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回應他的只有泉水和竹林,除此之外,連一個活物都沒有。季禾又在原地等了一會兒,才不置可否的嘆了口氣,拍了拍自己的長袍,嘀咕了一聲:“随便你。”
說完他又回去躺在了床榻上,只是這回不如上次平靜。他一會兒摳摳牆面,一會兒扯扯頭發,夜晚的寒冷也沒能遏制住他作惡的手,那床不怎麽樣的被子直接被他甩去了床榻下,幾番折騰他終于感到了困意侵襲,就迷迷糊糊的眯過去後,不怎麽踏實,滿腦子的離奇怪夢。
夢裏什麽都有,其中又以季俨的出現最為頻繁。
“你老低着頭做什麽?我還能吃了你?”
季俨垂首不言語。
季禾不耐煩了,手執一把破扇子挑起了季俨的下巴:“這麽快就不聽我的話了,不怕我生氣?”
生氣倆字兒可能終于撥動了季俨心裏的弦,他顫了顫,慢慢擡起頭,道:“師尊恨我嗎?”
季禾不說話,盯着自己的破扇子出神,季俨又問:“即便師尊恨我......”
“既然怕我恨你。”季禾突然收扇,敲了一下季俨的頭,“為何還躲我?”
“我.......”
“你什麽你,還不趕緊幫我把被子撿起來。”
畫面結束在季俨替他掖被角,季禾猛然醒了過來。
先前被扔在地上的被子好好地蓋在他身上,清苦的墨香裏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蘭花香。
季禾板着一張臉嗅了嗅那味道,終于後知後覺的露出了一個笑容,掀開被子下床走了出去。
門外月上中天,竹影婆娑,遠處深潭邊飛湍瀑流,與之前不同的是譚邊還站了一個季俨。
季俨在月光下站的仿佛一塊頂天立地的棺材板,季禾終于沒了耐心,朝他走了過去,心裏嘀咕着:“來就來了還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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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他逼近,季俨身形一僵,看上去大有往後一倒跳進潭裏的打算,立馬就被季禾給制止了:“你跳個試試?”
他的聲音不大,落在季俨耳裏卻有如驚雷,果然立馬就不敢動彈了,只能看着季禾一步一步走來。
“一別百年,連師尊都不叫了?”
“......師尊。”
這時季禾終于走到了他身前,既不按套路猛撲上去,也不按常理去打季俨一拳,只是上下掃視了一眼後,漫不經心的說道:“沒胖沒瘦,日子過的還不錯?”
季俨依舊不回話,只低頭當一個鋸嘴的葫蘆,和他小時候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不說話季禾也不強求,只是仗着季俨不敢動,又往前走了一步:“以後你再要藏呢,記得把身上的味兒也藏藏。你身上的蘭花香就是再隔幾叢蘭花我也能聞出來。”
白日裏還寡言少語的季禾一遇上季俨就換了個畫風,他戳了戳季俨,問道:“夢陽君告訴你的?”
季俨點頭。
“找我就找我,折騰那年輕人做什麽?”
季俨将頭扭過來,說道:“我過去......立馬就來找師尊了......只是什麽都沒找到。”
季禾默不作聲——那能找到嗎,金光過後系統回收改造的徹底,原地連根頭發都沒有留下。
“我趕來這裏時,見他在曠野閑逛,身上有師尊的味道。”
“過了這麽久了,你竟然還記得住我身上的味道?”季禾哭笑不得,“之後你便給他下了咒,讓他循着氣味下意識摸進竹林,但是你好端端放狼趕他做什麽?”
季俨又将頭扭了過去,言簡意赅道:“快。”
季禾:“......”
是這麽個快法嗎?要吃了他?
百年間跗骨之蛆一樣跟着季俨的不光只有愧疚,還有對自己的恨,多種感情雜糅,季禾之于他便成了一個不得觸碰的禁地,這一點誰都知道,知情人全當季禾不可能活着,連季鴻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在他看來,只要搖光君不和他公然對立,直接挑起戰火,那就沒什麽好在意的。
誰都不信,除了季俨。
百年苦守,千萬心魔,一朝成真。他匆匆趕至卻發現另一個不相幹的人身上有季禾的味道,他不在的日子裏,卻有其他人和季禾相遇相處,只要一想到這一點季俨就難以忍受——即便他知道這種嫉妒來的毫無理由。
這種感情即便是想想也有些羞愧,于是季俨又将嘴一閉,頭一扭,什麽都不打算說。
只是這次季禾沒這麽容易放過他了,他又往前走一步,迅速出手扳過了季俨的臉,詫異道:“你哭了?“
泉水邊水霧彌天,光是站着就能感覺到潮濕,更不用說季俨站了這麽久,他的睫毛上挂滿水霧,輕輕動一動就球滾球似的掉下來一滴,卻不想被季禾誤認為哭了。
這個認知讓季禾渾身一震,從過去開始他就見不得季俨委屈,更不用說現在,他立馬手忙腳亂的伸出手想給季俨擦擦,卻不想被季俨一把抓住了手。
“心肝兒,不讓我碰你不如自己擦擦?”
“不用管它。”
“那不行。你的血和眼淚在我這裏有同樣的功效。”季禾看着他一笑,“我心疼。”
相隔的百年光陰似乎都被季禾吃了,他依舊能這樣面不改色的調戲季俨。季俨呼吸一滞,抓住他的手猛然用力,深深吸了口氣後說道:“不值得。”
季禾一愣,随即皺眉,道:“什麽不值得。”
“長沙王府前,我鬼迷心竅傷了你,此為其一。百年間我明知季鴻是真兇,依舊伴其左右,他讓年幼的天子從天梯上磕頭我在一邊看着,他攪的人間将亂我依舊在一邊看着,守着這個真相誰也不說,因為我想讓所有人都嘗到失去的痛苦。搖光君并非明月,只适合活在陰暗的魔界茍且萬年。不忠不仁不義,我這種東西不值得師尊感到分毫的難過。”
他一心把自己往壞的地方推,什麽不好聽說什麽,處處挑着季禾的爆點踩,唯獨不提自己百年來忍辱待在季鴻身邊,處心積慮的保全族人,以及周旋在季鴻與各修士間以保全如今搖搖欲墜的和平的善意,像是故意來找茬的。
不,是來找揍的。
季禾眯起眼,問道:“所以呢?你覺得我該信?”
“為何不信。”
“因為我百年前就曾對你說過。我信誰都好,就是不信烏合之衆和聽了別人只言片語就自輕自賤的小崽子。”話音剛落,季禾就擡手打了他一巴掌,過去季俨小他下不了手,如今對着這個比他高的就完全沒有壓力了,“你想讓我說你什麽?百年前誤刺了我,我恨你入骨?還是天下大亂之首功非你莫屬?從別人那裏得不到安慰就要自輕自賤?別人說你是肮髒魔物你就該茍且一生?”
“季俨,你自己挑一個,你看你喜歡聽哪個我就說哪個。”
重逢的喜悅還沒來得及上讓季禾色迷心竅,就被這兔崽子的自輕自賤氣了個半死。
“你若是自輕自賤,誰還能看得起你?你深更半夜千裏迢迢就是專程來讨罵的?!你給我——”
後面一個字原本是‘滾’,不過盛怒之下季禾還是保留了一點理智,沒忍心讓季俨滾,于是擡腳一踹,直接把他揣進了深潭裏。
“自己滾下去冷靜!”
“躲什麽躲,瀑布在哪你人就在哪,什麽時候想明白了再滾回來!”
季禾對着季俨到底是心軟,踹完就冷靜了不少,轉身回屋時餘光瞟見了岸邊掉了個什麽東西,躬身撿起來之後才發現是把扇子。
“這崽子,跟誰學的,百年裏都愛搖扇子了。”季禾一邊沒忍住笑,一邊想着,收了扇子晃回去了。
季禾讓季俨去冷靜,季俨就絕不會陽奉陰違,在寒潭裏泡了一個時辰才爬上岸,轉而濕漉漉的挪進了季禾的破木屋裏。
而季禾也沒睡,不光沒睡,還早就準備好了熱水,用他這破屋子裏唯一一樣看上去還有點風雅氣的舊屏風擋着,絲絲冒着熱氣——搖光君會不會冷是一回事,季禾心不心疼就是另一回事了。
見他進來,季禾也不多說話,板着一張臉沖另一邊一比,道:“洗洗。”
于是季俨就乖乖的去了。
屋內安靜,時有季俨撩水的聲音,嘩啦啦的全蕩在了季禾心裏,讓他像過去季俨那樣靜心抄書是沒可能的,于是他只好打開了先前從岸邊撿回來的扇子看了起來。
不說雅公子的‘秋水人家’,季俨這把扇子就是和平常貴公子的扇面比,也并沒有多大的特色。相反,扇面不畫山水,不畫白鶴孤舟,倒畫着庭院。
季禾一邊看,一邊說道:“你這扇面畫的倒也是有趣,旁人都畫山水,再不濟也提兩句詩詞,你擺了個庭院在上面是什麽意思?”
屏風那頭傳來微弱的水聲,借着季俨的聲音響起:“有題字的。”
哪兒呢?
季禾随手翻找,道:“你自己題的?”
“嗯。”
“畫也是自己畫的?”
“嗯。”
“你這段日子學會的還挺多,我先前聽傳言說搖光君修身養性學丹青,只為畫一副扇面,我還當是個謠傳。”
季鴻十分明白民意的作用,百年間有關白鷺宮的傳聞數不勝數,多數都是歌功頌德,少數可概括為花邊,其中就有關于搖光君的——搖光君的扇面。民間謠傳搖光君幾十年學畫,幾十年作畫,只為畫好一副扇面悼念亡妻。不過傳言的成分居多,人們也多當其是個樂子,牛郎織女那一撥的——畢竟沒什麽人相信季俨可以幾十年容顏不改。
題字不起眼,季禾找了一會兒才角落裏找着,是一行看上去酸不拉幾的詩詞——魚沉雁杳天涯路,始信人間離別苦。
“你還真是......山山水水的你不寫,專挑——”
他本就像是呢喃的話音戛然而止,季俨在屏風那頭問道:”師尊說什麽?“
季禾沒理他,兀自将扇面來回翻看,只恨不得把扇面上畫着的每一處都刻進腦海裏才好。
畫中的庭院在夕陽的餘晖下靜谧美好,不怎麽豪華,帶了點常有人住的煙火氣,庭院上空有飛花無數,轉過去一看有一顆花樹。
這扇面上的情懷多少有些小家子氣,既不恢弘,也不壯闊,但季禾卻覺得這小家子氣也來的沉甸甸的,一時間甚至讓人難以忍受。
他看着屏風上映出來的季俨的剪影,沉聲問道:“你畫的哪裏?”
“......宅子。”
“在哪裏?”
“潇湘和江南的交界處。”
“修了多久?”
“......記不清了。”
的确記不清了,那宅子裏的一草一木皆是季俨親手所植,一桌一椅皆由季俨親手擺放,擺在什麽地方,怎麽擺,擺什麽,全按照季禾的習慣來。對着愛人從不說謊的向來不止季禾,季俨也從未忘記過季禾的每一個願望。
百年間,季俨也就靠這個來加深自己的罪孽感和悔恨了。
季禾恍神間自己晃去了屏風後,看着季俨,輕聲問道:“你怎麽知道我不是随口一說?萬一我只想回天青山怎麽辦?”
這時候,善于哄人的搖光君縱有千言萬語也難以出口,他看上去竟然有一些手足無措,道:“那就回天青山。”
“那宅子廢了你不少心血,也不要了?“
“不要。”
“那你要什麽?”
窗外有風拂過竹林,微弱的‘沙沙’聲傳進房內,很長一段時間後,季禾才聽到了季俨的答案。
“你。”
這可能是季禾有生以來第一次體會到被人放在手心裏的滋味,他眼眶一紅,沒忍住就讓眼淚滾了下來。他在季俨驚訝的眼神裏跳進了浴桶,趁其不備吻了上去,極盡挑逗。
一吻罷了,他捧着季俨的臉,輕笑問道:“你都把你師尊氣哭了,不幫他弄幹淨,還愣着幹什麽?”
季俨一愣,轉而湊了上去,小心翼翼的舔掉了季禾臉上的水漬。
“衣物都濕了。”
季俨聞言想把他抱出去,卻被季禾氣急敗壞的按住了手,道:“抱出去幹什麽,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