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吳二少爺吳知正在書房裏悉心擦拭着詩集, 忽然聽到屋外傳來大哥與三弟的叫喊聲, 不由得皺起眉頭。

接着, 他大哥便奪門而入,叫道:“出大事了!你在這就好!你知不知道吳為幹了什麽?我讓你平日裏在家左右無事, 幫着看看他,你偏不聽, 這下子麻煩大了!”

吳二少爺不耐煩地說:“你是老大, 長兄為父, 子不教,父之過, 你怎麽不自己看着他?”

吳大少爺罵道:“你既然還知道長兄為父, 你老子讓你看你弟弟, 你怎麽不聽?”

吳三少爺忍無可忍:“你倆什麽意思!”

三人混罵一陣,誰也不肯讓誰,吳大少爺畢竟是大哥, 最先冷靜下來,爬上椅子, 站在上面大聲道:“都閉嘴!聽我說!再吵讓老太爺聽見了!都等死吧!”

兩位弟弟頓時閉嘴。

吳大少爺嘆了聲氣:“架留着以後再吵,先說正事。”他朝二弟告狀道,“你當我想指責你?你知道老三幹了什麽嗎?他傻子似的去彈劾沈無疾了!”

吳三少爺插嘴:“你什麽意思?”

“就是你要害死你全家的意思!”吳大少爺痛徹心扉地道,“你是不知道沈無疾是什麽人嗎?你若不知道他是什麽人,你總知道曹國忠是什麽人,連曹國忠都死在他手裏,足以見得, 沈無疾比曹國忠更陰狠毒辣!”

吳二少爺皺眉道:“事到如今,罵他也沒用,折子上到哪了?截回來……”

“二少爺!折子上了許多天了!聖旨都下了!”吳大少爺扼腕道,“沈無疾竟讓他去晉陽邙山領兵剿匪!你當我怎麽火燒屁股的來找你?我就說你平日裏屁事不幹,關在房裏,屁事不知,還當我整天都在外面胡混。我還不都是為了你們?咱們吳國公府式微,誰也瞧不上咱們三兄弟,只等老太爺一死,這戲臺子就徹底垮了!我還不是為了你們在外頭和人稱兄道弟的攀交情……”

“那你怎麽也才知道老三彈劾了沈無疾?”吳二少爺犀利地問。

“……”吳大少爺一時語塞,惱羞成怒,“現如今你還要和我吵?老三的命你還要不要了!”

吳三少爺也急了:“你們究竟什麽意思,我忍你們很久了,你們是拿我不當回事嗎?!”

“你自個兒幾斤幾兩,能不能心裏有點數?!”吳大少爺罵道,“那邙山匪徒是朝廷的心腹大患,從先帝到如今,先先後後的去了多少撥,又哪回不是損兵折将、灰頭土臉地回來?還別說這回你得罪了沈無疾,誰都一眼能看出是他唆使皇上讓你去的,倒是你死在那,也沒人能把他攪和進來!你忘了爹是怎麽被曹國忠害死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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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三少爺咬牙道:“不用你提醒!正因為爹被曹國忠那奸賊害死,致使我國公府一蹶不振,我才更要光複門楣,重振家威。哪像你倆,縮頭烏龜,怕死怕得一個成天浪蕩,另一個躲在府裏當小姐,讓人看國公府的笑話!”

“你——”吳大少爺氣得兩眼冒火,伸手就要來揍他。

“都少說兩句!”吳二少爺左右架住,厲聲道,“正事要緊,要打以後再打!火燒眉毛的時候了,還在這同室操戈,你們可真厲害!”

“沒你厲害!”

“你——我不和你吵。”吳二少爺冷冷道,“你若想老三死,就接着吵。”

吳三少爺卻不幹了:“你——”

“兄長說話,哪來你插嘴的份!住嘴!”兩位哥哥異口同聲道。

吳三少爺:“……”

三人終于再度冷靜下來,接着議事。

吳大少爺道:“總之,老三不能去。留在京城裏,沈無疾還得顧忌幾分,難以對他下手,可是若去了外面,可就是任人魚肉的下場了。”

吳二少爺不可思議地皺着眉頭反問:“你難道還覺得,在京城裏我們就不是任人魚肉的了?沈無疾若鐵了心弄死老三,你當東廠編造不出咱們國公府勾結番邦的罪證?如今老太爺手中無權,國公府就是個空殼子,便是都知道沈無疾要誣陷咱們,又有誰能為了咱們和他争辯?話都聽不清楚了的喻閣老,還是笑面虎君太尉?還是沉迷商賈之道的佳王?”

吳大少爺沉吟片刻,道:“君太尉怎麽說也是老太爺一手提拔上來的,如今逢年過節,都還親自來拜會老太爺,老三能有如今的好差事,也是君太尉幫襯出的,我琢磨着,他怎麽也是顧念着舊情……”

“你可得了吧!我都不愛說你。”吳二少爺橫了他一眼,“沈無疾還大年初一特地來咱們家拜會老太爺呢!”

吳大少爺嫌惡道:“他那是惺惺作态!”

“總之,除了咱們自個兒,如今誰也信不過,可別惦記着君亓還念舊情了。要我說,君亓恐怕比誰都更不願咱們國公府崛起,否則他手上的兵權就難保了。”吳二少爺皺着眉頭道,“如今之計,得先去沈無疾那,把老三得罪他的事解決了。”

吳大少爺道:“負荊請罪……”

吳三少爺立刻道:“我憑什麽給他負荊請罪?我對得起天地良心!我既食君俸祿,便當為君盡職,沈無疾貪權弄事,荒淫無道,為了個男人欺上瞞下,欺君罔旨……”

“你住嘴!”吳大少爺喝道,“你倒是盡忠了,可忠臣卷上也不見得能有你這廢物的名字!”

“你——”

“都住嘴!”吳二少爺道,“說正事!老三,大哥話糙理不糙,舍生取義固然是大節,可你這一事無成,于撼動沈無疾無半分益處,只平白增添了他的得意氣焰,令文武百官更為忌憚他,你自己高興嗎?是英雄也得死得其所,而不是稀裏糊塗的送死。”

吳三少爺悻悻然道:“若朝野無人發聲,豈不更令他有恃無恐……罷了,我不說了,你們說吧,我是不如你們聰明,我聽着就是!”

吳二少爺思來想去,長嘆一聲,道:“罷了,我去走一趟。”

吳大少爺與吳三少爺頗為驚奇:“你去?”

畢竟這位二少爺平日裏可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走水都難以令他出府一趟。

“誰讓咱家人丁稀薄,我也就只有你們兩兄弟了呢。”吳二少爺搖着頭,嘆息不止,“我去卻不是見沈無疾,是去見……洛金玉。”

說起這個名字,吳知的神色有些微妙,眼中很是惆悵與惘然。

吳知沐浴更衣,提着一包茶葉,出了家門,拐過街角,便來到了沈無疾府門口,朝着門房客客氣氣地自報家門:“我是吳國公的二孫,名叫吳知。”

門房忙道:“世子爺……”

“我不是世子,叫我二少爺便好。”吳知道,“我此次前來,是為拜訪洛金玉,他在太學院讀書時,曾做過我的學生。如今聽聞他出獄,我特地前來慰問。可否勞煩你代為通報一聲?”

門房不動聲色地道:“自然,自然。二少爺還請先在廳堂吃些茶果,洛公子身子不好,小的先去問個安。”

吳知見門房并未一口回絕,心中松了松,微笑道:“勞煩。”

門房恭敬地引着吳知去廳堂裏用茶,然後趕緊地找西風小公公,低聲詢問:“我該怎麽答?”

西風道:“幹爹說了,只要幹娘人在,不禁其他。那國公府的二少爺也不是什麽歹人……你先去問問夫人,他若想見,你就叫人殷勤着幫他一同招待二少爺,別讓幹娘在故人面前丢了臉面,況且咱們府上難得來個正兒八經的客人,可別叫人說咱們失了禮數,幹爹也沒了面子……罷了,我親自過去,在旁陪着吧。你先去問夫人。”

門房趕緊地朝中院跑去了。

再說洛金玉,他正在房中繼續籌劃逃跑之事,忽然門房在外說國公府二少爺吳知來探望他。

洛金玉一怔,沉默片刻,起身門口,道:“有勞引路。”

吳知吃着茶,心中也正盤算着事兒,就聽到有人通報,他忙起身:“子石!”

洛金玉見到故人,百感交集,半晌才回過神來,恭恭敬敬地朝吳知行了個禮,道:“學生拜見先生。”

吳知忙扶住他的手:“也就授過你半個月的課,在外腆着臉自稱一聲是洛金玉的老師罷了,實情你我卻都心知肚明,何必行此大禮。”

“一日為師,終身為師。”洛金玉微笑着道,“學生那時家貧,幾位先生對學生關愛有加,常贈學生衣物與書本,其中更不乏珍本古書,先生仍然慷慨外借,令學生得以寬裕修學,學生不敢忘卻師恩。”

吳知也笑了:“他人學武的都說寶劍贈英雄,咱們拿筆的,便是珍本配才子了。何況也都是一些我兄弟幾人不穿了的舊衣物,我還總覺着是辱你了,可送你新的,你又不肯收。”

洛金玉忙道:“先生此言,學生不敢茍同,學生……”

“行了,咱們幾年不見,何必在這兒說那些虛的。”吳知道。

洛金玉笑了笑,卻搖頭:“也不都是虛言。”

“無論是什麽,都且不說了,說起來沒完沒了,”吳知看一眼立在旁邊的西風,不動聲色道,“聽聞你身子不大好,怕我留得久了,耽誤你休養,那就不好了。”

洛金玉會意,對西風道:“西風公公,在下想與先生單獨說會兒話,請問可否?”

他越是這樣客氣,西風越是心中惶恐,哪敢說不,忙道:“自然可以,奴婢是候着聽公子差遣,方才陪在這兒的。公子與二少爺敘舊,奴婢這便去外頭,您二位有什麽吩咐,盡管叫奴婢一聲便是。”

說完,西風朝二人行了禮,弓着腰退了出去。

見門被關上,屋內再無第三人,吳知才又開口說話。他斂了笑意,皺着眉頭看向洛金玉,低聲道:“你怎麽想的?你本蒙冤入獄,名聲已經污了,如今好容易出獄,你竟當着衆目睽睽進了沈無疾府上,知不知道這事兒外頭都傳遍了?我待在國公府裏不出門都知道了,可見——你莫非是指望他為你翻案?你真是糊塗!他倒是能為你翻案,他如今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不錯,他或許能與君太尉一搏也不錯,可沈無疾給你翻的案,你覺着普天之下有多少人會信?你這是越翻越黑。”

洛金玉平靜地反問:“先生當真是如此看待學生的?”

吳知一怔,半晌過後,嘆了聲氣,悻悻然道:“不瞞你說,我剛聽到這事兒時,是這樣想的。可我轉而又想,你洛金玉絕不是這樣的人。可……唉,總之,你就是糊塗。”

“先生可知,沈公公為我母親收殓下葬之事?”洛金玉垂眸道。

吳知點點頭:“這個,我也知道。你母親當時……說來慚愧,我得知此事,本想為洛夫人收斂後事,可那事背後是君亓他們指使,其中人情複雜,我沒用,竟連這忙都幫不上。我正心急,聽聞沈無疾已辦了這事。只是礙着你的事,他沒大辦,卻也沒偷着藏着,終是讓你娘體面地入了葬。你沒別的親戚,過往的朋友們也大多不知道這事,他便讓東廠列了名冊去抓……先是請,請不動便抓,愣是抓滿了十桌,送了夫人熱鬧一程。”

“……”洛金玉心情複雜地道,“這個,我倒是不知。且有十桌,已算大辦了。”

他在獄中只聽說他娘被沈無疾幫忙葬了,卻不知竟還有東廠抓人一事,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這沈無疾行事……當真是毫無顧忌,任性妄為,駭人聽聞!

“可你若是為此報恩,便更是糊塗了。恰因如此,你更不可親近他,否則天下悠悠衆口中,你和他……”吳知欲言又止,許久,隐晦地道,“子石,讀書人自重清白二字。”

洛金玉沉默片刻,低聲道:“自我入獄,便沒清白可言了。”

吳知頓時呵斥道:“你在說什麽荒唐話!洛子石——”

“公子,要換茶嗎?”門外的西風聽到裏頭的聲響,心中擔憂,立刻出言詢問。

吳知驚醒,忙住了嘴。

洛金玉道:“不需。”

西風:“嗯。那奴婢仍在這兒候着,聽公子差遣。”

吳知聽出了西風這話是說給自己聽的,皺了皺眉,終是放低了聲音:“子石,我恐怕得長話短說了。”

洛金玉道:“先生請說。”

“說來慚愧,”吳知道,“我今日來見你,是有事相求。”

洛金玉雖不知吳知能有何處要求助如今的自己,卻仍是關切地道:“先生但說無妨。”

吳知嘆了聲氣:“我那不成器的三弟得罪了沈無疾,為了沈無疾欺上瞞下,助你出獄一事,我三弟被人唆使着上書彈劾了他。沈無疾那小肚雞腸的,你也知道……如今皇上忽然下旨,讓我三弟去晉陽邙山剿匪。邙山匪徒之事,想必你也曾有所耳聞。至于我三弟……志氣雖有,卻天資委實平庸,讓他去那種亂地,便是讓他去死,還是客死異鄉。吳國公府如今落魄,老太爺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手中早無實權,朝中又波詭雲谲,渾水深不可測,我與大哥自知不才,只想一家人平平安安。”

說着,吳知面上發紅,低着頭,羞愧難當地道,“慚愧,我剛指責你,此時卻又要求你代我三弟,向沈無疾求情。”

洛金玉先是一怔,張了張嘴,卻不知自己能說什麽。

常人或許會回答諸如“沈無疾不見得就會被我說動”之類的搪塞之言,可洛金玉卻甚少搪塞他人,可便是可,不可便是不可,明明白白,幹幹脆脆,不為人情臉面而說些場面話。

而洛金玉心中想,此事對于沈無疾而言,大約也不是很要緊,以沈無疾的癡念來看,若自己為吳三少爺求情,恐怕沈無疾當真會将此事揭過,不再記仇。

可是……這豈不是自己又一次利用了沈無疾?

雖說他為沈無疾的癡念而倍感困擾,可即便如此,也并不能成為他毫無心結便坦然利用他人感情的借口。

吳知試探着問:“是否有難處?”又愧疚地道,“我知是為難了你,可我只有這一個親弟弟……唉。若非是走投無路,我也不願請你做這為難的事。”

洛金玉輕輕地搖了搖頭,垂眸道:“吳三少爺身為人臣,直言進谏,彈劾權奸,乃是盡忠盡職,無可指摘。沈無疾為此設計報複,是他錯。可說來說去,此事都是因我而起,沈無疾是為救我出獄,方才有了下文,我難辭其咎。”

吳知忙道:“子石——”

“我會代三少爺向沈無疾求情。”洛金玉安撫他道,“先生不必擔心,我定盡力而為。”

吳知欲言又止,許久,他站起身,朝洛金玉拱手,懇切道:“多謝。”

沈無疾今日回府,剛到府門口,門房便跟了上來,壓低聲音道:“老爺,今日吳國公府二少爺曾來拜訪夫人。”

沈無疾想了想,淡淡道:“那個書呆子?他好似是在太學院授過課,嫌班上權貴子弟吊兒郎當,和學生當堂對罵了幾次,憤而回府,不教書了。這種人和洛金玉有些來往不奇怪。”

都是呆頭鵝,想來很有話說。

門房又道:“他們說話時,将西風趕了出來,兩人私下裏不知說些什麽,說了小一個時辰。”

沈無疾淡淡道:“他們讀書人說話,西風在旁聽着也不見得就聽得懂。關起門,無外乎也就一起罵罵咱家,罵罵朝綱政事。讀書人待一起,還能說些什麽?就是罵。除了罵罵,還指望他們幹得了什麽?罵完了,他們也就舒坦了。”

門房跟着沈無疾往裏走,繼續道:“後來,夫人送吳二少爺到府門口,癡癡地望着那吳二少爺的身影,直到人走遠……”

沈無疾的腳步猛地一頓,轉過頭,陰恻恻地望着他,道:“嗯?”

門房不敢直視他的目光,低下頭。

沈無疾警惕地思來想去,問:“那吳知長什麽模樣來着?”

門房道:“玉面書生,模樣清俊……”

眼看沈無疾臉色一黑,門房繼續道,“比老爺矮了許多,瘦弱得緊,風一吹,就能吹出去十裏地的鹌鹑,一張面孔平平淡淡,和涼開水似的,若非老爺問,小的再過一時半刻,都記不得這麽張臉了,哪有老爺豐神俊朗,長眉鳳目,望之不俗,與夫人恰如金童玉童,神仙眷侶,天生的一對,地造的一雙。”

沈無疾冷冷地嗤了一聲,陰陽怪氣道:“可有些人,就是眼瞎,瞧不見。”

門房賠着笑:“夫人是讀書人,讀書人臉皮薄,老爺多擔待着點。”

沈無疾蹙眉,不滿地反問:“咱家的人,要你來求咱家擔待?”

門房:“……”

門房忍辱負重道,“小的嘴拙,小的這就去向總管領罰。”

“成天的正事不做,光罰你們就是了,還領着咱家的錢銀,當總管都和你們似的沒事做?”沈無疾将自個兒的錢袋子扔給他,“咱家這錢袋用舊了,賞你。”

作者有話要說:沈無疾:誇我。

洛金玉:滾。

沈無疾:好嘞!

連昨天的字數一起補上啦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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