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假面

“草民燕重錦,見過太子殿下。”面具後傳來一個平波無瀾的聲音。聽起來與自己年齡相仿,口吻卻比總角稚童沉穩得多。尤其是燕重錦三個字,像卷着霜碴兒的西北風一樣吹面而來,令梁焓莫名一凜。

見對方僅拱手為禮并未下跪。他吸了吸凍得發紅的鼻子,眯起眼開始找茬:“燕少爺進宮前沒學過規矩麽?本宮貴為皇儲,難道還不值得你一跪?”

“殿下恕罪。燕某江湖中人,出身草莽不通禮制。”燕重錦不緊不慢道,“聖人有言: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天家之尊不在血脈,而在肩負社稷、心系蒼生。若有朝一日,殿下能明白民貴君輕,能做到濟世安民、德澤天下,重錦再跪不遲。”

“好!”楊太傅拊掌贊道,“燕小公子年紀輕輕便有如此見地,難怪皇上會選你來伴讀了。”

梁焓沒料到孔孟之道在此地也有流傳,更沒想到對方小小年紀就底蘊深厚,一時被噎得語塞,不過很快反應了過來。

好小子,居然和他一個*接班人玩民本德治那套,逼老子飙歷史車是吧?信不信老子倒檔碾平你?

梁學霸磨了磨銀牙,反駁道:“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恪守人倫綱常,方可教化天下。是所謂知書而達禮,燕公子既然飽讀詩書,為何不敬三綱,不遵禮節?”

“君子不拘小節。又何必憚于俗禮、畏于人倫......”

“三綱五常、宮廷體統是小節?”

“殿下莫急,我還沒說完呢。”燕重錦眼神涼涼地一笑,“何況......燕某從來不是君子。”

梁焓:“......”這個時代的小人都如此坦蕩麽?

楊太傅被二人的争辯駭得不輕。要知道太子向來懶散,連四書五經都未通讀。而燕重錦出身商賈之家,由燕不離那樣的江湖武夫一手帶大。兩個十歲小兒,竟能引經據典地論道辯法,而且措辭嚴謹、邏輯缜密,簡直是逼死神童的節奏啊!

當然,如果他知道這倆一個是21世紀穿來的高材生,一個是活了三十多年的柱國大将,估計會直接撞柱自戕。

學監大殿中央,梁焓和燕重錦冷眼對視,互不相讓。如同考場之上,一個作弊的遇上一個開挂的,只能狹路相逢勇者勝了。

梁勇士認為,真的猛士要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和臉。是以非常強硬地要求燕重錦露出本來面目。

“殿下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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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你是長得見不得人麽?為何遮遮掩掩的?”

燕重錦無奈地摘下了面具。

“卧槽!!”梁焓只看一眼就吐了。

那是怎樣的一張臉啊?坑坑窪窪滿是疤痕,連五官都分辨不清。灰白的面皮上密布着蓮蓬似的黑洞,蜂巢蟻穴般的孔洞深處,似乎還凝結着黑黃的膿包和血痂。

楊太傅也吓得腿軟,合着老眼道:“燕、燕小公子,你何故成了這副模樣?”

燕重錦哀戚地垂下頭:“說來你們也不信,是鐵藜子先動的手。”這張醜裂蒼穹的人皮假面是池月給的,據說曾經吓躺了半個江湖。他本以為對方是吹牛,現在看來月爹爹還挺謙虛的。

梁焓臉色慘白地捂着胸口,虛弱地擺了擺手:“你還是戴上面具吧。”

“殿下不是嫌我遮遮掩掩的麽?”

“本宮錯了還不行?誰知道你長得這麽不拘小節......tt”

雖說這招陰損了些,不過跨入東宮的第一關總算過了。看了眼心有餘悸的一老一少,燕重錦忍着笑意,重新戴上了鬼臉銀面具。

東都城北。廉王府。

桂堂點燈,月滿西樓。

琥珀色的酒漿無聲地斟滿玉杯,屋中漫起一股芬芳醉人的香氣。梁昱放下執壺,讓筷道:“公公請用,這是母妃當年釀的‘小金桂’,本王一直沒舍得開封。”

坐在膳桌對面的太監老臉一顫,眼含熱淚道:“殿下太客氣了,這可折煞老奴了......”

“母妃說過,酒者,憂也,友也。她生前以酒澆愁,本王以酒會友,有什麽折煞的?”梁昱笑了笑,“公公連夜來此傳遞消息,本王感激不盡,又不敢以俗物沖撞雅人,只好借花獻佛了。”

“容妃娘娘才是雅人,老奴怎敢當?如果......”如果他是個大字不識的粗人就好了。那樣的話就不會遇到她,也不會将大半生都耗在這座冰冷的皇城。

伊人已逝,酒尤餘香。縱千杯飲盡,也化不開百轉愁腸。

梁昱目光怔然地望着跳動的燈苗:“淩公公,我究竟是不是父皇的孩子?”

“殿下信不過老奴,難道還信不過容妃娘娘麽?”對方黯然一嘆,“殿下當然是聖上的血脈,只是君心多疑,唉......”

梁昱苦澀一笑:“可母妃還是含冤而死,滿朝文武也沒幾個相信本王姓梁,父皇根本不願見到我。”

三十七年前的中秋之夜,容妃在宸王府中誕下一子,便是世子梁昱。彼時前太子與宸王勢如水火,容妃嫁入王府前又同太子詹事淩玄青有婚約,再加之梁昱早産了兩個月,宸王心裏擰巴得和麻花一樣。

後來,龍馭上賓,儲君亦薨,宸王即位稱帝。他就地罷辍東宮衆官,拈了個罪名将淩玄青下獄,施以腐刑。容妃聞訊果然病倒,皇帝更加認定梁昱并非親生。

倒黴的嫡長子就此失去了繼承大統的資格,直到十年前梁焓出生才勉強當了廉王。相比之下,梁笙那個廢物反倒順風順水,一成年便分封了王爵府邸。

廉王心裏的苦啊。容妃病逝得早,死前也沒把這點事兒抖落清楚。皇帝老子瞅見他就覺得頭上綠意盎然,王公大臣又有哪個敢與他親近?一壺好酒藏了十年,竟只能和一個老太監共享,怎一個憋屈了得!

“殿下也不要放棄。”淩玄青寬慰道,“太子落水後性格乖張許多,皇上已經起了疑心,所以才召燕家少主伴讀試探。”

“可你方才不是說,楊太傅禀奏太子靈竅大開,學業精進麽?都快和燕家那小子并稱神童了。”

淩玄青笑道:“古往今來,有幾個神童得了善終?咱們這位聖上可是多疑的主兒,身為儲君不知藏拙,鋒芒畢露可不是好事。”

梁昱嘆氣道:“可就算父皇有所不滿又怎樣?難道會為這點細枝末節廢儲不成?”

“懷疑就像一顆種子,只要種在人心裏,早晚會生根發芽。”淩玄青晃動着杯中的酒液,“太子如珠如寶,被帝後寵着,被百官捧着。一旦行差踏錯,便會從雲端摔進泥坑,粉身碎骨。”

“公公的意思是......誘他犯錯?”

“對,而且必須是大逆不道的罪孽,讓皇上連袒護的心思都沒有。”淩玄青眯起老眼,“結黨謀逆、犯上作亂、淫亂後宮......”

梁昱聽不下去了:“這哪個罪名也安不到太子頭上啊,他今年可才十歲。”

“還有一個罪名:無後。”

梁昱臉色一變:“你......莫不是要把他閹了?”

淩玄青搖首,用左手扯了扯自己的袖子。

梁昱恍然大悟。

自梁淳太祖開朝以來,便立下了皇室宗親必守的祖制。斷袖之癖是皇子不可碰觸的禁區,更不要提肩負延續梁氏血脈之責的儲君。一旦染了男風,就算皇上不想廢儲,朝臣仕林和州府貴族也會跳出來彈劾,太子殿下的皇圖霸業注定灰飛煙滅。

而這一切的關鍵,就在東宮新來的伴讀——燕重錦。

“殿下有所不知,燕不離的夫人便是魔道宗主池月。此事皇上一直曉得,不過是看在燕家這些年還算忠心老實才默準了。”淩玄青将酒一飲而盡,“燕少爺入宮,是皇上牽制燕家的一步棋,也算提前替太子招攬江湖勢力,卻忽略了燕重錦是盞不省油的燈。”

兩個斷袖養出來的兒子,只能還是個斷袖。

今上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偏偏找只小野狼看守自家羊羔,這不是肥豬跑進屠戶家——自己送上門麽?

一夜深談,梁昱對斷袖計劃頗為憧憬,頭回做了個好夢。

直到某日,他有幸得見燕重錦面具下的尊容,才明白讓太子斷袖比斷頭還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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