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污血(11)

遲夜白一時間并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文玄舟的指尖冰涼,接觸到皮膚的時候,竟有一種怪異的刺痛之感。

文玄舟寫完了,見他沒有反應,又抓住他手腕:“記住了嗎?”

遲夜白沒有應聲。他突然攥緊拳頭,手肘用力,朝後一擊。

身後是不會有人的,他卻有了自己擊中某種軀體的感覺。黑霧忽的一散,随即又慢慢聚攏。但文玄舟已經放開了他的手。

“小白!你過來!”司馬鳳提着燈,在遠處沖他喊。

遲夜白搖搖頭,轉身面對着原本凝聚在身後的黑暗。

他終于得以看清楚自己記憶裏的那位文玄舟。

霧氣似是有形,朝他伸出煙一般的手腳。遲夜白退了又退,扶着書架站穩。

他喘不上氣。

文玄舟隐沒在黑暗中,他仿佛就是黑暗本身。燈光照不開的黑霧翻滾卷蕩,他遠比遲夜白想象的要高,黑乎乎的一個腦袋随着空氣的動蕩而晃動,也是煙霧凝成的。一雙慘白的手,從霧氣之中緩緩伸出來,左手上是一個白玉的镯子,镯子上有一條黑線,彎彎繞繞,像蛇一樣。

他從未見過文玄舟,這镯子是印象是從司馬鳳那裏得來的。遲夜白盯着那镯子,深深吸了一口氣。

文玄舟的手翻了過來,一直往前伸,似是想要抓住他。那雙慘白的手心裏滿是鮮血,淋淋漓漓,滴落在地上。

“記住了嗎?”文玄舟的聲音從黑霧中傳出來,“你要來找我。”

“小白!”身後是司馬鳳的喊聲。

遲夜白突然站在了過道中央,試圖擋住那一寸寸逼近的黑霧。

“司馬!別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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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個小小的、一心想要保護他的司馬鳳顯然不能理解這樣的話。他撥動蓮花燈,令它光明大盛,大步朝遲夜白奔了過來。

院中傳來很輕的物體落地聲。若是遲夜白仍舊清醒着,這樣的聲音他是不會漏掉的。

但他此時完全陷入那間由文玄舟和自己創造的房間之中,聽不到外面的任何聲音。

剛剛翻過牆的司馬鳳就着落地的姿勢在地上趴了一會兒,沒聽到遲夜白的呵斥或是腳步聲,他拍拍膝蓋,站了起來。

雨已經徹底停了。這天兒涼快舒适,阿四早就睡死過去,偏偏他一肚子心事,睡不着也靜不下來。

無計,只好來找遲夜白講講話,趁機摸兩把手。

翻牆對他來說絕不是難事,加上自己早已悄悄趴牆數回,在阿四的指點下先行熟悉潛入路線。只是這磚瓦上青苔十分肥厚,他腳底打滑,摔得毫不風流優雅。

幸好遲夜白沒看到。司馬鳳心中稍定,小心朝那屋子走了幾步。

他聽到房中有粗重呼吸聲,不由得心頭一動,出聲喊了句:“小白?”

無人回應。他頓時緊張起來,大步往前走,踢到院中石凳時差點摔倒。等打開了房間的門,他立刻聽到遲夜白紊亂的呼吸和喘氣聲,似是極為艱難痛苦。他循聲摸索着走過去,發現坐在榻上,對自己靠近毫無反應。司馬鳳觸碰到他肩膀,立刻摸上他的臉。遲夜白臉上盡是淋漓的粗大汗粒,雙目緊閉,嘴唇緊緊抿着。

“小白!”司馬鳳大吃一驚。他頓時明白,遲夜白又不顧自己的叮囑,再次沉入回憶之中了。他連忙抓住遲夜白的手,像以往一樣低聲呼喚他。

遲夜白隐約聽到有人呼喚他。

是司馬鳳的聲音。

但不是幼童的稚氣聲音。

像是心頭忽地湧起了膽氣,他擡頭盯着眼前漸漸逼近的黑霧。

“你是什麽人?你接近我是有預謀的,為什麽?我身上有什麽是你想要的?”

那團無知無覺的黑霧無法回答他的問題,黑霧之中的文玄舟也只是反複重複着“你要來找我”“你必須記住我”這兩句話。

遲夜白挖不出更多的信息,心急如焚。

最令他恐懼的不是文玄舟本人,而是文玄舟居然能出現在自己的記憶裏。

他不由得懷疑起,當年自己因為這種過分龐大的記憶力而飽受痛苦折磨的時候,找到文玄舟是不是一個巨大的錯誤。

這樣的錯誤會不會給他身邊的人帶來危險?文玄舟的存在,仿佛一個越滾越大的謎團,令遲夜白手足無措。他縱然有再高超的記憶能力,也無法穿透迷霧抓住文玄舟的衣角。

黑霧的手爪越伸越長,遲夜白正踟蹰着,身體忽地一震——他猛地睜開了眼睛。

司馬鳳站在他面前,讓他緊緊貼着自己胸膛,雙手正捏着他的耳垂。

很疼。但遲夜白不知道是這種疼把他拉了回來,還是司馬鳳懷中的溫度令他驚醒。

他尚未清醒,他告訴自己:我尚未清醒。

司馬鳳聽到他呼吸漸漸平緩,正想再罵他一句,腰上忽然一緊,竟是遲夜白伸臂把自己攬住了。

司馬鳳:“……???”

遲夜白把鼻子湊近司馬鳳的衣服,深深吸氣。清爽的晚風,濕潤的雨,滑潤的苔痕,他搏動的、活潑的髒器。他嗅到這一切,也聽到這一切。

“雨停了?”他低聲問,鼻尖在司馬鳳衣襟上輕輕摩挲。

“停了。”司馬鳳結結巴巴,“不過月亮、月亮應該沒出來。還有點兒雨花花。”

遲夜白略略擡頭。司馬鳳眼上仍蒙着布。他需要每天在藥浴裏浸泡,還需要在雙眼上敷甘好搗的草藥。草藥的氣味混在一起,倒是不顯得難聞,但即便草藥撤了,蒙眼的布條卻是一刻也不能撤下來。

他現在看不到自己。

遲夜白在心裏說。

房中漆黑如墨,只有桌上一盞殘燈,熒熒地亮着。

他看不到我的。遲夜白聽到心裏有一個聲音反複這樣說。

黑霧仿佛從他身體裏流竄出來,那個高大的夢魇正在房中窺伺自己。而手提蓮花燈的孩子長大成人了,正緊張笨拙地,一點點回抱自己。

他拉着司馬鳳的衣襟,屏着呼吸,去吻他的嘴角。

文玄舟之所以會出現在自己記憶裏,遲夜白知道這是那位“先生”在教導自己如何“制造”房間的時候悄悄埋下的火種。

可是為什麽那裏會有一個司馬鳳?

不是現在的司馬鳳,是很小、很小的司馬鳳。

那盞蓮花燈他其實看到過的。在自己因為癫狂而陷入混亂之前,他和司馬鳳一起在廟會上買過花燈。他買了一只兔子,司馬鳳買了一只蓮花燈。後來他的兔子燈落在地上燒毀了,司馬鳳便牽着他的手,兩人一起提着蓮花燈,慢慢走回家。

被蒙住眼睛、拒絕一切外物的時候,司馬鳳也是這樣牽着他的手的。遲夜白看不到,但他相信,縱使他看不到,司馬鳳也會在夜間為他提燈。

那路是崎岖的,燈卻永遠亮着。

遲夜白明白,提燈的司馬鳳是自己放在“房間”裏的。

他是他安全感的來源,是他在懵懂時下意識的自保。是他在人生初次的沉寂黑暗和繁雜記憶裏,不自覺為自己保留的一處纖弱光明。

“小白……”司馬鳳被他的舉動吓了一跳,連忙把他推開了一些。

遲夜白的膽氣已經在一個淺嘗辄止的吻裏用盡了。他咬着唇,心想幸好看不到……若是司馬鳳看到了自己此刻的神情,只怕自己會起殺心。

司馬鳳摸着他的臉,歪着腦袋靜了一下。

“頭疼麽?”司馬鳳小聲問,“我得再罵你一回。”

遲夜白知道他要罵自己什麽。臉仍微微燙着,他把司馬鳳的手拉開。

“不用說了,我錯了。”

“知錯,但不改,是吧?”

“嗯。”

司馬鳳有些無奈。“還難受嗎?我給你倒茶。”

遲夜白聽了覺得好笑:“倒茶?你看得到?”

“我看得到。”

遲夜白搖搖頭:“你連我都看不到。”

司馬鳳按着他肩膀不讓他站起,又問了一遍:“那你頭還疼不疼?現在清醒了麽?”

“不疼了,很清醒。怎麽了?”遲夜白有些困惑。他話音剛落,司馬鳳便低下頭,帶着點兒笑意貼上了他的嘴唇。

這是比方才激烈得多的親吻。司馬鳳捏着他的下巴,讓他唇舌打開,不由分說地侵入。

被緊緊捏着肩膀,遲夜白甚至覺得有些痛了。這痛卻不是不能忍受,反而令他從痛楚裏刨挖出一些新鮮的興奮來。

吞咽、喘息、呻吟,他抓着司馬鳳的衣襟,手指的骨節貼在他的喉嚨處,能清晰捕捉到皮膚和骨肉的每一次動作。但遲夜白漸漸地就忘記去分辨了。這吻極冗長,又極短,他渾身燥熱,手腳卻冰涼。他們像是要汲取完彼此的所有氣息一樣迫切,越到後來越是潦草,沒了章法,也沒了分寸。

唇舌分離時,遲夜白的臉像燒灼過一樣紅。司馬鳳為他拭去柔軟皮膚上的液體,意猶未盡似的,低頭親他的鼻尖。

“遲夜白,你現在沒有喝醉。”司馬鳳低聲問,“你是清醒的,對不對?”

遲夜白張了張口,遲疑良久才發出聲音。

“……晴姨會恨我的。”

“師姐也會恨我的。”司馬鳳貼着他額頭,每一個字都像從胸膛深處發出一樣,帶着令人心顫的笑意,“這樣就抵消了,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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