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污血(13)
神鷹營起初是專門用于訓練新兵的機構,名為“營”,實際上是設立在皇城郊外的一處森嚴堡壘。
朝廷每年征兵,将其中一部分資質出色的新兵送到神鷹營,經過一段時間的訓練,這些新兵将不會回到普通的軍隊中,而是分散到各處機密機構執行任務。然而并不是所有入營的年輕人,最終都能獲得出營的機會。訓練成績太差,或者是在訓練中受傷而無法繼續執行任務的人,會在營內消失。
也就是被殺死。
神鷹營沒落于四十年前。因為從神鷹營中走出來的人幾乎個個仕途平坦,官運亨通,不少達官貴族想盡辦法把自己的孩子送進去,又想盡辦法保全自己孩子。至于他們能否學到本事,這不重要,在營內結識将軍、教頭和将來的同道,是最關鍵的事情。久而久之,神鷹營成為了一個變相的官宦訓練場,新丁們再無性命之憂。
二十年前發生的一件慘案,直接導致了神鷹營被取締。
當年照例有一批從應征新兵中挑揀出來的年輕人進入了神鷹營。這批年輕人中有八成都是貴族子弟,剩下的則是真正的平頭百姓。四個月後,營內發生了一件令朝野震驚的慘事:新兵中的兩個派別持械鬥毆,死亡二十餘人,傷者至少三十人。
身為精英訓練營,死傷的都是可以成為重要情報力量和戰鬥力量的能人,況且其中包括為數不少的官宦子弟,一時間,神鷹營成為了衆矢之的。
朝中各個派系各不信任,諸位父兄在悲痛之中,一致同意引入朝外力量調查,司馬良人于是在事發後的第二日立刻啓程,趕往京城。
鬥毆事件發生在深夜。
新兵裏分屬不同派系的年輕人靜悄悄地從床上爬起,躲過疏松的戒備,在神鷹營的夥房外聚集。他們手上的利器幾乎全都淬了毒,連那毒也是神鷹營內教導的內容之一,他們從草藥中提煉毒汁,但沒有按照要求稀釋後傾倒,反而偷偷藏起來,全都塗到了兵刃上。
教頭們趕到的時候鬥毆其實才剛剛開始,但為首的十餘位先鋒十分強悍,死了的二十多人幾乎都是在這時候受的重傷。
夥房外的廣場滿是屍體和血跡,年輕的兵士瘋狂地對砍、刺殺,教頭們不得不下了重手,将還活動的人全都點暈。
甘好聽了半天,扭頭好奇地問阿四:“那你怎麽說,是一個新兵殺的?不是他們互相殺的麽?”
“但是挑起派別之争、指導用毒、查出戒備頻率的,全都是那個新兵。”阿四補充道。
司馬鳳點點頭:“沒錯。更有趣的是,那個新兵也受了傷,他就在鬥毆的人群裏。不過是輕傷,他躲在衆人之後。”
司馬良人在訊問傷員的時候,得到的都是“對方先挑釁”“他們主動和我們說争奪地盤就要靠兵器說話”之類的證言。而最關鍵的幾個人都已經死去,案件一時間陷入膠着狀态。此時所有疑點都集中在兩個派系的頭領身上。兩個派系的頭領共六人,全都身亡,雖說是死無對證,但湊合衆人證言,勉強也算是有了确鑿的證據:就是這六個人挑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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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良人那時候已經準備結案了,但他帶去的仵作甘先生跟他說了一件怪事。
“甘先生?”甘好眉毛一動,“我爹?”
“正是。”司馬鳳說,“你爹告訴我爹,在衆多傷員中,有一個傷員的傷勢十分奇特。他身中七刀,刀刀避開了要害,而且從入刀角度來看,十有八九是自己刺的。”
“我爹不是負責搞屍體麽?怎麽連活人也要搞?”甘好疑惑道。
“當時人手不足,且這事情看似只是新兵械鬥,實際上也牽扯到更深的朝廷根系。我爹讓甘先生注意傷者的情況,他便每個人都去瞧了一遍。”司馬鳳笑了笑,“多虧了他。”
那位自己刺了自己七刀的傷員立刻引起了司馬良人的注意。
在接觸他之前,司馬良人翻閱了他入營四個月的訓練記錄。
“這人是個孤兒,在入伍之前爹剛剛生病死了,因為沒錢吃飯,所以才去應征。他的所有科目幾乎都是不達标的,除了一門。”司馬鳳看着阿四,“還記得是什麽嗎?”
“情報偵查。”阿四立刻說,“他的情報偵查能力遠在所有人之外,但體能、武技、制作工具、毒物、藥物等等科目,全都是不達标的。”
“他承認得非常快。因為他忍受不了痛苦。”司馬鳳眯起眼睛,“我爹用錘子敲碎他第六根手指的時候,他就什麽都說出來了。”
甘好都聽呆了:“他為什麽?”
“所有進入神鷹營的新兵要上的第一門課,就是神鷹營的來源于歷史。所謂的歷史,無非就是我剛剛說的,優秀的人離開,不合格的人,在營內被殺死。這個規則當時已經幾乎不存在了,聽課的官宦子弟自然也不會放他在心上——除了這位新兵。”司馬鳳說。
司馬良人發現,他入營的第一個月各個課程都還是比較出色的。然而從第二個月開始,這位新兵的全部重心似乎都放在情報偵查上,對其他不屑一顧。
左掌骨頭完全粉碎的年輕人哭得涕淚橫流,是因為太痛了。
他斷斷續續地說着。
和別人不一樣,他是篤信優勝劣汰的。然而奮力一個月後,他震驚地發現,最終得到嘉獎的無一例外都是達官貴族,即便他比其中的大部分人優秀,也什麽都得不到。
“他于是認為,神鷹營的教頭們将神鷹營這個篩選标準抛棄,是極不明智的。”司馬鳳說,“于是他決定自己來篩選。”
“……優秀的能活下來,走出去,不達标的,就死?”甘好笑問道。
“是的。”司馬鳳點點頭。
甘好也如他一樣眯起了眼睛:“變态啊這位。”
“一個優秀的怪物。他是雙面間諜,不斷在兩個派系之間游走,用獲取情報的詢問技巧來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并借這些信息加以挑唆。而且他非常享受這種樂趣,若不是事态一發不可收拾,他并沒有打算捅自己刀子僞裝成傷者以逃避嫌疑。”
甘好摸了摸自己長出半截的小胡子:“雖然變态,但也很有趣。”
司馬鳳笑着敲敲桌子,腦袋湊近:“我覺得會問我有沒有教導殺人這一說的你,更加有趣。”
甘好十分坦然:“我可沒有嫌疑。問這個問題,是想給你一些線索。”
“什麽線索?”
“我贈藥給賀三笑之後就離開了照梅峰,數年後再回去拜訪她時,她便問了我這個事情。”甘好笑道,“有沒有人會指導別人殺人呀?她是這樣問我的。”
司馬鳳和阿四都是一愣:“為什麽這麽問?”
“因為有人在教她的弟子一些怪異的事情。”甘好皺着眉,似是在回憶,“她那弟子長得可靈氣了,名字好像也叫什麽靈,雖然是個小姑娘,但功夫學得不錯。賀三笑說,峰上來了個客人,學識淵博,但她總覺得隐約不對勁。”
他比劃了一下。
“照梅峰兔子挺多,很小的兔子,是賀三笑峰上的姑娘們養的。又白又圓,那客人教那小姑娘殺小兔子哩。”
當夜,司馬鳳讓阿四在廊下站了一夜,算是懲罰。
甘好不會無端端知道照梅峰的事情,更不會知道自己所說的話會成為“線索”。
司馬鳳回頭一問,果然是阿四說漏了嘴,把邵金金和賀靈的事情都說了出去。
“先罰站一夜,回家之後你再領別的罰。”司馬鳳少見地對他嚴厲起來,“不要忘記自己的身份,不要忘記我們做的是什麽。平日裏口無遮攔也就算了,這次錯得離譜!”
阿四低着頭不敢出聲。
司馬鳳側頭聽了他一會兒,因為沒有回應于是繼續問道:“我明天還要去審問許英,你想不想進去?”
阿四不敢擡頭,小聲回了個“想”字。
“想就好好站!”司馬鳳兇惡道,“我明日起來,你若是移動了一寸,那你以後也不必跟我了,去給甘樂意撿骨頭打下手吧!”
阿四立時挺直腰,大聲應了句:“好!”
這一夜确實是站得極穩,司馬鳳起床喊了他一聲,阿四連忙應了。
“嗯,好。”司馬鳳微微颔首,“走吧。”
出門時甘好正準備開攤賣肉,對二人笑着揮揮手。阿四連跟他打招呼都不敢了,緊緊跟在司馬鳳身後。
行至半途,阿四終究還是忍不住,湊過去問司馬鳳:“少爺,我有件事情想不通,跟神鷹營有關的。”
“說。”
“神鷹營這樣的地方,不是想進就能進。當時那新兵是誰決定選中和放進神鷹營裏頭的?”
司馬鳳沉吟片刻,抓過阿四的手,在他手心匆匆寫了一個字。
一個“魯”字。
阿四驚出一身汗:“……?!”
“老的那個。”司馬鳳冷笑道,“若不是這件事,他也不至于死那麽快。”
忽忽十數日過去,司馬鳳總算從許英口裏問出了其餘的三十幾樁命案發生在何處、如何發生的了。
馬浩洋十分吃驚,連連對司馬鳳道謝。
司馬鳳此時已經拆了眼上布條,雙目雖然視物不清,但能略略見光,不再是兩眼一抹黑了。
他解決了許英這事情,甘好又說他不必再浸泡藥浴,只要記住按時吃藥就行,他立刻催促阿四收拾行李,啓程去鷹貝舍。
“當家現在不在家裏。”來為他送行的青河分舍頭領說。
司馬鳳:“……又跑哪兒去了?”
頭領:“去找他師父了。”
司馬鳳:“出海?這季節出什麽海?不是就要來臺風了麽?”
頭領:“就是趕在來臺風之前,先到島上。”
司馬鳳一把抓住那頭領:“是不是你把我辦完事情、眼睛也治好的事兒跟他說了!”
頭領:“那……不能不說的嘛,對不對?當家和司馬家主感情甚篤,他叮囑我們要向他報告你的各種情況。”
司馬鳳:“各種情況是什麽?”
頭領笑道:“所有情況。”
司馬鳳:“……那還不如自己來見我!”
他把頭領甩到一邊,轉頭對阿四說:“不管,我們先去鷹貝舍蹲點。他肯定是要回家的。”
阿四立刻附和:“對!”
那頭領哭笑不得,也不好再說什麽,只好和甘好一道,将兩人送出了城外。
甘好問清了司馬家的地址,說有空去看看甘樂意,阿四警惕心大起,但不給也沒用,他到了蓬陽一問就知道了。
兩人終于啓程。雖然遲夜白不在鷹貝舍,但司馬鳳還是一路緊趕慢趕,終于在第二日上午抵達了鷹貝舍。
阿四遠遠就看到雲陽鎮的鎮子邊上,站着匹十分風流的白馬。馬上是個黑着臉的慕容海。
“慕容大哥!”他開心地喊。
慕容海掃他一眼,眼光落在司馬鳳身上,黑臉上露出獰笑。
阿四:“……”
司馬鳳揮揮手:“慕容海那邊怎麽有殺氣?”
阿四:“殺氣就是慕容大哥發出的……”
司馬鳳正要說話,慕容海朝他遠遠甩手,随即有物件飛速擲來。
慕容海是輕功高手,暗器的手法也十分精妙。司馬鳳伸手一抓竟抓了個空,那物件中途拐了個彎兒,沖他頸脖飛來。他後仰幾寸,另一只手險險夾着那物,發現是一封信。
“司馬家主,慕容海奉命在此等候,只為傳訊。” 慕容海高聲道,“司馬老爺命你立刻歸家,有重要事情相商,不得耽誤。”
“四,拆信!”
阿四連忙将那信拆了。
“少爺,是急件。”阿四小聲念出紙上字樣,“老爺說,朝廷密令,速回。”
他念完信,手心運起內力,立刻将那特制的紙張燒盡了。
司馬鳳雙目茫然,喟然長嘆。
“走。”他說,“走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