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另一邊, 陸晚留在了淩雲城裏,何昔動身去查玉桂仙君了。

比較起來,前者更适合做接下來的事。

王氏族人住在城東白桐巷。

那是一片巷陌交錯的街區, 道路狹窄, 附近栽了一片亭亭如蓋的梧桐樹,兩側圍牆磚石灰白。

這四周并無靈壓。

陸晚暗自納悶。

按說六夫人應當有眼線在這裏, 然而附近沒有修士, 若是藏起了靈壓——他不太相信六夫人驅使得了能瞞過自己的高手。

王氏族人衆多,白桐巷左近擠滿了平房小院, 一水兒的灰牆青瓦,梧桐樹枝繁葉茂,樹下三三兩兩坐着乘涼的婦人, 有的閑聊着就說起王大貴家的事兒。

“……聽說如今還病着呢。”

“可不是嘛, 雲兒那姑娘生得美, 性子又軟和,我都想說給我那外甥……”

“她究竟是患了什麽病?這都多少日子了還沒好?”

“噓, 聽說是那秦家少爺用仙法給她下咒了, 誰想到雲兒說寧可死都不嫁給他……”

陸晚捏着幻字訣隐去了身形,在旁邊聽着她們七嘴八舌議論。

他對自己的幻術頗有信心,六夫人能驅使的手下裏, 恐怕并沒有誰能看穿他。

陸晚年幼時入了桃源峰,最先學到并非靈訣劍訣,而是幻字訣。

蘇旭曾把他抱在膝上, 手把手地捏着他的五指教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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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多久,當那些年齡相近的內門弟子學會了靈訣, 想在他面前耀武揚威時, 他就可以捏起幻術隐去身形, 跑到他們後面,輕輕松松地将人推個跟頭。

“……”

因為彼此間皆是親戚,這些婦人什麽都說,不多時,他就知道了王大貴家住何處,

他轉身又穿過一條胡同,走進一座小院,院中樹影斑駁,牆角探出幾條枝杈,庭前坐了個正在刺繡的少女。

她穿了一條水碧色的長裙,烏發如雲,五官清麗,只是臉色有些蒼白虛弱,呼吸稍有些紊亂。

陸晚站在門邊瞅了一會兒,确實感覺到對方身上有一絲陰毒的靈力氣息。

不多時,綠裙少女打了個哈欠,似乎想活動一下,扶着桌子慢慢站起身來。

她甫一擡頭,手中繡了一半的交頸鴛鴦扇面頓時掉落在地。

院門口伫立着一個高瘦俊俏的青年,那身影一陣波動,又化作一棵蕃盛花樹。

那棵樹挺拔筆直,樹冠枝條細密、宛如袅袅垂落的輕絲,胭脂色的花朵垂挂盛開、又似是層層剪彩,空氣中萦繞着輕淺沁人的香甜氣息。

少女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半晌,才有些磕磕巴巴地道:“這位、這位大仙有事嗎?”

此言一出,陸晚就知道她看穿了自己的幻術,甚至還一眼看出自己并非人族。

——尋常百姓有些會這樣稱呼妖族,在他們害怕且想表示尊敬的時候。

他索性撤去了幻術,只是依然隐藏着靈壓,“姑娘閨名可是喚作雲兒?”

王雲兒茫然點頭。

“你不必感到不自在。”

陸晚這些年混跡大荒和九州,什麽人都見過,也知道如何與對方相處,況且這還是個天眼,和尋常百姓總有些不同的。

“你看到了我的真身吧,我和你院外的梧桐樹并無區別——你把我當成男人女人都可以。”

王雲兒想起自己方才所見的畫面,神情更加放松了些。

旋又一愣,“您怎麽知道?”

“你身上沒有靈力,卻能看穿幻術,我就猜測恐怕是天目,既然是天目,如同照妖鏡般看穿妖族真身應當也并非難事。”

所謂的天眼,似乎真的十分稀少,比天靈根還要少許多。

——起碼萬仙宗能挑出幾十個天靈根的弟子,其他幾個大門派也一樣,卻沒聽過哪個宗門裏誰有天眼的。

不過,想起六夫人等對這無辜的女孩虎視眈眈,看來天眼之所以少見,也是因為太容易招來禍患,擁有者要麽因此遭難,要麽因此被監禁利用,要麽就藏得極深。

“我,我也只看了一眼。”

王雲兒小聲道:“我是可以将它關上的,你也并非我見到的第一個妖族了——只是您來我家做什麽?”

陸晚早就想好了說辭,“我師姐先前路過此地,恰逢秦家少爺要來搶你做妾室,她和秦仙君有舊,随口提了一句,秦少爺就被他爹喊了回去。”

話未說完,王雲兒倒頭便拜:“謝謝大仙們恩德,雲兒願奉兩位的長生牌位,日日祭拜——”

“不用不用,你要想感謝師姐倒是沒問題,我什麽也沒做。”

陸晚将她扶起來,“只是牌位興許不必,那會兒她只是随手做好事,不曉得你還有這樣的才能,來日指不定我們還需要托姑娘幫忙。”

王雲兒連忙點頭,說無論是什麽她都應下了。

“我恰好從附近路過,卻聽聞姑娘似乎有病在身,又有人說你被秦少爺下了邪咒,幹脆來看看你。”

王雲兒苦笑道:“我并不曉得是怎麽回事,只是前些日子開始昏昏沉沉,每天只有三五個時辰是清醒的,有時走路都能睡過去,我本來在繡坊上工,最近也不能去了,只在家裏做活兒,抽成又減少了許多。”

陸晚心想那若是蟲蠱之術,倒是還不算厲害,只讓人昏睡且一年半載都不會有事,“秦少爺可有用這個威脅過你嫁給他?”

王雲兒皺眉颔首:“是,但他說不是他做的,只說我不知得罪了誰,被人下了咒,若是嫁給他,他能給我一個什麽丹藥而解咒。”

陸晚嗤笑道:“你信麽?”

“我不太信。”

王雲兒猶豫了一下,“除了族中親戚,我也只認得一些繡坊的人,就算得罪了其中的哪位,她們也都是和我一樣的凡人,如何給我下咒呢?還需要仙家丹藥才能解毒。”

她停了停,又道:“說來說去,他只是覺得我不該自己出去做活兒賺錢。”

陸晚還在思忖那是什麽蟲蠱,聞言莫名道:“嗯?”

“他覺得我合該嫁給他,屆時足不出戶便有錦衣玉食,用不着出門抛頭露臉,也就不會招惹麻煩了。”

王雲兒抿嘴道。

陸晚知道秦少爺和六夫人合謀,得到王雲兒後也會将人送給淩家,頓時心中感慨世上竟有如此無恥之人,明明都是他們的陰謀,竟然反賴到人家姑娘頭上。

他被雷得不輕,對那些人厭惡無比,“罷了,我來看看你中了什麽邪術。”

王雲兒引他到桌邊坐下,又忍不住問道:“——你是海棠樹妖?”

“不是,只是很像罷了。”

陸晚搖搖頭,“我是怪妖,你知道怪妖麽?”

王雲兒不解地看着他。

大部分妖族都是尋常飛禽走獸花木魚蟲修煉而成。

他們的真身,與山林中的野獸、江河中的游魚、街邊的花木并無區別,最多是大一些罷了。

然而,有少數的妖族,他們生而懷有異象,譬如多了只眼睛或腦袋,多長了一對翅膀或是一對肢體一條尾巴等等。

這樣的妖族被稱為怪妖。

還有一些怪妖在外表上并不奇怪,卻有更為特殊的能力,譬如生來能噴水噴火,能辨人謊言。

大妖乃至妖王之中,怪妖為多數,因為他們确實有與生俱來的神力,尋常妖族根本無法媲美。

但并非所有怪妖,都在戰鬥一道見長。

“原來如此,”王雲兒了然道:“我先前也見過有幾條尾巴的……狐貍?大概是狐貍吧,想必那就是閣下所說的怪妖了。”

陸晚神情一凝,重複道:“幾條尾巴?”

若是只有兩條的話,那應當不至于用這樣的措辭。

假若是只三尾狐,這就已經是大妖的級別了。

“你還記得那究竟是幾條尾巴嗎?”

王雲兒解釋道,自己有時能看到一些奇怪的東西,從小時候便是如此。

不過她也可以自行調整,讓眼中所見與常人等同,只是有時這所謂的“天眼”會自行開啓,尤其是在妖族或是施了幻術的修士面前。

“我見過一些妖族,他們都分外敏感,我只消盯兩眼,他們就會感受到,我怕被發現,故此後來再見到妖怪,都不多看。”

王雲兒皺眉回憶道:“興許是五條,也興許是六條吧。”

“……五尾狐已是青丘大将級別,如何能跑到這個地方。”

這件事難道還有妖族在其中摻和?

事實證明,某人的追蹤邪術并不怎麽高效。

韓曜追尋着魔修留下的痕跡,穿過郊外的深林重回紅葉鎮,又進了韓家村。

這村莊不算富饒,卻也稱得上風景秀麗,丘陵蔥綠,湖水碧藍如鏡,水面上霧氣氤氲。

當中有一條寬敞的大路,兩側散落着大大小小的屋舍,四周阡陌交通,隐隐傳來牛羊聲。

韓曜專心致志尋找魔修的蹤跡,他們二人最後見面就是在這附近。

此處有許多靈力痕跡,他必須要分清哪些是魔修的去向,哪些是對方來時留下的痕跡。

他找着找着,忽然發現蘇旭沒影兒了。

此時正值清晨,數座院落中傳來雞鳴,叫聲此起彼伏,湖上的霧氣漸漸散去,露出澄澈清淩的水面。

韓曜立在路口出神。

一群孩子蹦蹦跳跳從附近經過,望見這穿戴顯見并非村民的陌生人,不由停了下來。

他們只能見到一個略顯瘦削的修長背影,對方身上有某種壓迫力,那氣息黑暗沉重,甚至讓人透不過氣。

“……”

孩子們遠遠盯着看他,心中恐懼叢生,卻偏偏邁不開腳步,只能無望地立在原地,任由那恐怖無形的力量扼住咽喉。

忽然間,那壓迫感猛地散去。

孩子們驟然被解放出來,甚至有人捂住了脖子,劫後餘生般大口呼吸着。

路口又多了一個身影。

那是個一身簇新紅裙的姑娘,背影窈窕,烏發如瀑,步搖垂下璎珞,顆顆珠粒光輝明耀。

他們呆呆地看着那道倩影。

緊接着,那一身玄衣的年輕男子微微回身。

他的面容仍是英俊少年模樣,眼眸卻幽邃如黑淵,又綻出凜冽寒芒。

令人膽寒的威壓浪潮般卷來,那些小孩頓時後退一步,甚至有幾個人摔倒在地上。

他們回過神來,連滾帶爬地跑了。

愣是沒有人将韓曜認出來,而他一年前才離開這村子。

“……你是去換衣服了?”

韓曜滿意地看着那群孩子滾蛋,這才将目光落在旁邊少女模樣的師姐身上。

她換了一身煙霞般瑰麗的水紅羅裙,系了一條薄紗如意絲縧,更顯腰肢纖細,裙擺上繡着織金彩蝶,裙邊依然逶迤及地,絲毫不染泥土塵埃。

“你先前的裙子也并未沾上髒污,為何就換掉了?”

韓曜認真地看了她一會兒,好奇地問道。

若是換成那些出身世家的修士,被異性盯着看來看去,必然會覺得十分不适。

蘇旭只是個說書先生的女兒,父親雖然出身不凡,卻從不約束她,她小時候連花樓都去過好多回,自然并不在意這些。

但是,每每和韓曜離得稍近,或是感知到他的靈壓氣息時,她都會覺得不适,所以他若是再做出什麽異舉,就堪稱雪上加霜。

一來二去,她甚至有些習慣了,會下意識忽略對方所有不正常舉動,否則早就按捺不住動手了。

“那衣服上有桃花紋樣,明眼人容易猜出我是桃源峰弟子,先前去見秦蕭故意穿成那樣罷了。”

誰知折騰一日一夜都沒有換衣服的機會。

“再說,一條裙子連穿了數日像什麽樣子。”

蘇旭沒好氣地道:“你方才怎麽了,見到仇人了?”

韓曜搖了搖頭,“這地方也沒人配當我的仇人,只是不喜歡他們那樣盯着你。”

蘇旭不需回頭也知道那些小孩一直在看她,但她連大人的目光都不在意,更遑論孩子。

“……你在這兒站了半天,下面如何走?”

韓曜呆了一下,“其實我剛才沒在分辨她的靈力痕跡。”

“?”

蘇旭:“那你在做甚?”

“我,”少年嘆了口氣,“你一離開,我就滿腦子都在想你去做什麽,是不是又要甩下我跑了,其他的事都幹不下去。”

蘇旭愣了一下,接着心中怒意迸發:“你瘋了吧,韓二狗,我可能不是什麽人物,但還不至于怕了區區一個玄火教魔修!”

韓曜:“……”

他頭疼地扶額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從未想過你是因為害怕魔修才會想離開,我只是覺得,你不願同我待在一處,所以說不定一眨眼就跑了。”

那倒是真的。

蘇旭白了他一眼,“我這人興許有很多毛病,但至少一言九鼎,答應你就不會無故離開。”

韓曜見她根本不分辯,明顯是默認了自己那句話,哪怕他早就知道這一點,心裏也有些不爽。

“先前我以為你要走,越想越生氣,幸好你回來了,不然……哎,算了,這邊走。”

他身形一動,如利箭般射出去,轉入野樹叢生的疏林中,一陣風似地來回穿行。

蘇旭輕松地跟了上去。

她先前也不止是去換衣服,還順手給兩位師弟傳了信,将先前的事簡單講述,讓他們去暗中看看王雲兒,過幾日再去殺了李二,只裝成江湖仇殺。

李二見過他們的真面目,他若哪日有閑心去翻翻通緝令畫影,立刻能想到他們二人是誰,到時候又會惹出事端。

她沒有風屬靈力,無法使用風靈訣紙鶴傳書,只能寫了字條托烏鴉帶過去。

韓曜一路飄出樹林向西奔去,直至一座破廟出現在前方。

那周圍雜草亂生,落了許多枯枝,牆壁上攀附着藤蔓,整座廟已經斑駁褪色,裏面的塑像都破損難辨。

蘇旭想起慕容遙說過的,那魔修作孽害死村民的山洞,入口就在韓家村西邊破廟底下的地道裏。

難道現在這個魔修也去了同樣的地方?

廟裏破敗不堪,甫一踏入只覺得四周陰風呼嘯。

明明是清晨白日且外面陽光燦爛,附近竟莫名有種森冷寒意。

韓曜曾經來搬運屍體,對這裏頗為熟悉,他徑直走進廟裏,扒開将角落中堆積的枯草。

地上露出了微微凸起于四周的磚石。

蘇旭本來以為他要進地洞裏,誰知他只是将那沉重的磚石挪開,蹲在入口看了一會兒,又起身看了看四周:“似乎不在下面。”

蘇旭挑眉:“你确定?興許她下去之後就正常行走,故此沒留下靈力痕跡呢。”

韓曜搖了搖頭:“不知道,只是直覺她不在這兒。”

蘇旭攤開手,“那就走吧。”

韓曜有些詫異:“我以為你定要我下去看看呢。”

蘇旭奇道:“你才是領路的人,如何走自然是你說了算,再說你都追到這裏,若是不在下面,你在附近也能發現別的痕跡吧,若是看不到再下去呗。”

少年點了點頭,又有些惋惜地道:“你若是每次都這麽好說話——”

蘇旭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韓曜咽回了後面的話,身影一閃再次消失在廟裏。

破廟繼續向南,周圍再無村落,深山裏荒無人煙,四周盡是幢幢樹影,偶爾有野獸掠過,卻及不上他們的速度。

魔修留下的痕跡都在貼近地面的高度,而且這些痕跡并不明顯,至少韓曜似乎做不到一邊禦劍一邊追人。

蘇旭看在眼裏,也稍微放心了些。

若是換成自己被這家夥追蹤,只消全力趕路,以他這速度,恐怕也只能找到她停留過的地方,根本找不到本人。

因為是在正經追殺魔修,兩人都隐藏了靈壓。

——蘇旭很痛快地教了方法,這實在不是什麽秘密,任何一個小門派的修士都知道怎麽做,難的是做到或做得完美而已。

當然,對于韓曜而言,學這些根本毫無難度,永遠都是一聽即會,悟性高得讓人心驚肉跳。

蘇旭倒是覺得奇怪,畢竟這家夥能僞裝成孫仙君,甚至靈壓都模仿得極像,卻不知道該如何隐藏自身的靈壓?

只是問起來的時候,韓曜又拿之前的說辭打發她。

“我确實不會,師尊沒教過我,至于孫仙君,幾句話可能解釋不完,等眼下的事了結我必告訴你。”

少年停了停,視線下移長睫垂落,薄唇微抿:“與你說話太分心了。”

蘇旭幾乎疑心是自己看錯了,這沒臉沒皮的混賬魔族,神情竟有幾分赧然。

“那你講我聽?我可以一字不說。”

雖然她也注意到,這家夥似乎也要集中精神,甚至在全神貫注的狀态裏,才能看到空中殘餘的靈力痕跡。

更別提假若附近有其他的修士經過,那痕跡可能會更為混亂。

——不過這種痕跡似乎并不能停留很多天,時間長也就散了。

這荒山野嶺的也沒有幾個修士會經過。

“不行。”

韓曜依然拒絕:“只要我知道你在聽着,我就會分心,我會去想怎樣說話才能讓你沒那麽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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