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1)

蘇旭拜入萬仙宗已有數十年, 從未經歷過如此詭異的情景。

她在修煉中也經過不少磨砺,并非只是躺在床上睡覺。

――那只是增長靈力的方式,但有靈力并不代表一切。

謝無涯曾對她悉心教導, 他本是以戰出名的劍修, 能以渡劫境對抗離火王而生還, 要知道另外兩個渡劫境的大能都隕落在同一個妖王手中。

他的教學向來是實踐第一,因此數次将她打得遍體鱗傷奄奄一息。

反正妖族恢複力比人族強了數倍,有時甚至能一邊打一邊愈傷――這點師弟師妹們也能做到,只是速度比她慢了些許。

更別提蘇旭幾乎每次離開宗門, 都要出點莫名的狀況。

好在拜師尊所賜, 以一打十、以一敵百、一個人打群架、兼逆境翻盤之類的戰局,她全都不在話下。

不過, 蘇旭還記得, 謝無涯曾說他第一眼就看出她并非人族, 還告誡她, 這宗門裏有些高手,也能分辨出她的靈壓甚至招式,因此讓她低調行事,還不允許她參加內門會試。

蘇旭本來就對那些沒興趣,她知道自己比其他的參與者強了許多。

不過她還是問了一句,為什麽師弟師妹們都能參與。

“因為他們若不露出巨大的破綻,就不可能打進前二十, 也不會被那些能看穿他們身份的高手觀看比賽。”

那時謝無涯如此回答。

“你若想随便打幾場就退出也可以。”

“……”

蘇旭早就被警告過, 但被除了師尊之外的人一眼看破身份, 如今頭回遇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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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 她被鉗制的右腕壓在冰冷的欄杆上,袖口滑落至手肘, 雪臂上融金妖紋詭谲豔麗。

随着心情激蕩,本已黯淡的光澤竟越發明亮,如同火焰燃燒。

這姿勢其實不算什麽,不過被抓住一只手罷了。

她能想出無數種反擊之法,但蘇旭就是覺得那些都沒用,可能只會害得自己更加狼狽。

“現在,你我都知道彼此的秘密了。”

蘇旭有些糾結地說道:“兩種選擇。”

“一,我殺了你,二,我放了你,是這樣麽?”

男人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捏住少女腕骨的手不曾過度施力,只是恰到好處地讓她無法擺脫。

蘇旭白了他一眼,“一,我們同歸于盡,二,握手言和,今天的事就當沒發生,你在這裏看守命緣池,我出宗門做任務,我們都不向任何人提起彼此。”

她打不過對方是一回事,但若是準備玉石俱焚,那就不同了。

百裏葳不置可否:“那并非秘密,你師尊定然知道。”

蘇旭簡直無語,“照你這麽說,我的身份也不是秘密,因為我師尊也早就知道。”

“我可從未說那是什麽秘密,本來就是你先提的。”

他頗為無奈地一嘆,不緊不慢地放開了禁锢,任由旁邊的小姑娘收回手。

男人狀似無意地問道:“靜心殿裏發生了什麽,竟然讓你連規矩都忘了?”

蘇旭被人看穿了身份,也懶得再隐瞞,“師尊将靈犀傳給我師弟了。”

靈犀換主一事很快就會傳遍整個萬仙宗,甚至中原九州,所以說出來也無妨。

至于後面那句,她這話有些含糊。

然而百裏葳知道她的妖族身份,頓時了然。

只是,他似乎又有些不解:“何必呢,你又不是劍修。”

“我那師弟也并非劍修!我氣的是師尊騙我還不信我,說什麽本性難改――”

“你沒聽懂我的意思,這位‘師妹’。”

百裏葳耐心地道:“他雖然被師父寵壞了,但總歸還算個好人,你是妖族又如何,他收你為徒就不會害你,你既不是劍修,就無需取信讨好他。”

蘇旭仔細一想就明白了。

對方言下之意,既然自己不是劍修,學不得那些高深的劍訣,又已修煉到這份上,其實早不需要師尊的指點,那麽謝無涯如何想她又有什麽關系?

“但他不該騙我!”

她嘆道,“當年我本想一死了之,是他将我帶入宗門,我修行時沒有師姐師兄指導,都是師尊手把手教我……雖然說那也是他承諾過的。”

百裏葳似乎有些意外:“他素來憊懶,竟向你許諾親自指點你修行?”

蘇旭點了點頭。

那時她失去了父親,自己也不過十三歲,已經變成了孤兒。

想到遠在大荒的母親,又覺得那些情深義重、海誓山盟大概都是假的,要麽是幻想,要麽就是謊言,否則,倘若真的在意,十餘年來為何從不相見?

彼時月色凄涼,黑鴉在半空盤旋,墓地中回蕩着凄厲的啼叫,四處陰風森森。

她看着一座座灰白石碑,只覺得了無生趣。

“修仙?”

她已經哭了許久,淚水幹涸,雙眼酸痛。

“長生不老有什麽用?這位仙長可有妻室兒女?雙親尚且安好?可曾失去過至親好友?那感覺怎樣?是不是自己有萬般能耐卻奈何不得命運?如今這世道,活着就是遭罪。”

“……”

謝無涯立在墓園之外。

他身姿清瘦高挑,披着一身冷如清霜的月華,投落了長長的黑影。

“千裏孤墳,無處話凄涼。”

男人沉默了許久,才緩緩嘆道:“亡妻已故去多年,同爹娘一樣……竟是音容笑貌都有些模糊了。”

她先前在聽着,本來還指望對方說出什麽大道理,聞言嗤笑一聲,“要不仙長與我一同走吧,黃泉路上還有個照應。”

……

蘇旭回憶着這段過往,心中百感交集。

百裏葳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臉上也露出幾分緬懷,“這情景竟是與我當年有些相似。”

蘇旭大感意外。

不過,對方似乎并沒有想講述過往的意思,她也沒有纏問。

蘇旭繼續道:“後來,他就收起了先前那副嘴臉,說了些混賬話,什麽如何忍心帶走這麽漂亮的小姑娘,接着把我打暈了。”

當然,謝無涯那時就看出她是個妖怪,甚至看她形單影只孤身一人,就将她身份猜出了大半,詢問她的母親是否遠在大荒,還說若是就這麽死了,竟是連生母也未曾得見了。

蘇旭沒有将這段講出來。

她和眼前這人已經是交淺言深,用不着說更多了。

不過她說的話也句句是真,等到她再醒來的時候,已經置身于轅靈山桃源峰內,得知了謝無涯的身份。

那位滄浪仙尊告訴她,她是萬裏挑一中的萬裏挑一,火系天靈根。

有這般天賦,縱然是個廢物也必然能築基,修士一旦築基則壽延五百,可打造本命法器禦劍飛行,也可使用諸般法術上天入地變化萬千。

彼時蘇旭卻無甚興趣,她望着窗外細雨蒙蒙的千頃桃林,只覺得心中一片空白。

“仙尊莫要将我當諸事不懂的山野村姑糊弄,你們這些名門大派當中多有龃龉,并非世外仙境,我也沒有什麽厲害的出身,背後無權無勢無人,空有天賦,拜在這地方,見了誰都要行禮,又要遭受上上下下的勢利眼,若是不讨好那些有背景的同門,說不定過得就無比艱難……哼,沒什麽意思,還不如死了幹淨。”

謝無涯奇道:“你竟然連這也知道?”

“我爹以前就是出身修真世家,只他是五靈根築基無望罷了。”

“……”

“再後來,”蘇旭回憶道:“師尊告訴我,我拜在他門下并不會有任何委屈之處,宗門裏除了他之外唯有一位算是我的正經長輩,其他人要麽是師兄師姐,要麽是師侄師侄孫,至于出身如何,待到有了實力,就沒人再去議論那些,所以最初那兩年他和我同吃同住,直至我築基,将能學的法術學了個遍。”

當然,所謂的同住,也只是她住在碧海閣裏,并非都擠在一間屋子。

“我們每每争執,我就會說是他當年死皮賴臉求着我當他徒弟,所以他對我做的一切都是應該的……是不是有些混蛋?”

“可不就是他求着你?”

旁邊聽故事的男人一臉莫名,“他既然開口,就要言出必行,對你好本就是應該的,否則就不要許諾。”

“哈,你聽上去和我一樣狼心狗肺,換成別人非要指責我大逆不道。”

蘇旭難得在這事上獲得贊同,心情愉快了些。

“所以仔細想想,我好像也不欠他什麽。”

“傳道受業本是師父的職責,弟子則要勤于修煉将所學發揚光大――”

他微微一頓,“無論少了師父還是徒弟,我仙門道法都将失去傳承,是以二者并無高低貴賤,也從沒有誰欠了誰的說法,所以咱們兩個興許不是什麽好人,在這事上卻不能算是狼心狗肺。”

蘇旭愣了一下。

她倒是沒有從這角度考慮過,雖然聽着和尊師重道一類的言論相悖,但仔細品味一下,又覺得沒什麽不對。

百裏葳又淡淡地道:“那劍于你而言也只是玩物,你們妖族肉身強橫,我所見過的大妖和妖王們,沒有哪個依仗神兵利器,再過些年,待你修為大成,縱然仙劍落在你手中,也只是你的桎梏罷了。”

蘇旭何嘗不知道這個道理。

其實韓曜假若真是魔族,那仙劍也不過這幾年有用罷了,然而師尊明明也清楚這些,卻還是要将靈犀給他!

想到剛剛發生的事,她又氣憤不已。

“此事我只告訴你一人,我師弟師妹們都不知道,因我實在忍不得了。”

蘇旭深吸一口氣,雙眼冒火地道:“師尊曾向我許諾,待我晉入靈虛境,若無意外,我就是下任首座,将靈犀傳給我……還曾說我已收斂了本性,剛才又說我本性難改,擺出一副失望的嘴臉,不知裝給誰看的。”

“嗯?他認為你的本性是什麽?”

“暴躁易怒,嗜血好殺?”

蘇旭不太确定地道。

旁邊的男人聞言微怔,接着就笑出聲來,“當真?”

蘇旭下意識想說當真你個頭,若她真是這樣,早就在靜心殿和韓二狗打個你死我活。

“只是傳聞中好多厲害的大妖都是這樣。”

蘇旭想了想,“反正呢,他還是希望我繼續裝模作樣,當個溫和端莊的首座弟子,那是我,也不是我――或許是我的一部分吧,其實我脾氣并怎麽不好,那些謙和忍讓多半都是裝出來的,但他若不曾毀諾,興許我可以一直裝下去。”

言下之意就是以後我不幹了。

這樣一來師尊可能也會對她失望,但那又如何呢?他失望與否,與她有什麽關系?

這些年她不知道被多少人在背後議論嘲諷,這和當日入門時所擔憂的境況又有什麽區別?

百裏葳平平靜靜看了她一眼,并不贊許也不反對,似乎也并不在意事情會如何發展。

蘇旭沉默片刻,“師兄還要在這裏思過多少年?待你出去,你我正經過幾招可好?我本就不是你對手,這裏還束手束腳的。”

“我随時都能出去。”

對方滿不在乎地道,唇角微微一翹,“反正師尊不會知道,知道也并不在意,我做過太多違背門規的事了。”

這蕭疏軒舉、又仿佛久經歲月沉澱的成熟男人,笑起來卻有幾分天真的孩子氣。

蘇旭眼睛一亮,“師兄果然也是同道中人。”

轉念一想,“不過宗主那般神人定然是知道啦,不會在意倒是真的。”

“宗主那般神人?”

百裏葳重複了一遍,似乎覺得有些好笑,“算了,你既然要離山,就等你下次回來吧,指點你幾招也無妨。”

蘇旭心想雖說兩人是平輩,然而對方修為顯然勝過自己,對敵經驗亦是豐富,說是指點并無問題。

“你是否也是劍修呢?”

“我師尊和諸位同門都是劍修,所以我也學了些劍訣,但我如今已經舍去了劍,一定要說的話,什麽都略通一些吧。”

對方不置可否地道。

蘇旭眼睛一亮。

眼前是一個毫無疑問的高手,而且恐怕靈虛境都不止,昔日她對陣秦家家主的時候,可沒有方才那樣被壓制得狠厲。

甚至,斬龍峰也有幾位化神境長老――說不定眼前就是其中之一。

他們有的是宗主的徒弟,有的是宗主同門的弟子,平日裏深居簡出,大都在忙着修煉準備晉入渡劫境。

她的師尊是渡劫境大佬,所以蘇旭倒也沒為這猜測過于興奮。

讓她激動的是,在這遍地都是劍修、或是高手們都是劍修的宗門裏,難得碰到一個不完全是劍修的人,何其不易!

她立刻點頭:“好,師兄答應指點我,可千萬別忘了!”

百裏葳從善如流地點頭,“待你回到宗門,我去桃源峰找你。”

蘇旭訝然道:“你真要違背宗主的意願?你若出去不會受罰?”

“總不能真教你等我幾十載。”

百裏葳從容不迫地搖頭道:“不必擔心,師尊早就不會罰我了,興許也對我失望透頂了吧。”

蘇旭一時不知道該怎麽接話,畢竟他們剛剛探讨過這話題,“宗主他、我師尊說宗主其實是挺好說話的,他從未見過宗主發怒的樣子。”

甚至殺人的時候都一臉雲淡風輕,仿佛世間沒什麽事會被他放在心上。

蘇旭默默吞下了這句話,“反正無論如何,肯定不會食言而肥,不會今天對慕容遙承諾将仙劍給他,過幾年又送給哪個鼠雀之輩。”

她又忍不住憤慨起來。

“放心,就算不與你相約,我也不會一直守在這裏,所以你回來後等我就好。”

百裏葳聞言笑了一聲,意味深長地道:“再說,我師尊确實言出必行,我自然也是一樣的,有你這句話,我更不會騙你。”

蘇旭聽着有點奇怪,但又不知道哪裏有問題。

但她确實很想和對方幹架,哪怕被打斷全身骨頭也無所謂――反正這種經歷早就有過。

話都說到這份上,就不再矯情了。

“一言為定,待我回來,必定向師兄讨教!”

蘇旭剛準備捏訣走人,手又被隔着衣袖扣住了。

對方不輕不重地捏着少女略顯纖細的手指,破壞了堪堪要成形的法訣,“怎麽又忘了規矩,這樣直接施術,莫不是想将腦袋留在這裏。”

絲質水袖輕滑單薄,掩不住肌膚上蒸騰的滾燙熱意。

蘇旭:“……”

今天的自己一定是被氣昏頭了。

男人笑盈盈地低頭看過來,黑眸中映着流離彩燈,他的眼神本來看似柔和卻疏遠冷淡,此刻竟莫名有幾分錯覺般的溫柔。

“想去哪裏呢?”

“我要回桃源峰,勞煩師兄送我一程。”

蘇旭側頭看着他,忽地莞爾一笑。

她本就生得美貌明豔,這一展顏如同千萬蕃盛花朵破土而出,湖上結魂燈的光芒仿佛都随之黯淡。

“我還未曾被誰如此玩弄過,無論他有何居心,是單純耍我還是有什麽‘為你好’的理由,如今我不爽了,就要還回去。”

百裏葳也流露出幾分好奇,“那是什麽呢?”

紅裙少女狡黠一笑,倏然踮起腳湊近過來,溫熱的吐息在耳畔暈染。

“……”

蘇旭後退一步,才意識到自己完全可以傳音。

再說,這裏根本沒有其他人,何必要耳語!

好在對方并沒有表露出任何異常,甚至還微笑起來,似乎頗為贊許的樣子。

“其實我也并非沒考慮過離開宗門,只是暫時沒有頭緒,若他火了,我就不回來了,再想辦法和師兄你換個地方相約。”

蘇旭壓下心裏泛起的異樣情緒,得意地道:“不過他九成只會吃這啞巴虧,這樣一來,定教他知道,烏鴉的本性未必嗜血殘忍,睚眦必報卻一定是有的。”

……

另一邊,韓曜離開了靜心殿。

他剛一踏出殿門,發現幾位同門前輩都在外面等着。

衆人的目光從他身上一掃而過,又看向大殿裏,轉了一圈後,才回到他臉上。

“大師姐呢?”

白曉有些不客氣地問道。

韓曜實話實說:“她傳送走了。”

至于去到哪裏就不清楚了。

他本來也不知道蘇旭是直接傳到山下還是什麽地方,更別說這法術九成九還失敗了。

另外幾人頓時愕然,他們本來有些不信,可是靜心殿裏已經空空蕩蕩,也沒人能再感受到蘇旭的靈壓。

“放心,她沒有在靜心殿裏留下半截身體。”

韓曜不太确定地道,“師尊說所謂懲罰大概只是移錯了地方,無論如何,以她的本事,都無大礙。”

他能感受到這些人對他都并無善意,緣故多半與蘇旭有關。

當然,上回他将其中三個人都打傷了――雖然他自己也并非毫發無損,但總歸是他硬要摻和進去的。

“五師姐。”

他看向當時傷得最重的穆晴,“可否借一步說話?”

穆晴溫婉地颔首,“九師弟可要與我同行?”

見對方似乎沒懂,她又解釋了一句,“師弟的禦劍之術可修成了?”

韓曜這才懂了,他随意地點點頭,“那是自然,不勞煩師姐帶我飛了。”

旁邊幾人面面相觑,心想所謂禦劍之術,并非你有了本命法器就能自行學會的。

穆晴卻不多言,“九師弟先請。”

少年手指一動,藍色劍芒橫空浮現,轉瞬間帶着他沖天而起。

“……”

另外幾人的臉色都不怎麽好看。

“他當真契合了靈犀。”

“而且禦劍之術,也算是大成了。”

穆晴向師兄弟們投去一個眼神,手背上劍紋倏然閃耀。

一道纖巧的銀光在空中乍現。

那是一柄纖長凜冽的細劍,握柄處雕紋細膩,劍身淌着琅琅清光,宛若冬日皎月的流華。

緊接着,劍身暴漲數倍,直至足以容人站立。

她的身影騰空而起。

韓曜就在空中等着她,見她追上來,兩人才一同飛向桃源峰。

幻彩流光掠過蒼翠竹海,身側風聲如浪。

“九師弟學得很快。”

穆晴神情溫和地說道,“我頭回見到有人築基不足十日就能禦劍。”

事實上,就連他們這些天靈根,也是築基後花了幾個月的時間,才能完美掌握禦劍,不會飛得歪歪斜斜,或是幹脆一頭栽下來。

因此受傷的修士也不在少數。

旁邊的少年卻穩穩地伫立在劍上,靈犀對他沒有一絲抗拒之意,仿佛已契合多年。

――當真是所謂的有緣人嗎?

她不動聲色地想着。

韓曜琢磨着她的話,不由有些好奇地問:“蘇旭呢?”

“大師姐不是劍修,我從未見她禦劍。”

韓曜不禁看了一眼她的法器,“唯有用劍的人才是劍修麽?”

穆晴溫和地解釋說,絕大部分劍修的法器都是劍,也有極少一部分人法器各種各樣,但他們的修煉和戰鬥方式都和劍修等同,甚至可以使用劍訣――只是以其他兵刃來施展。

所以即便用了其他的法器,也可以稱為劍修。

韓曜皺眉思索道:“真是奇怪,既然這只是一種修煉方式,用其他的法器也算在內,卻為什麽非要稱為劍修呢?因為用劍的最多?”

“那是其一,”穆晴耐心地道:“劍被稱為百兵之君,兩邊開刃,中正筆直,除卻戳刺等動作,其餘均是一刃向人,一刃向己,正所謂君子卑以自牧,浩然之氣至大至剛,劍之內在,更符合我道門所求境界。”

韓曜聽着聽着就忽然想起在靜心殿中的對話。

謝無涯提及多年前蘇旭曾說她不喜歡劍,只因為這兵器鋒芒畢露寧折不彎――

他若有所思地回想着當時的場景。

兩人重新回到了桃源峰,落地不久後,竟然又下起了小雨。

細雨連綿不絕,四處泛着潮濕冷意,道路兩側的桃林逐漸淹沒在蒙蒙霧氣裏,像是被水暈開的粉白色塊。

“可惜,”少年有些諷刺地道:“所謂浩然之氣,配義與道,要我說,大部分劍修都沒有德行與劍相配。”

穆晴略有些詫異,旋即垂下視線,長睫覆住眸中湧動的情緒,只笑而不語。

韓曜轉頭看她。

這看似雙十年華的女子眉黛青颦,臉容秀麗如畫,氣質溫婉。

她在山間石階上行走時不緊不慢,裙裾不曾揚起,腰間垂下的環佩不曾發出一絲響動。

韓曜想起自己舊年曾遙遙見過的鄉紳家的小姐夫人。

那些衣裙精致、杏眼桃腮的女子,她們行不回頭,語不掀唇,笑不露齒,姿态看似高貴卻顯得十分拘束。

村裏鎮中少年頻頻回顧,見她們風姿儀态,又自慚形穢不敢靠近。

穆晴的言談舉止看似随意,然而說話聲調、走路姿态,步伐距離,都标準得如同尺塑,卻又顯得無比優雅自然,勝過那些人百倍。

只是此時此刻,韓曜卻有些失望。

如果是蘇旭在這裏,必定會沒好氣地贊同自己的話,或者冷哼一聲說你這家夥居然還讀了孟子,不是不識字麽。

或者,也可能冷笑說,師弟莫不是在寒碜我。

――假如她和穆晴一樣同是劍修的話。

不知道為什麽,他突然有些想她,或者說希望站在這裏的不是穆晴。

“我能想出許多她讨厭我的理由,只是不知道究竟是哪一種,亦或者全都有呢。”

穆晴搖頭,“大師姐并不讨厭你。”

韓曜:“現在你倒是像她的師妹了。”

穆晴依然溫溫柔柔的,仿佛一點都不在意被嘲諷了,“并非诳語,只是我與九師弟對‘讨厭’的定義不同罷了。”

韓曜不想和她争執,反正對方給不了他想要的答案。

“其實我還有一事想詢問五師姐,那日我與你對掌時,你靈力先是枯竭,緊接着又大增,廢我整條右臂――那是如何做到的?”

穆晴自然不會說因為我是妖怪,我們平日裏都藏着掖着,靈力比你想象得要多很多,不和你較真只是因為我們裝孫子習慣了。

她微微一笑,“九師弟本是風水|雷三靈根,卻能仿照大師姐的炙炎手,放出火系靈力,我可曾問過原因?”

韓曜啞然片刻,“這其中有些緣故,我本想告訴大師姐的。”

穆晴并不意外也不細究,只是疑道:“那你可曾告訴她?”

“我不知道你是否理解,但我覺得她可能不會相信了,因為我其實自己也不太清楚是怎麽一回事。”

少年沉默了一會兒,“而且她生氣的時候,我感到了殺意……那感覺莫名讓我興奮,不是說我真的因此快樂,而是一種奇怪的本能似的反應,若是她當真動手,我恐怕也會壓抑不住。”

穆晴聽得直皺眉,“所以你是否會故意惹她生氣呢?”

“我不知道。”

他低聲道,“我真的說不清,有時候在她面前,我總是會後悔自己說過的話,還自然而然想要頂撞她。”

穆晴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麽。

她有些猜測,當着對方的面卻不好講出來,“師弟不必多想,大師姐其實十分寬容,許些小事不會往心裏去。”

至于小事之外的事,那就不好說了。

韓曜苦笑一聲,也領悟到這一層意思,“聽說你是她帶進桃源峰的,他們說你以前是個世家小姐。”

穆晴淡淡道:“我入宗門前早已出閣了。”

韓曜:“?”

穆晴:“……”

她想起大師姐曾說這家夥不通文墨,剛才見他随口講了孟子中的語句,還有些奇怪,此刻倒是相信了。

“哦,你嫁人了。”

韓曜遲了一會兒反應過來,“你夫君也是修士?”

穆晴微微搖頭,“他幼時曾被大妖重傷,傷口愈合,詛咒卻消不掉,所以身子孱弱,但他是唯一的天靈根,因此阖族都供着他,他們家不惜花重金迎我過門,本就是要我誕下子嗣,只是沒兩年他就被二房的人毒死――也興許是我害了他。”

靈根天賦優劣确實與父母有些關系,因此修真世家多有聯姻。

“為什麽是你害了他?”

旁邊的少年眼神茫然,“不是被人毒死的?”

他倒是沒再問那人為何會被毒殺,聽上去無非是豪門大族争奪家産。

“二房裏的太太,也就是先夫的弟媳産子後,測出是天靈根――”

他們早就看大房的病秧子不順眼,得子後,很快查出穆晴的身份有異,才知道她竟然是個半妖,只覺得如有天助,頓時起了殺人嫁禍之心。

半妖只是一個身份,本不該再有其他的含義。

然而,當她在夫君靈堂上被揭露血統,頓時千夫所指,人人都認為妖族血腥殘暴,不需要任何證據,只要她是個妖怪,就定然是她謀殺了親夫,不會再有第二種可能。

何其荒謬。

那時穆晴諷刺地想着,這世道果真令人寒心。

“你知道麽,我母親出身商賈巨富之家,自小養在深閨,生性純善,年少時出行遭遇歹人,外祖父母相繼身亡,唯獨剩下她一個時,被路過的好心人相救,那人趁機與她相識,後來更是許下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海誓山盟,天真爛漫的少女就此傾了一顆芳心。”

那位好心人出自三流修真世家,家族有傳承功法,卻已經數代無人築基,本已沒落。

“母親帶着大筆錢財嫁了過去,那年輕的家主以千金購得靈藥,果然築基。”

穆晴平靜地說道,“不久後,他就迎娶了表妹為平妻,那女人過門時已經臨産。”

韓曜聽得明白,知道那位家主和表妹恐怕早就暗通曲款,娶了五師姐的母親,必然也只是為了錢財。

“母親傷心不已,本想偷偷離開,卻恰巧救了我生父,家主負她在先,她恨毒了他們一家,于是暗中拜堂,又生下了我,那時我父親的傷好了些,我卻被測出天靈根。”

家主狂喜不已,又生怕出事,幹脆派了許多眼線,又譴人來教女兒禮儀技藝。

穆晴那時還是個小姑娘,有另一個名字,老師們嚴肅又苛刻,對她要求甚高,因此她每日都很忙。

偶爾有閑暇時,她從冷冷清清的院子裏經過,四處草木頹敗凋零,冬日裏河水凝冰,枯枝漫天飛舞。

母親坐在亭中抱着那只貍貓。

他花白的皮毛纏繞着褐色魚骨斑紋,身後拖着兩條毛茸茸的大尾巴,整只貓在女人膝頭窩成一個蓬松的毛團,懶洋洋地半閉着眼睛。

穆晴湊過去時,母親正悉心地給他梳毛,一邊梳一邊小聲說話,說些幼時的趣事。

有時還會說待他傷全然愈合,再不懼那些修士,就一同離開這裏,去大荒也好,別處也罷。

小姑娘小心翼翼地伸手,誰料那只貓竟睜開了眼。

――琥珀綠的虹膜,黑豎的瞳仁,眼神竟有些錯覺般的溫柔。

貍貓擡起一只小小的爪子,按上了小女孩柔軟的掌心。

“五師姐?”

韓曜的聲音将她從記憶中喚回。

穆晴怔然驚醒,才發現自己沉默的時間太久了。

她擡手拭去臉上的水,一時分不清那是雨還是淚,“家主表妹的孩子們都是雙靈根,拜入了仙門,成了修士。”

他們拜在天機宗門下,雖然只是一個普通長老的徒弟,但那是堪比萬仙宗的名門大派,宗主碧游仙尊早些年也晉入了大乘境,雖然比不得淩霄仙尊的盛名,卻也是一腳邁入飛升門檻的大能半仙。

那兩人晉入練氣三重時歸家探親,趾高氣揚地炫耀自己在宗門中的經歷。

穆晴有意躲避他們,卻被找上門來。

家主和表妹生了一兒一女,小女兒本也算個清秀佳人,在穆晴身邊頓時被襯得黯淡無光,當下心生妒意,随便尋了個由頭,拔劍就要劃爛她的臉,還推倒了上來勸架的大夫人。

大夫人身子虛弱,一頭撞在門檻上昏死過去。

然後,門外閃進一道身影。

那人二話不說,直接出手,幹脆利落地扭斷了小女兒的脖子。

府外恰巧經過了一行天機宗修士,當中有個金丹長老感應到妖氣,帶着弟子們飛入府中。

殺死小女兒之人竟個妖怪!

雙方大打出手,那妖怪身上本有舊傷,不敵那金丹長老。

褐發青年倒在血泊裏,琥珀綠的眼眸裏湧出淚水,“阿柔,婧兒……是我失言了。”

然後他變成了那只熟悉的貍貓,小小的一團,渾身被血染紅,兩條漂亮的大尾巴無力地垂落。

下人們不斷驚呼,個個臉色詭異。

有個憨子嘴快道:“那不是大夫人養的貍貓麽,怎麽竟然是個妖怪!”

“啊,竟然有兩條尾巴,平日裏可不是這樣的!”

“必然是用了什麽障眼法……”

家主姍姍來遲,聽聞那天機宗長老講述了事情緣由,臉上神色幾經變換,最終親手扒了貍貓的皮毛,挖出了他的內丹,獻給了那長老。

大多數修士,若是沒有血仇,未必會發自內心憎恨妖族。

然而妖族身上的皮毛骨血,都是珍貴的煉器材料,故此若是實力不濟,鮮少有妖族敢在修士們暴露身份,否則等待他們的就是無比慘烈的下場。

越是血統不凡、真身有異于尋常野獸的妖族,越是遭人觊觎。

那時候,穆晴呆呆地看着這一幕,甚至不曾察覺懷中的母親已經醒來。

直至女人聲嘶力竭地慘叫一聲,撞在門上氣絕身亡。

“我本來想追随父母而去,誰料家主以我族中交好的姐妹性命威脅我,說我若死了就讓她們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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