住了,不光呆住了,還瘆得慌。

除了他這個本尊外,還有成百上千個‘季雁卿’,姿态各異的圍繞着季俨搔首弄姿,他們你一句‘搖光君,再借我十滴心頭血可好’,我一句‘霁月風光的搖光君竟然對我存了這種心思,連魔族都不顧了?’,直把季俨逼去了牆角,眼底泛紅,不住喃喃自語。

而千萬句心魔的魅音也沒能擋住他的話音落入季雁卿的耳朵裏,有如驚雷——季俨在叫師尊。

季俨空長百來歲,見過的人卻着實不多。原文裏第一次與人深交就遇上了季鴻,沒走多久就被取了心頭血,鎮在了天青山下,這回剛醒就被季雁卿藏在了逍遙峰,百年際遇可能還不如季禾三十年的豐富。也正因如此,他的七情六欲才沒能被十丈軟紅塵割的如風中飄絮,而是全挂在了一個季雁卿身上。

都說人心叵測,真心難得,然而風涼話說的天花亂墜,卻永遠只有癡心人才在情裏迷路。

就說天下誰能不愛搖光君。

季雁卿怎麽能不動心呢?

他來不及從自己滿腔的震驚與疼惜中抽出一點頭緒,憤怒就先到了,倒影出鞘,寒光帶着殺氣逼向了緊貼着季俨的心魔,他的折柳劍法依舊使不利索,但一招兩儀化形已經直接拍了出去,清氣裹着殺氣似海潮般在一片黑暗裏沖撞,那些幻影就是紙糊的,能跟季俨瞎鬧騰,遇上了強的立馬鳥獸作散,不知隐匿在哪個黑暗的邊角裏,伺機而動。

季雁卿趁機沖了上去,攬住季俨,然而接連叫了幾聲後,季俨還是沒動靜,倒是那群心魔快按捺不住了。

這樣下去不行,季雁卿心一橫,不管有沒有用,當機立斷先給季俨落了個鎮山河,确保一段時間內任何事物都傷害不了他,才退出了季俨的識海。

系統你特麽給老子滾出來!擾魔香這玩意兒弄出來的心魔怎麽破!!!!

系統比他還緊張【尊敬的用戶您好!!可以用魔君血試一試!!】

話是這麽說 ,但季俨先前都把自己咬出血了也沒見着有什麽用。

眼看季俨的情況越來越糟糕,季雁卿終于靈光一閃,盡管覺得這個方法也不怎麽靠譜,但他還是決定死馬當作活馬醫,大不了他就再去一次季俨的識海裏,見一個心魔斬一個好了。

說着他心一橫,在雲姨的一聲驚呼裏,捏着季俨的下颌,對着他的唇貼了上去。他的舌頭先是在季俨的唇上一掃,卷走了所有的血腥氣,然後長驅直入闖進了季俨的牙關,将那口血混着他自身功法裏的清氣送進了季俨體內,又趁機掃過了每一個角落,才放開了季俨。

這一下終于起了作用,心魔漸散,然而季俨依舊沒有醒來。

花燈會的人聲鼎沸隔的太遠,落在耳畔像是流年裏的竊竊私語,十裏花燈都成了柳樹後的背景。季雁卿累的靠着柳樹一屁股坐了下來,而季俨歪在他的懷裏,鬓發冒着濕氣,他毫不在意的在季俨的頭發上親吻了一下,這才轉向了另一邊稍稍放心的雲姨。

“您便是季俨的那位長輩嗎?”

雲姨眼裏還噙着淚,聞言笑着點頭:“是啊,搖光君叫我雲姨。”

“雲姨。”季雁卿對着她一笑,擡手幫季俨理了理頭發,“這一番折騰,也吓着您了。我陪着他,您先回去吧。”

雲姨覺得自己也是該走了,她的魔氣掩不徹底,在姑蘇容易招來一些清道夫,但還是問道:“季峰主還要留在這裏嗎?”

“嗯。”季雁卿讓靠着他的季俨稍微坐正了一些,“他說想看花燈。”

雲姨不知為何眼眶一紅,連說了幾聲‘好’,身形一晃就消散在了月光裏。

而季雁卿抱着季俨,坐在那棵歪脖子柳樹下,遠處的花燈影影綽綽,他擡手解掉季俨的發冠,以手為梳,将季俨折騰的散亂的長發梳理整齊,一陣幽幽的蘭花香撲鼻而來,他心頭一動,反應過來之前又吻在了季俨的唇角上。

“你不是想看花燈嗎?我喜歡你,我陪你看,還不起來?”

季俨漸漸睜開眼,圓月懸高懸于空中,而季雁卿擋在月亮與他之間,逆光而坐,眼裏一片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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