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可是釋心大師并不接她的話, 也可能是礙于人多眼雜吧,人前的釋心大師,是放棄了帝裔身份的高僧, 光憑這一點就自帶光環。所以他不搭話,公主還是很理解他的, 他們就這樣各走各的, 公主趕着小毛驢走在五丈開外, 釋心大師拄着錫杖跟在身後。不用回頭,仔細聽鐵環搖動的聲響,就知道他在不遠處。

只是公主初來雲陽, 還不認路, 走到岔道口就不知該往哪裏走了,所幸有釋心大師,在後面遙遙指路, “前方五十步,左轉”, 可算實實在在的高德和尚。也因為他的指引, 公主才順順利利找到了暫時安頓那些飧人的地方。

這是官府安排的臨時住處,以前專門用來收留流浪人員的。大概因為趕往衙門報案的是楚王府的護衛, 因此地方官員格外重視,收容所四周安排有大量的守兵, 公主和釋心被看門的攔在檻外時,門內很快有官員迎出來, 老遠便撩袍下跪, 伏地泥首道:“卑職雲陽太守徐源,恭迎楚王殿下大駕。”

哥不在江湖,但江湖上到處流傳着哥的傳說, 這就是釋心大師現在的狀況。

公主撅着嘴嘟囔:“這太守只給你請安,有點不尊重客人啊,本公主好歹是膳善國的正牌公主。”

釋心打起帷帽上的面紗,斜斜乜她又調開視線,那樣子有點像沖她翻了個白眼。

公主不屈,“嗳,你瞪我幹什麽……”

她在叫嚣的時候,釋心已經舉步邁進門檻,走到太守面前,合什道了聲阿彌陀佛,“徐大人請起。貧僧法號釋心,如今皈依我佛,早就不是什麽楚王了。請徐大人莫遵俗禮,拿貧僧當個尋常僧人,等閑視之就好。”

徐太守哪裏敢,當年他入上京,曾經有幸一睹楚王風采,那時的青春少年郎,意氣風發跨馬揚鞭,比天上的太陽還要耀眼。現在享夠了人間富貴,厭煩了殺伐剃度出家,人家還是天之驕子,誰敢對他等閑視之。

徐太守連連說“不敢”,到這時才見釋心身後跟着個黑得锃亮,滿臉雀斑,但身材火辣的姑娘。

他遲疑了下,不知這女子是什麽來歷,剛想發問,就聽釋心淡聲道:“這位是達摩寺夥房幫工的大娘。大娘素日旁聽佛法,心有大慈悲,這次聽說了這樁慘案,執意跟來看看。”

公主聽他這麽介紹自己,怨怼地瞥了他一眼,不過也并不反駁,畢竟釋心大師隐瞞她的身份,是為了盡量減少麻煩。

于是公主堆了個笑臉道:“大師說的對,老婆子就是來看看,有什麽是我能幫得上忙的。”

一個前凸後翹,脖頸修長的年輕姑娘,非要稱自己“老婆子”,也不知是不是心理受到過創傷。徐太守敷衍地笑了笑,拱手說:“大娘有心了,昨夜大批飧人運回來,确實讓本官手忙腳亂了大半夜。後來人都安頓下來,也一一命大夫診斷了,眼下一切井然有序,多謝大娘。”

反正是跟着楚王來的,宰相門前七品官,太守對別人可沒有那麽客氣,但對這位夥房大媽,報以了上賓一樣的待遇。

這時偏廳有人出來,一看見公主就招呼:“姐妹,你還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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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忙迎了上去,釋心雖覺得她又忘了他的叮囑,心裏有些不稱意,但也不便多說什麽,轉頭詢問太守,“那些飧人的救治情況如何?”

太守枯着眉搖了搖頭,“昨夜送到這裏,就死了三個。剩下十二個,大多只剩一口氣吊着,其中兩個略好些,能夠簡單說兩句話。”頓了頓道,“殿下……哦不,大師,如今朝中對于镬人的約束愈發松散了,當初大師在,軍紀嚴明,地下黑市也沒有那麽猖獗。現在大師下野,镬人得不到有效的監管,為非作歹者越來越多了。”

這也是無法回避的現狀,中朝依靠镬人作戰,镬人的待遇向來比普通人高。面對狼群一樣的下屬,必須有鐵腕加以鎮壓,才能維持太平。天歲懂得統兵的皇族幾乎沒有,他放棄了那個大将軍的職務,镬人也就基本失控了。

釋心嘆了口氣,回身朝敞開的大門望了眼,飧人過多,他不便進去,只得在院子裏等候。隐約聽見公主的哭聲,他心頭擰了一下,仍是無能為力,現在能做的,好像只剩誦經為這些無辜的飧人祈福了。

屋裏公主站在地心,哭得臉上妝都花了,“沒想到,我們膳善人在上國竟活得這麽凄慘……怪歷代國主沒能好好保護自己的子民,都是尉氏的錯。”

綽綽和有魚跟着鼻子發酸,“殿下,這不是膳善的錯,也不是國主的錯。我們膳善實在太弱太弱,天歲伸出一根指頭就能把我們捏扁,國主也是沒辦法,我們全國的兵力,才兩千多人啊。”

公主捂着臉大哭,“那飧人怎麽辦,繼續被送進天歲,繼續被那些镬人魚肉嗎?我們長得香,又不是我們的錯。”

公主因這滿室垂危的國人痛哭流涕,扒着門框的謝邀在檻外安慰着:“姐妹你別難過,大環境就是這樣,誰也無法改變。你不要恨所有镬人,冤有頭債有主,要恨就恨院子裏站着的那個,千萬不要恨我啊。”

謝邀急于撇清,難免口不擇言拖別人下水,廊下的王府護衛好心地提點:“謝小堡主,活着不好嗎?”

屋裏的公主現在确實仇視所有镬人,她慘然打量每一個僵卧的國人,大概是哭聲驚醒了尚有意識的幸存者,一個男性飧人呻吟着睜了睜眼,公主忙上前慰問,“喂,老鄉,你感覺如何?”

那人兩眼好不容易聚焦,勉強看了她一眼,“你是誰啊?”

“我啊……”公主比了比心,“我是你們的公主尉煙雨啊。”

“胡說……”那個男人很唾棄她的樣子,吃力地喘息着,“長得這……這麽醜,也好意思冒充公主殿下。”

公主的眼淚又下來了,她在無邊的悲傷裏,品咂出了一點小小的驕傲,無論如何在子民們眼裏公主殿下貌美無邊,她變裝後因為太醜而被否定,反倒讓她感到欣慰。

公主搓了搓臉頰,露出油彩下精瓷一樣的膚色,“看看,我真是你們的公主。”

那男人定睛看了半天,悲從中來,“真的是公主殿下……”

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公主不住地安撫他,只聽那男人連哭帶說:“殿下,那些镬人不是人,本來面對女镬人,我還可以占性別優勢,沒想到那些男镬人男女通吃,媽的老子來到這裏,差點貞潔不保。後來因為反抗激烈被賣到黑市,連着被他們放了半個月血,能活到現在真是造化。殿下,我想回家,殿下……”

他大淚滂沱,看得公主心如刀絞。公主抹着眼淚說:“放心,先養好身子,一定會讓你回家的……話說,你為什麽會來天歲?歷年很少進貢男子啊。”

那男人起先有點不服氣,“和親還搞性別歧視,看不起誰啊!我是自己來的,一為開闊視野,二為發財,畢竟上國的機會比較多……”說完在公主和綽綽有魚鄙視的目光下,羞愧地低下了頭。

自己送上門,活該!不過話又說回來,從來沒有人科普過飧人在天歲的境遇,大家一直以為至多不能當正妻,當個愛妾還是可以的,因此對這富庶的上邦大國充滿了幻想。現在懂得了,後悔卻來不及了,只有讓他們返回膳善警醒後人,至少減低因無知而飛蛾撲火的損耗。

公主嘆息着,悲涼四顧,還有一個清醒過來的女性飧人。她擡起手臂使勁地夠,“殿下……公主殿下……”

公主忙過去握住她的手,“我在……我在……”

那姑娘雙眼灼灼看着她,勉強擠出一個笑容來,“殿下可認得我?我是……是靈渠王的女兒,當初還是……頂了您的名頭,來到天歲的。如今看見殿下弄得……弄得和我一樣狼狽,我也就氣順了。殿下,想辦法回膳善吧,回去……別再讓國主敬獻飧人了。”

公主聽她說完,簡直羞愧得無地自容。是啊,有多少姑娘是頂着公主的名頭進入天歲的,而膳善這代的公主,其實只有她一個罷了。她們每一個都是她的分身,每一個都為她分擔了痛苦。公主不是個愛攬責的人,但看見國家的子民成了這樣,她還如何心安理得地活着。

有魚見她難過,扯了扯她的袖子勸她不要自責,“膳善慘的不是窮,而是小。小國向來會挨打,如果不抱天歲的大腿,我們早就被周邊的國家吞并了。殿下如今是自身難保,真正的公主境遇也這麽糟,普通的飧人又怎麽好得了呢。”

“是啊。”綽綽道,“殿下還是出去吧,這裏有我們照顧,還有官府的大夫不分晝夜坐診。他們是太虛弱了,好好調養幾天,慢慢就會恢複的。”

公主無可奈何,只得退到門外。

那廂謝邀見她出來,溫聲問:“姐妹,我可以幫你做點什麽?”

公主搖搖頭,心情已經跌進谷底,開始對一切産生質疑,“知虎兄,飧人在你們镬人眼裏,是不是就像鈎子上的一塊豬肉?你們從來不會拿我們當人看吧?”

謝邀知道她這回大受打擊,不能再插科打诨了,立刻很堅定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場,“我可從來沒有這麽看待你,你在我心裏是正正經經的人,和我沒什麽不一樣。其實人分好壞,镬人也分善惡,你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至少我和大和尚還算正常,姐妹咱三觀可得正。”

公主當然不會不分青紅皂白,她只是難過,忍不住怨怪命運罷了。

“這世上為什麽要有镬人和飧人之分呢,都是普通人,不要有弱肉強食,那多好!”她說着,沮喪地嘆息。擡眼望見釋心,他也正望向這裏。這人入了佛門,似乎沒有什麽大喜大悲了,他可以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緒,即便再關切,也是一副到此一游的樣子。

公主調開了視線,吩咐綽綽有魚:“好好替我照顧他們,等他們身體複原了,楚王答應送他們回膳善。”

綽綽急道:“殿下,幹脆咱們一塊兒回去吧。這裏到處都是镬人,你就算躲在達摩寺也不安全。”

公主沉默了良久,才又搖頭,“我不能回去,回去之後,就不單是再派遣別人頂替公主了,膳善會變成天歲的都護府,镬人就可以長驅直入……到那時候怎麽辦?城裏的八千飧人就是死路一條,誰也救不了他們。”

綽綽和有魚愕然窒住了口,原來公主想的遠比她們要多。

既然身在其位,就得謀其政,公主說完,垂着兩臂走向釋心。他一直專注地凝視着她,看她慢慢走來,不知該說什麽好,思量半天,道了一聲節哀。

公主艱難地牽了下唇角,“大師,我好像幫不上什麽忙了,還是回去吧!”

釋心颔首,正要轉身,聽見謝邀喊了聲大和尚,“本少爺打算大批量生産面罩了,你要不要?要的話,給你個內部價啊?”

釋心沒理他,撩袍邁出了門檻。

回去的一路上,公主都沒有說話。釋心牽着毛驢的缰繩,幾次透過面紗瞧她,她都是滿臉心事重重的樣子。

從城內到達摩寺,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出發的時候日影西斜,等抵達山腳,天已經徹底黑下來了。

還好今晚月色尚佳,林間山路籠着一層深藍色,沒有燈籠照亮,也不妨礙趕路。可是公主叫等等,翻身下了驢背,自言自語着:“騎驢比騎馬累多了,讓我自己走兩步。”

釋心不語,放緩了步子等她并肩而行。公主一直是個快樂的姑娘,他也習慣了她不時在耳邊叽叽喳喳,今天這樣沉默,讓他有些不安,總覺得寧靜過後,要出大事了。

“施主……”他斟酌着,喚了她一聲,“謝施主之前說的話,還是有幾分道理的。事有好壞,人分善惡,普通人中未必沒有用心險惡之輩,你……不要因那件事,仇視所有镬人。”

公主似乎是需要時間消化這個事實,半晌才道:“我明白,畢竟镬人也好,飧人也好,都不是自己能選擇的。我不憎恨所有镬人,像你和謝邀,你們都是好人。先前綽綽勸我回膳善,我也猶豫過,可我不能走,我還得等着你還俗,等你繼續當回楚王,重新整頓镬人,想辦法不要再讓他們殘害膳善子民了。”

她說罷,不見他應她,便帶着濃濃的哭腔,有些孩子氣地追問,“你究竟什麽時候還俗嘛,給我個期限好不好?蕭随,你們這上邦大國若是從镬人爛起,那其餘十一國就要生靈塗炭,天下也就要大亂了。你出家,講小我大我,舍棄你的清淨夢,好好監管你手下那些镬人,何嘗不是成就大我,我說的是不是很在理?”

可他也兩難,官場無盡的争名逐利和權力傾軋讓他厭倦,好不容易脫離出來,再想入世,過不得自己這一關。

公主見他不動搖,氣極也怨極,破罐子破摔般胡亂撕扯他的衣裳,憤憤說:“你吃不了我,那就破色戒好了。如果犧牲一個我,能讓你重新做回楚王,我什麽都豁得出去。”

她胡亂拿唇親吻他,唇瓣滾燙,帶着迷亂決絕的味道。

他起先也躲避,然而躲不開,又怕弄疼了她,便幹脆入定般站着,任她随意施為。

得不到反饋,這才是最絕望的。公主力道也小,氣得揉搓了他一頓,就沒有力氣再出擊了。

從蠻力地推搡,到氣惱捶打,最後力殆抵着他的肩頭大哭,公主好像把平生的力氣都用盡了,只是嗚嗚咽咽,悲傷欲絕,可卻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他沒有推開她,等她哭累了,自己停下了,他才退後一步,轉身合什自語:“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

公主弄不懂他們的佛法,也聽不懂他們的經文,但她知道一點,要讓這個一心向佛的人還俗,是件比登天還難的事。

前面能夠看見達摩寺院門上的燈籠了,要是依她以往的風格,必定想方設法讓守門的僧人察覺端倪,這回竟沒有。她從他手裏奪過了毛驢的缰繩,寒着臉對他說:“我先進去,大師再等一等吧,反正你皮糙肉厚,不怕喂蚊子。”

她說完,便獨自往山門上去了,留下釋心一個人站在黑暗裏。走了好長一段路再回頭看,那白色的身影依舊在那兒,公主忽然難過起來,這禿驢的心念那麽堅定,那就讓他做一輩子禿驢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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