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蛇人(9)
因臺風從海上一直卷入陸地,沿着郁瀾江往少意盟去的路上,大量道路都被洪水沖毀,倒伏的大樹完全将路面阻擋,馬匹根本無法前行。但若是舍棄馬匹,遲夜白擔心自己也許走不到少意盟。
轉眼已在路上行了三四日,他白日便在村舍中讨茶水飯菜吃喝,留下點兒銀錢再度上路。因他臉色極差,不少村婦又覺得他長相風流好看,總要多勸他幾句“留下來休息休息”,但遲夜白一律謝絕了。
如果真想休息,不如盡早趕到少意盟。他是這樣想的。
這三四日間,他一覺未睡,确實已近極限。
以前和司馬鳳一起緝捕江南俠盜常君子時,兩人曾有過十日不眠不休的經歷。但他才從地庫中出來,本身精神就不太好,連日的奔波疲累令遲夜白只覺得身體極其沉重,竟似生了病一般。
夜間他也不會進入村舍住宿。他按照鷹貝舍探子在外生活的方式,嚴密地保護着自己,謹慎地選擇落腳的地方,燒起一簇小小的火。
火亮着的時候身前是暖的,但火光之外,盡是沉沉黑暗。
裴樂天……朱平……童正德……他在書冊中看到過的那些孩子,仿佛就站在黑暗之中。他們嚎哭着,扭動着,要往遲夜白這裏走過來。
密室中所記載的資料如果足夠詳盡,那麽在神鷹營成立的數十年裏,共有三百六十多個孩子死在裏面。
那三百六十多個冤魂,就站在遲夜白身邊,站在這夜裏。個個都在哭喊,個個都在大叫,遲夜白即便堵住耳朵,也沒辦法阻擋這些可怕的聲音。
他根本不敢睡覺。只要一閉上眼睛,他就能看到那些血淋淋的小身體。
遲夜白第一次怨恨起自己這樣的記憶力。
有些刑罰只在記錄裏寫了一個名字,但他早在某年某月的某個毫無關聯的案件之中熟悉這種刑罰的施用方法——因而盡管書冊的記錄十分簡潔,他仍舊能看到那些慘烈的過程。
無法睡覺,他只能讓自己沉入黑暗的房間之中,求得片刻安寧。
書架上所有的書冊都在高聲嘯叫。小司馬鳳守在他身邊,高高舉着燈。成年的司馬鳳把他抱在懷中,一下下地,溫柔地撫摸着他的背。
遲夜白知道這些都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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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假的也好,只要能令他有片刻安寧,假的和真的他懶得去分清。
那些資料中有相當一部分是遲星劍和英索當年為了查清楚文玄舟底細而刻意尋找的。
文玄舟的資料不太完整,遲夜白只知道他是老魯王另設立的那個神鷹營中的人。
神鷹營每年都吸納數量不少的孩子。這些孩子有一部分是征兵時發現的人才,而另一部分,則是偷偷去擄來的。
當年天下四處都是災禍造成的流民,百姓食不果腹,很願意把自己的孩子賣出去,換取一點兒食物。拍花子這個職業盛行,其中有一個重要原因便是許多父母會親手售賣自己的兒女。僞裝成拍花子的朝廷暗衛在鄉間逡巡,他們不會支付一分錢,只要看到合适的孩子,立刻悄悄抓走。
文玄舟就是這樣被抓走的。
和他一同被抓走的還有他的姐姐,一個比他大四五歲的女孩子。
神鷹營的記錄寫得清楚,文玄舟姐姐是一個“善記之人,如有神憶”。
文玄舟吃不飽飯,在神鷹營裏過得還算不錯。但他姐姐卻一直想逃。在一次不成功的逃跑被發現之後,女孩被抓住了。教頭把文玄舟和其他五個學徒帶到關押女孩的牢房裏,命令這六個人圍着女孩坐下。女孩被吊在天花板上,腳尖懸空。
刑罰持續了八天。六個學徒輪換着、日夜不停地在女孩周圍念誦神鷹營歷年橫死學徒的記錄,最終将女孩活活逼得發了瘋。
“水滿則溢”,在女孩死亡的記錄上,有一個陌生的筆跡寫着這樣四個字。
遲夜白盯着火團,想起那些冷冰冰的文字,腦中又是一陣劇痛。
他只覺得自己周圍實在太多人,太多太多人。每個人都在說話,都在哭訴,他寧願自己聽不到,但每一個聲音、每一個故事,他都聽得清清楚楚。
——水滿則溢。
遲夜白嚯地站起,在林中瘋狂地奔跑。
他知道自己應該立刻梳理和整理這些令他不安的內容,但他現在完全做不到。黑暗的房間裏全是尖嘯的哭聲,即便那裏有司馬鳳,他也不願意進去了。
他輕功好腳程快,轉眼跑出幾裏地,躍上一棵高樹。
月色寥落,叢林蕭瑟。晚風清涼如水,山巒嗡鳴似哭。
遲夜白在枝頭坐了一晚上,直等到一顆圓胖日頭從東邊升起來。
繞過了許多無法通行的道路,六日之後,遲夜白終于來到了少意盟。
遠遠望見少意盟的盟旗插在河邊橋上,他便突地心中一松,頓時萬分疲倦。
報上了名姓之後,那年輕的少意盟弟子顯然一愣,想來是沒料到傳說中的鷹貝舍當家竟會為了一個少意盟弟子之死親自前來。
李亦瑾正在盟中處理事務,接到通報立刻來見遲夜白。有仆人為遲夜白端來茶水,他連喝幾杯濃茶,撐起一點兒精神,立刻問李亦瑾司馬鳳的去處。
兩日之前林少意和辛重回到家,正好鷹貝舍的鷹也飛了回來,他便立刻與司馬鳳、甘樂意等人去了十方城內,尋訪前面幾位死者的家人。
遲夜白聽得滿頭霧水:“什麽前面幾位死者?”
“遲當家不是因為這件事而來的麽?”李亦瑾奇道。
遲夜白更加糊塗了:“什麽事?”
李亦瑾問了半天,才知道他專程來找司馬鳳,并不是幫忙查探案件情報的。從十方城分舍飛回去求助的鷹遲夜白自然也沒有見到,代替他處理這些事情的是遲星劍。李亦瑾告訴他,司馬鳳和林少意都在十方城裏,一時半刻還回不來,讓他先歇一歇。
“我去找他吧。”遲夜白說着,轉身就走。
他剛踏出一步,手腕突地一痛:是李亦瑾抓住了。
遲夜白下意識地舉掌對抗,另一手在腰間劍鞘上一彈,一柄清泓利劍便躍了出來,被他抓在手裏。
但李亦瑾比他更快,食中二指拿捏着他的脈門,沖他微微一笑。
遲夜白自己也沒想到這麽簡單就被他抓住了,有些生氣:“你幹什麽?”
“遲當家,你歇歇吧。”李亦瑾低聲道,“不急于一時。你連劍都抓不穩了。”
“我有重要的事情……”遲夜白開口道。
李亦瑾立刻打斷了他的話:“什麽事情都比不上你重要。遲當家,你現在內息紊亂,內力吞吐不純,打不過我的。你若是不肯休息,李某只好将你擊暈了。”
遲夜白:“少意盟怎麽這樣不講理?”
李亦瑾笑了笑:“你覺得不講理,那就不講理吧。”
話音剛落,他便亮出手掌擊向遲夜白後頸。遲夜白咬牙撐着,無奈李亦瑾使的是純正的少林羅漢內勁,最終還是暈倒在他身上。
連連吃了兩個閉門羹的林少意和司馬鳳走向謝安康府邸的時候,少意盟的弟子來通報,說鷹貝舍的遲當家到了。
司馬鳳猛地擡起頭,額頭撞在甘樂意下巴上,疼得甘樂意眼裏頓時飙出淚來。他拿着卓永驗屍的報告正與司馬鳳詳說,沒想到竟莫名受傷,又是疼,又是惱:“你怎麽不看人!”
他牙齒出了血,嘴裏都是口水,講話哇啦哇啦的。
林少意:“你要回去嗎?”
司馬鳳還未開口,那弟子繼續開口:“李大哥讓遲當家去休息了,說他一路奔波過來,要好好躺一躺才行。”
林少意又說:“你說的那個殺手锏确實有用,我一說出是你的事情,他立刻就答應幫忙了。”
司馬鳳還未開口,甘樂意立刻在一旁哇啦哇啦說話:“你居然用這種事情去逼遲夜白?!司馬鳳你這個混蛋,呸!”
說着吐出一口血水。
司馬鳳有些尴尬,又有些高興。
搖擺不定中,忽地想起遲夜白當天不辭而別,心頭一股暗火便竄上來。
“不回去了。”他故作冷淡,“先做正事,不要講廢話。
“和遲夜白相關的是廢話?”甘樂意怒問。
連宋悲言也不悅地指責:“遲大哥千裏迢迢來幫你和林盟主查案,你怎麽這樣。”
林少意連忙擺手:“不是不是,他不是為卓永這件事情來的。”
一行人吵吵嚷嚷,漸漸走近了謝安康的家。說來也巧,前面的陳劉兩家都門戶緊閉,謝府卻正好開了門,大腹便便的謝老爺正從轎中走出,看樣子是要回家。
林少意和司馬鳳立刻上前,跟謝安康打招呼。
謝安康不認識司馬鳳,但認識林少意。料想這人又是來問自己兒子的事情的,謝安康一臉不耐,卻又不便讓人趕客,只好一個轉身,客客氣氣地說自己要出門,不便接待。
轎夫四張懵臉,呆呆看着老爺又走回了轎子裏,咬牙坐着。
“謝老爺。”司馬鳳走到轎邊說,“在下是司馬世家家主司馬鳳。”
謝安康眉毛一跳,連忙讓人把轎子放了下來。
林少意的少意盟是江湖勢力,不能得罪,可司馬世家他更不能惹——司馬箜和司馬良人遍布天下的弟子,個個都是了不得的人物,無論廟堂或江湖。
謝安康知道今天是逃不掉了,長嘆一聲,又慢慢挪下轎子:“入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