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十二橋(13)

邵金金握着賀靈的手,長嘆一聲,再無言語。

司馬鳳蹲下來,笑得很溫和:“十年前呢?十年前你湊夠數了嗎?娘親高興嗎?”

“高興!”賀靈緊張地看着他,“可你怎麽知道?”

“那你又怎麽知道娘親高興?”

“她不跟我說話啦。”賀靈有點兒開心,“睡覺夢不到她了,白天她也不來了。”

司馬鳳溫聲詢問:“白天她也會來嗎?”

“會……會的!就跟在我後面,不停問我,湊夠了麽,想不想讓娘安心。”賀靈又緊張起來,睜着眼睛四處亂看,“昨晚她還在的,現在,現在我我看不到了。”

她說話的時候怪異地縮起脖子,眼珠子亂轉,一雙手始終被邵金金緊緊握着,在古怪的動作裏看起來愈發可憐。

遲夜白确實覺得她可憐,又可恨又可憐。司馬鳳卻沒他那麽多心思,轉而看着邵金金。

“令正武功盡失,拐小孩和扔小孩的不會是她。”他語氣平淡,不似诘問,“是你吧,邵閣主?”

邵金金沒否認,低頭長長嘆了一口氣。

十年前他帶着賀靈去榮慶城看病的時候,賀靈已經連續幾天睡不着覺了。她日夜扯着邵金金袖子說賀三笑回來了,就站在床邊看着她。邵金金看看空無一人的床頭,只能無奈地再三勸慰。

醫館門外有幾個小童在玩耍,年紀最小的那個穿着嶄新的紅衣,在地上蹦來蹦去:“娘給我新做的衣裳!好看吧?”

那時賀靈好不容易安靜下來,趴在窗邊呆呆看着那孩子。

“阿邵,你瞧,繼聖好乖。”賀靈笑着跟他說話,指着那穿着紅衣的小孩子。

邵繼聖七八歲的時候,賀靈沒那麽糊塗了,開始教他照梅峰的劍法。照梅峰的劍法是賀三笑的武功,實際上也是賀家的武功,賀靈教邵繼聖學武,也循例在他眼下點了兩顆痣。這兩顆痣是賀家人的标記。邵金金由她去,也不阻攔着,只希望她熱情勃勃地去做這件事,能令她的病症緩解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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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料賀靈後來漸漸地,連邵繼聖也不願意見了,每每瞧見孩子眼下的兩顆痣,便尖聲大叫,抄起武器說着要報仇。

邵金金也知道當年照梅峰上發生過什麽事情。他萬沒想到僅僅是那兩顆痣也能讓賀靈想到賀一雄和賀二英,連忙找來藥水,把邵繼聖臉上的标記擦去了。但賀靈受了驚,心裏不知唱了什麽戲,沒了标記的邵繼聖仍舊令她害怕和怨恨。邵金金無計,只好把孩子和賀靈隔開,不讓賀靈再見到邵繼聖。

邵繼聖自覺爹不疼娘不愛,自此秉着自生自滅的想法四處惹禍,邵金金以為妻子已将這個孩子忘記,誰料她竟指着那陌生孩子喚着兒子的名字。

他很快記起,邵繼聖四歲生辰的時候,賀靈确實為他做過一件這樣顏色的新衣裳。

邵金金心中有悲切,又覺欣喜:妻子能想到兒子,說不定真的是吃的藥和下的針起了作用,看來是快好了。

大夫施了針,邵金金見賀靈不喜歡醫館的氣味,便讓侍從帶着她回到車上等候。他取了藥回來,見賀靈靠在墊子上閉目休息,便坐在車外,不去打擾她。回到了烏煙閣,他掀開布簾喚賀靈,卻看到賀靈從厚實的被子裏頭挖出一個閉目昏睡的孩童,正是方才那紅衣小孩。

“我想過把孩子送回去,但她有了那娃娃之後就不吵不鬧……”邵金金閉上眼,艱澀地說,“她平日裏……實在太吵了,我見她不哭,也不打人,只抱着那孩子像照顧小時候的繼聖一樣照顧着,我便……便随她去了。”

賀靈在他懷裏動了動,擡頭看他神情,見他眉頭緊皺便伸手去摸他的臉,低聲喊着阿邵。

邵金金握住妻子的手,頓了一頓後繼續往下說。

賀靈有了那孩子确實安靜和正常許多。那孩子開始也是哭鬧不止,但後來喚賀靈為“姨姨”,有吃有喝,倒也沒那麽鬧騰了。邵金金以為賀靈的狂症因這孩子而痊愈,心中歡喜不禁,甚至想過回到榮慶城去找孩子的父母,以烏煙閣閣主的身份收那孩子為幹兒子,好讓賀靈繼續這樣開開心心地過下去。

然而約莫大半個月過去,邵金金在賀靈房中發現了那孩子冰冷的屍體。孩子的頭臉都濕透了,是賀靈為他洗幹淨了臉、換了新衣之後将他帶到山上的小溪處,把頭按在水裏,活活溺死的。

遲夜白聽到此處,心中一動。十年前死去的第一個孩子的屍體扔在扶燕溪之中,因為是溺亡的,且仵作檢查出孩子鼻腔、肺部的污水,便直接認為孩子是在扶燕溪內溺死,現在看來,只怕死在扶燕溪之中的只有第三個被摔死的孩子和第四個被凍死的孩子。

那頭邵金金仍在低聲說話,烏煙閣的弟子們都站在冒着煙的門牆之下,驚疑不定地看着自己師父和師母。

邵金金見孩子死了,才知道妻子并未有一刻恢複過正常。賀靈告訴他應該如何棄屍,邵金金禁不住她的哀求,悄悄将小童的屍體扔進了扶燕溪。他武功高,輕功好,來來去去竟沒有被任何人發現。

司馬鳳點了點頭,問他:“為何一定要選擇扶燕溪,又為何一定要仍在十二橋下?”

邵金金聞言苦笑,撫了撫賀靈的頭發:“她很多事情記不清楚了。但扶燕溪和十二橋她是記得住的。那是我和她定終身的地方。”

司馬鳳仍舊十分平靜:“所以之後,你為了讓她不哭不鬧不打人,為了讓自己清淨,所以幫着她偷偷擄走小孩是麽?”

“是。”邵金金很幹脆地承認了。

“但殺小孩的都不是你吧?”司馬鳳問。

“有一個孩子是下藥迷暈之後扔在溪水裏的,那時河水剛化凍,很冷。還有一個是直接摔死在扶燕溪裏頭的,小孩子骨頭軟,就這麽一扔下去,他就……”邵金金突地停了口,說不下去了。

烏煙閣弟子有人扔了手裏的兵器,凄惶地喊了聲“閣主”。

這事實太讓他們吃驚:誰都沒想過邵金金竟然是這樣的人。

“十年前,我們一共害了五個孩子。第五個孩子沒了之後,小靈很高興,她跟我說娘親高興了,娘親不會再來找她了。”邵金金擡起頭,眼神死氣沉沉,“我原本只知道賀三笑和賀氏兄弟有深仇,是因為賀氏兄弟人鬼不如,竟對自己親妹妹下手,可我那時候才曉得,賀三笑在賀靈之前還生過別的孩子。她幼時就被自己兄弟侮辱,當時毫無反抗能力,只能忍氣吞聲生下孩子。但那些孩子全都不正常,個個體虛身弱。賀三笑篤信赤神傳說,殺了孩子之後逃家學武,後來慢慢有了名氣,才占了照梅峰,自稱赤神。”

“她生過幾個孩子?”遲夜白突然插嘴問。

“都是我從小靈這兒一點點問出來的,可她這個狀況,我也不确定說的是否可靠。她說賀三笑之前生過兩個孩子。”邵金金搖了搖頭,“但賀三笑後來跟賀靈說起這事情的時候,又說不止兩個,還有兩個是沒生下來,被弄掉了的。”

賀靈聽懂了他說的話,驚悸不已,緊緊抱着邵金金流眼淚。

賀三笑的怨恨和恐懼,在日複一日的傾訴之中,已經成為了賀靈的心結。她幾乎能完全體會到賀三笑的感情,明了賀三笑對這些孩子和自己兄弟複雜的愛和恨。在這波折不斷的深夜裏,她身邊盡是惡鬼般的敵人,只有邵金金一個始終是她心頭依靠。

察覺到賀靈的依賴,邵金金将她再次抱了抱。

“你們也看到了賀二英的樣子。他原先不是那麽瘋的,但一直都不太正常。如果小靈說的沒錯,一開始對賀三笑下手的是正是賀二英。”他慢慢地說着,像在說一個故事,“後來為何賀一雄也參與,我不知道。但他們兩人直到賀三笑成為照梅峰的首領,甚至自稱赤神都沒有放過她。”

司馬鳳掏出扇子,胡亂扇去些熱風:“賀靈就是……”

“是,就是那時候懷上的。賀三笑恨極了賀一雄和賀二英。後來照梅峰突然遭逢大難,只剩了賀靈一個人。我把賀靈救回來之後,她便時時念叨着要為賀三笑報仇。我以為她說的報仇是指找出滅了照梅峰的人,可後來才知道,她記得住的全是賀三笑說的話,她要找到仇人實際上就是賀三笑的仇人,賀一雄和賀二英。”

邵金金繼承了烏煙閣,能動用的力量更加多。他很快找到了賀一雄和賀二英的蹤跡,并親自出手将人抓了回來。賀二英年歲漸長,狂症越來越明顯,賀一雄倒是還顯得比較正常。

也因此,賀一雄是最先從烏煙閣的牢籠裏逃出來的人。

邵金金把人抓回來,不知道如何處理。賀靈偶爾清醒,總要拿着兵器去刺一刺這兩人。照梅峰的人又擅長使毒,賀一雄和賀二英被折磨得不成人樣,一來二去,幾年過去了,弟子們的戒心也漸漸小了。賀一雄裝得和賀二英一樣瘋癫迷糊,最後尋隙脫出。

那時賀靈忙于照顧不知第幾個小孩子,邵金金忙于為她掩蓋,賀一雄逃脫的時候誰都沒發現。

賀一雄被關了這幾年,又飽受折磨,腿腳已經不靈便,強撐着往山下走。結果從榮慶打架回來的邵繼聖便和他遇上了。

邵繼聖不知道賀一雄,賀一雄卻知道他。

“我兒子是他殺的,他是我殺的。”邵金金說到邵繼聖的死,才終于動容,面目悲戚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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