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李濟還沒到前院,就有小厮小步跑來,彙報了情況。

“又是賀禮?”陸續到的賀禮,全是得知二老爺入京為官,下級官員送來的,李濟遲疑了會,“先放在二老爺他們的院子吧,記得別給大老爺看到。”

小厮有點躊躇,擔心被大老爺懲罰,大老爺私底下的作風令人膽寒。

李濟:“一個處理不好,兩邊都不讨好,去吧。”

李濟的煩惱也不是沒理由的,大老爺是李家嫡長子,正統繼承人,蔭官出仕,得了個大理寺右寺丞的官位,幾十年來無一精進。而次子二老爺,卻是科舉出生。自貶去偏遠地方做個七品知縣,慢慢積累功績,官位更是幾年就動一動,做到了浙江巡撫,正三品的品級,靠得是實打實的政績,這次雖是平級調任,但誰能保證他沒在帝王心中留了名號。

也難怪人還沒到京,下級官員就送來了賀禮。

三品官員,就是官員多如牛毛的京城,也能排上號了。

一個幾十年如一日的五品官和一個随時可能更進一步的三品官,同住在這片天地。

李濟望着這方天地上的碧洗晴空,呼出了一口氣:“李府,要熱鬧了。”

這邊,雲栖退燒後,精神氣也好了許多。

在同伴們的驚訝中,試穿起了衣服,衣服有點大,雲栖只能将衿帶束得更緊些。

“雲栖你沒練過,就會穿?”李府的丫鬟衣服,與他們在外面的順序穿法是不同的,但雲栖做起來,行雲流水,都不像剛學會。

“看你們學的,剛才有沒有哪裏做的不對?”一看就會,是異類,雲栖暫時還不想當這個異類。

适當的請教,在細微處讓別的丫頭有了點驕傲指點的心思。

她又順便給旁邊的丫鬟們倒洗臉水,互相梳頭,聊些府裏的話題,不知不覺化解了三天沒共同訓練的隔閡。

她深知在一個圈子裏,合群的重要性,特別是她沒有任何倚仗的時候。

每天天還沒亮,她們就被嬷嬷喊起來,穿上了發下來的粗布衣服,哪怕不是什麽好料子,也比她們以前穿得好上數倍,每個丫頭都很珍惜這個機會,快速打理好自己,到院落裏集合。

隊伍裏多了一個雲栖,雖然十歲,但她看起來很瘦小,比實際年紀小許多。

梁嬷嬷也沒看她,更不會為了她單獨教,依舊按照自己的進度來。

若是雲栖有哪裏做不好,少不了一頓排頭。在這裏的丫頭已經有三人因各種理由被重新發賣,剩下的多少都被罰過。讓梁嬷嬷驚訝的是,雲栖除了一開始生澀了點,後面就越來越熟悉,基本能跟上其他丫頭的進度。

雖然也犯錯,但都是小錯誤。

正因為小錯誤太多,雲栖在這群丫鬟之中,并不顯眼。

她幾乎什麽都學的中規中矩,不搶任何人的風頭,只讓人覺得她學得不錯,加上平日愛笑愛讨巧幫忙,人緣反倒不錯。

李濟問起小厮院和丫鬟院的進展,多是丫鬟院做的更好。那之後,丫鬟塌塌裏的夥食好了不少,形成了良性循環。

梁嬷嬷只被大夫人喊來調教新人十五日,時間一過,她便重新回了主院,她們這些人都交給了教養丫鬟,權利最大的就屬一個叫紫鳶的妙齡少女,她總是一身紫色绫綿裙,頭頂珠釵,一張略施粉黛的臉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顏色極好,眼中總帶着傲氣。

她是大夫人房裏的二等丫鬟,說是很快就要晉升一等,長得漂亮,但脾氣并不太好,對她來說管這群還沒進府的丫頭片子,就少了在大夫人面前表現的機會,機會就被別的二等、三等丫鬟搶去,心中有怨氣。

“別怪我嚴,只有你們做的好了,才能少在主子們面前犯錯。”

“剛才誰沒規矩喊我?這聲紫鳶姐姐,可別随便喊,待你們真正入了李府,成了主人家的婢女,才能喊。”

她往那一站,很能唬人。

不少丫鬟沒見過主子們,單單一個紫鳶就讓她們吓得哆嗦。

紫鳶沒梁嬷嬷好說話,稍微哪裏有點不對,就是所有人一起受罰,就連素來不惹事的雲栖也沒少被“連坐”,其中罰的最重的莫過于丫鬟裏最漂亮的那幾個。

漂亮的,最容易被主子注意到,好運的還會被開臉,這就是競争對手。

也許在這裏的小丫鬟不懂什麽意思,但紫鳶作為府中“老人”,最明白利害關系。

雲栖很慶幸她皮膚曬得黑黃,做了太多粗活重活,看上去粗糙,哪怕有幾分容色也被去了七七八八,加上她發育的晚,十歲這年還像個完完全全的孩子。

她是在十四歲以後,五官慢慢長開,才有了後來的傾世之貌。

現在這等模樣,放鄉野還行,到了李府,紫鳶是瞧不上眼的。

紫鳶的所作所為,也讓這群各有心思的丫鬟們小矛盾不見,将憤恨都朝着她一人,原本散沙一樣的小丫鬟們也團結了起來。

特別是每天吃完飯食的自由時間,是丫鬟們最快樂的時間。她們會一起練白天留下的女紅課業,一起洗衣,一起泡腳,一起從這小小的院落中,遙望李府最高的露湮閣,那是一座三層高的閣樓,在其他官邸都是不多見的。

他們在大通鋪同塌而眠,暢想着在李府的未來。

這也是雲栖曾經錯過的平和日子,她融入其中,将前世帶來的通身戾氣漸漸沉澱。

日子就在這如火如荼中,到了李家二老爺一家子入京的日子。

一大早,大老爺去大理寺上職前,吩咐分支的幾個嫡子随管家一起去口岸迎接這一大家子。

聽聞管家用書信禀明後,二夫人表示要親自挑選丫鬟小厮,于是雲栖等人就被帶到了大廳外候着,被一道山水屏風隔開。

他們這麽多人也不敢發出一絲聲音,兩個月的時間足以讓他們和之前判若兩人。

透過屏風,雲栖悄然擡頭,隐約看到坐在上首的老夫人,下方是李家主支一脈的人。

老夫人年過六旬,但保養得宜,手中拿着佛珠,閉眼輕念佛經。

仆人們穿梭其中,手中端着的是時令水果,還有些零嘴糕點,有些是在京城都不多見的品種。大廳中陸陸續續來了大老爺的兒女,從嫡女到三位庶女兩位庶子,都一一向老夫人問好。

其中庶長子癡肥,看到老夫人很是害怕,在下方正襟危坐。庶二子整張臉都隐藏在一銅制面具之下,瞧着懾人,不過府上的人都已習慣。

也許是雲栖等仆從偷看的時間長了,旁邊的紫鳶輕咳了幾聲,提醒他們奴仆不得正視主子們。

雲栖柔順地低頭,她輕輕挪動腳尖,讓腳骨各處有輕微的活動。

這是為了防止長時間站立而形成的僵直,有時候主子不喊,她們需要一直站下去,那麽一些小技巧就派上用了。

不知過了多久,大門外傳來了爽朗的笑聲。

很快,二老爺李昶跨入大門,雲栖聽到他不怒自威的聲音:“不孝兒拜見母親!”

老夫人看到多年沒見的兒子,哪怕以前再偏心,這會兒也是感慨的。她親自走了下去将李昶扶起,撫摸着李昶的發絲,看着次子的身量,有些哽咽:“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二夫人盈盈拜下,她的聲音柔和:“兒媳見過母親。”

雲栖聽到她的聲音,忍着心中暗潮洶湧,手指微微握緊。

接下來就是二夫人所有兒女問好了,其中嫡子李崇音在問好時,雲栖明顯感覺身邊的丫鬟拉了拉她的衣袖,很小聲地對她說:“好好聽。”

旁邊的幾個丫頭,激動地點點頭。的确,比起大老爺家兩個庶子,這位二老爺家的嫡子實在太令人向往了。

雲栖已經收起了情緒,微笑着,并不接話。

的确很好聽,好聽到光聲音就能吸引無數女子。

而這樣一個人,偏生才華橫溢,風流中透着古韻與嚴謹,在來京城前,就已經成為慶國歷史上最年輕的秀才。

李崇音,剛來京城沒多久,各處都刮起了他的名。

直到二老爺一家都到了,大夫人才姍姍來遲,她笑着走了進來,連連告罪。

二夫人毫不動氣,反而與她和睦地聊了起來,看着就仿佛沒看出對方下的下馬威。

老夫人也不提什麽,只微笑地望着他們。

雲栖他們等了一個時辰,也沒被通傳,他們在屏風後不能說話,不能走動,只訓練了兩個月,還是有小厮沒抗住,想要動一動麻了的腳,卻因重心不穩,砸向屏風方向。

一旁的管事,二話不說讓人穩住屏風,将那小厮堵了嘴,拖了下去。

這一幕發生的很快,許多人都沒反應過來。

帶下去的下場衆人不敢想,他們到現在都沒見過那些犯了事的。

明明到了初冬,衆人額頭冒出了冷汗,這下,更沒人敢動哪怕一下,連原本的竊竊私語也消失不見。

他們被主子遺忘了。

直到一上午過去,為二老爺一家接風洗塵結束,在李濟的提醒下,二夫人才想起了這麽一群人,便差人把他們叫過來。

雲栖他們沒用過早食,也沒用過午食。因為怕耽誤了二老爺家的事,他們需要随傳随到,一群人餓着肚子來到飛雲軒,也是李家的議事堂之一。

他們沒了早上那精神勁兒,但為了被主子挑中,也是強行打起了精神。

二夫人餘氏帶着她的長子李崇音,雙胞胎次子李正陽、李星堂一同而來,雲栖還知道餘氏有個小女兒叫李映月,只是因為頭天暈船,到現在還在屋裏歇息沒出來。

每次聽到他們的名字,雲栖就想笑,覺得二夫人是否為了方便記憶,除了長子外,其他幾個子女剛好湊了太陽、月亮、星星。

當然這種嚴肅的場合,她是萬萬不會笑的,而且接下來的選人分院也決定了她接下去的命運。

“我也是小地方來的,初來乍到的,沒太多規矩,既然李濟選了你們,就由你來介紹介紹他們各自的特長吧。”

一般說沒規矩的,才是規矩最多的。

餘氏越是自謙,李濟越是緊張。

那句“李濟選的”也是在提醒管家,以後若是這其中的誰惹了事,李濟都有責任。

李濟擦了下額頭上滑落的汗,不敢怠慢,将這在場的四十來個丫鬟小厮的特點說了一遍。

介紹完,餘氏也不說好還是不好,纖纖玉手端起一旁的茶,押着杯沿,喝了一口:“這茶,陳了。”

短短四個字,明明也沒苛責,李濟這個在雲栖等奴仆眼中無比高大的人,猛地跪了下來。

“是奴才管轄不嚴,立刻為您換茶。”

餘氏似乎也很驚訝,虛托起了李濟,輕柔的聲音人如沐春風:“這是做什麽,不過随便一句話,何至于此。”

一衆丫鬟們不明白這一主一仆的對話,雲栖二世為人,卻是明白餘氏的潛臺詞。

何至于此,當然至于。

府裏一切開銷,都是長房在管,餘氏剛來京城,不可能好好的分了權,向來偏心長房的老夫人也不會允許她這麽幹,鬧得家宅不寧,成京城的笑柄。

剛才大夫人姍姍來遲,可不就是為了壓餘氏一頭。

為什麽這裏會出現陳茶,必然是長房大夫人的意思。

這是又一個下馬威。

餘氏那句話,是在提醒管家,他們在江南有基業,不是随便能被忽悠的。以他們在江南一手遮天的架勢,自然不會喝陳茶。

管家要有偏頗,那也要好好掂量一下。

提醒了管家,就是在警告大夫人,這廳堂裏有大夫人的人。

餘氏沒讓換茶,反而認真地看起了這群年歲不大的少年少女們,看着站姿和請安的姿勢,還算标準,餘氏知道這是訓練過的。

“崇兒。”

位于餘氏右手邊的少年,低垂着眼眉:“母親。”

“你是長兄,自是你先選。”

“兒要備戰明年的鄉試,下個月便要出發去松山學院,待府裏的時間不多,讓弟弟妹妹們先選吧。”

“不再等三年?”餘氏有些驚訝。

“聞舍先生言,可備。”

聞舍先生,是今文淵殿大學士沈泰河的表字,亦是慶朝知名書畫名家,雖只是五品官,但文淵殿屬內閣,可直面聖上,沈泰河又累加太子三孤的恩情,可謂地位崇高。

這樣的恩師,自不是日漸衰落的李家能請到的,而是李崇音靠着自身才華,讓沈泰河主動收其為關門弟子。

一般為了更穩妥,過了院試後會再等三年,準備更充足,特別是李崇音實在太年輕了,這麽快參加鄉試,實在急了些。

但聞舍先生都說了這話,若是明年能通過鄉試,她的長子将成為慶朝最年輕的舉人。

餘氏想到這兒,手指抓着桌面壓抑着情緒,緩緩點點頭:“那便由母親替你選吧。”

餘氏選了四個小厮,分別是李濟介紹的擅長武功的,擅長文墨的,能言會道的,最後一個挑了半天才選了個會點醫術的。

這四人各有特色,李崇音自是沒意見。

“接下來就是丫鬟了…”

周遭躍躍欲試,雲栖不着痕跡地将頭壓得更低,她并不想被注意到。

無他,要不了多久,被選中的兩個美貌丫鬟,會被汝南侯家的嫡次子看上,李崇音便做了順手人情将她們送走,任她們在自己院裏争奇鬥豔癡心不改,像個冷靜而無心的佛陀。

李崇音也借此撕開了一個豁口,踏入京城公子圈,成為攪動京城命脈的風雲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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