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看着雲栖澄澈幹淨的眼眸,餘氏有些無法直視,最終還是如實說道:“興許與你想象中的公道不同。”

雲栖輕輕搖頭:“奴婢明白。”

明白你的難處,明白你的考慮,更明白以我現在的身份,能得到這一絲不同有多難能可貴。

雲栖并不貪心,沒有因此失落,她更沒指望一下子能扳倒曹媽媽。

餘氏憐惜地摸着雲栖消瘦的臉,想到剛才雲栖的傾訴,道:“你長得如何,不是你能控制的。”

這件事也算水落石出了,餘氏說不清心中滋味,映月的模樣才情并非主因,始終親近不起來才是她心中的一根刺。不知何時這根刺,也同樣落在了映月心裏,讓它無限生長,将周遭無辜之人也刺得滿身。

雲栖狀似無意道:“雲栖與父母長得不太像,從小也總被說不像雲家的孩子,我一直覺得,它是罪。”

餘氏一驚,有這麽巧合的事嗎,她的心髒無端端地狂跳起來,似乎一個可能性悄然而生。

但太過匪夷所思,餘氏驚覺自己的臆想,不由得苦笑,她的病,是越來越嚴重了。

門外,丫鬟婆子們見冬兒被悄聲無息地拖下去,都有些害怕地縮在一塊。

冷夜中的懋南院,幽暗寂靜,只有幾個大丫鬟端着燃着火燭的燈籠,它們在風中搖晃着,光影交疊,頗有些瘆得慌。

小丫鬟們縮着身體,京城的初冬總是凍徹心扉的冷,這會兒又正是睡意最濃的時候,她們中有不少人等着等着打起了盹。

餘氏出來,一群人互相推搡着清醒。

李映月神情一震,也走了過來,餘氏看了一眼她身後的曹媽媽。

曹媽媽打了個寒蟬,只覺得餘氏的目光含着一絲壓迫感,夫人知道了?但她明明做的仔細,或是胡蘇那丫頭出賣了她?

曹媽媽惶惶不安,她還沒弄明白哪個環節出了問題,餘氏就收回了視線,看向衆人:“雲栖太過緊張,也沒說個明白,首犯冬兒,就送去湯媽媽這兒,完事了便送她去刑部,罪名是禍害主家。”

新人可能不清楚湯媽媽是誰,她是府裏老人,早年是宮裏的管事姑姑,後來放歸出了宮,夫家被馬賊殺了幹淨,流落到江南被餘氏所救,于是在李府住了下來。

湯媽媽年紀不大,手段了得,到她手裏的丫鬟哪個不是脫層皮的,衆人一聽便心驚肉跳。

聽到餘氏的處理,李映月才算松了一口氣,總歸這件事無論起因是什麽,明面上都與她的邀月小築沒什麽關系,哪怕有關系,她也知道,餘氏絕不會為了個丫鬟,讓她沒了顏面。

餘氏很快又道:“另外,雲栖受了這麽大的驚吓,今日起升為三等丫鬟。無端,以後雲栖就跟着你,該教的規矩就教着,若以後再出什麽閃失,就拿你問責了。”

“奴婢明白了。”無端立刻放下燈籠,低頭應是。

雲栖能感覺到,自己周遭瞬間籠罩在她身上的視線。

丫鬟、媽媽們面面相觑,誰能想到雲栖有這樣的福氣,本來同情的眼神瞬間變成了羨慕,要知道餘氏從江南李府帶來的仆人都是平時用慣了的,這次管家李濟訓練的也多是随時可調換的普通仆役,在這樣的情況下升一個丫鬟可謂是相當難得的,也許幾年都出不了一個。雲栖滿打滿算,來李府不過三月左右,連升數級,怎讓人不豔羨。

都有丫鬟想以身代之了,雲栖這叫因禍得福。

李映月:“母親,這件事是不是再查查,這樣突然提升一個丫鬟,旁人該如何想?”

“查自然要查,”餘氏朗聲道:“誰有想法,現在可以說出來。”

院內一片安靜,餘氏本就在這段時間奠定了西苑主母的地位,更重要的是她有李昶的支持,沒人會在這時候提什麽想法。

餘氏又看向衆仆從,廣袖一揮,迎風而立:“既都沒意見,這事便這麽定了。本夫人話也放這裏了,在我懋南院,誰做的好了自有好處,今日是雲栖,明日也可能是你們中的任何人。若誰包藏禍心,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可聽明白了?”

餘氏說最後一字,有意無意地掃了眼曹媽媽。

曹媽媽心一驚,二夫人果然是知道的,但她想不明白,雲栖不過是個小丫鬟,便是做了又能如何?

餘氏這樣的安排将可能有的龃龉消匿了,嚴懲了首犯,敲打了院裏伺候的人,在衆人懼怕的時候最後又給雲栖升了職,也順利讓丫鬟婆子們安心信服。

但凡她們好好幹,主子都看在眼裏,她們更有動力。若真受了天大的災禍,主子還有可能格外開恩,像雲栖不就是例子嗎。

想想冬兒那面目全非,血肉可見的模樣,若雲栖沒躲開可不就毀了大半輩子,這樣想想便覺得雲栖升了三等也是應得的,頓時那些嫉妒的情緒消散了許多。

這次滾油毀容事件看似告一段落,卻有丫鬟說院門外,大夫人帶着人來了。

大夫人姚氏穿着海棠紅花襖,雲鬓中插着紅瑪瑙鳳頭簪子,妝容也打點了下,實在不像聽聞吵鬧聲起來的模樣,反而像刻意裝扮,要處處壓着餘氏一頭似的。

哪怕她衣着華麗,比起餘氏的風淡雲輕,總缺了些什麽。

姚氏身後的是管家李濟和一衆東苑的仆役,姚氏未語先笑,目光一直朝着院裏瞧:“弟妹,這麽晚了你院裏還這麽熱鬧啊,這是出了什麽事了?”

姚氏祖父是東北商戶,她的父親捐了官做了個地方上的九品小官,這兩年因為姚氏高嫁,官位倒是動了動。

雖是商戶,但也算與皇家有些聯系,皇家每年進貢的人參便是由她家供應,就是民間說的參商。

姚氏一直不得老夫人喜愛,與她身份遠遠夠不上李家門庭有關。

當年李老夫人迎姚氏進門,也是痛定思痛後的決斷。

李府每日的開銷巨大,要維持家族的體面,這些支出早已讓李府搖搖欲墜,從太祖時期的一流家族到如今弘元帝時期,連三流末等都快算不上,李府經歷了興衰更疊。

李府急需一個強大的母家媳婦來支撐了,但哪個官家千金能有這樣豐厚的嫁妝,李老夫人就将目光放在官商皆沾,家中獨女又與皇家有些聯系的姚氏了。

面對姚氏的挑釁,餘氏神情自若。

“不過是個丫鬟半夜燒水,燙傷了自己,吵得全部人起來了,我也在教訓她們,太不合規矩了。擾到大嫂是清淺的不是。”清淺是餘氏的字。

“但我聽說的可不是如此?好似誰犯了事?”要不然也不會大半夜的跑來看熱鬧,要是餘氏得個治家不嚴帽子,就更不可能插手府裏的事了。

姚氏要他們知道,這裏是京城,不是讓他們為所欲為的江南。

“聽何人說?”

“還不是路上那些丫鬟們。”姚氏目光閃爍。

“那你應是聽錯了。”

“你院子裏的人該好好管教了,不然我可替你管管。”

“勞大嫂操心了。”

兩人笑着見禮,姚氏前些年被老夫人罰的多了,去了些商賈之流的氣息,但終究張揚些,也沒什麽規矩,她雖笑着,看餘氏的目光卻含着挑釁和瞧不起。

想當年餘氏也是京城雙姝,這樣仙姿佚貌,又腹有詩書氣自華的女子,傳得再玄乎最後還不是做了她的妯娌,做了那李昶的媳婦,當年與李昶灰溜溜的出了京,如今歸來,也不能對自己稍有不敬。

姚氏最愛看的,就是餘氏對她畢恭畢敬的模樣。

“弟妹可別與我客氣。”

“這出事兒的丫鬟是後廚的,聽聞還是李濟管的,我正要問問呢。”

李濟立刻上前詢問情況,哪曉得還牽扯到他,李府由姚氏管家,現在後廚出了事,姚氏也要擔責任,姚氏哪曉得熱鬧看不成還惹到自己身上,臉色非常不好。

姚氏派了個粗使丫鬟進懋南院,只在外圍,只籠統知道今晚上熱鬧了,卻不知是什麽事,聞言也不想再待,只能警告李濟快解決,讓他們不要打擾到老夫人禮佛,便離開了。

“映月,随我來。”餘氏也不看其他人,徑直走向自己的院子。

進了屋,李映月知道逃不過,不在外面說,那是身為母親給的顏面,不代表餘氏不知道。

“母親。”李映月跪了下來。

“我只問你,這件事,你事先知道嗎?”

“映月,不知。”李映月擡頭,說得有力。

兩人對視了一會,餘氏才收回視線,嚴肅了些:“你讓我失望的不是對一個小丫鬟如何,而是你的處理方式,你之前是想将實情掩蓋是嗎?”

李映月點了點頭。

“事先不了解,事後又無能力掩蓋,這是你最大的問題。”

餘氏的目光仿若實質,李映月羞紅了臉。

“曹媽媽待女兒十年如一日,她是太關心女兒了,請母親再給她一次機會。”

“給不給機會,在于你。這是我給予你的人。她幾次撺掇主子就越了規矩,今日她能背着你做這些,明日就能做其他,你控制不了這個奴仆,便很容易在未來毀于她的手。”

“只是,母親您曾說過,她對我們有恩。”

“近幾年來她的所作所為,難免有挾恩圖報的嫌疑。恩要記,但若沒了規矩後宅便要亂了,亂了就難再控制了。”

李映月似懂非懂,似在消化這段話。

餘氏預感心疾加重,只希望在死前能盡心将女兒培養起來:“這次我不會插手,如何懲戒是你需要做的,你未來也要主持一府中饋,我希望你不會讓我失望。”

李映月額頭滲出了細密的汗珠,也許是主屋的地龍讓周遭空氣熱了起來。

“這件事終究是你馭下不嚴,若是被外人得知,你未來婚嫁也會有影響,你可明白?”

“映月明白,謝母親為映月做的。”

在離開前,李映月忍不住說道:“母親可能抱抱我。”

她始終感覺,母親待她總像在辦公事,并沒有母女間的親昵,她見過尋常人家的母女相處,雖嬉笑怒罵,沒有那麽多規矩但卻溫馨十足。

不像她們,總是冰冷與說不完的條條框框。

餘氏已有些累了,也沒發現李映月渴求的目光,揮了揮手:“下次吧。”

李映月眼眶通紅,不是不能,只是不願罷了。

她終于理解,小時候李崇音望着餘氏的目光。

那是渴望,卻得不到的希翼。

錦瑟從裏屋出來,點在太陽穴上,為餘氏輕輕按摩。

餘氏疲憊地嘆了一聲:“正陽和星堂呢?”

“他們沒醒,您放心。”

“二老爺可睡了?”

“剛睡下,睡前還問我您那邊的處理情況。”

“別與他說了,他們大老爺們哪懂這後宅裏的七彎八拐呢,沒的煩心。”

“二夫人,您是太累了。”

餘氏搖了搖頭,想到雲栖無意間說的話,終究在心裏埋了一顆種子,道:“你派人再去雲栖老家那兒查查,我要更詳細的,諸如她出生時間、父母姐妹、家中交際等等,能細則細,不要驚動任何人,偷偷地查。”

錦瑟愣了一下,随即想到了什麽,心都跳到嗓子口。

“您是懷疑……”不、不會吧,這種事可是天大的事兒了,若真有什麽,李府……可要翻了天了!

“心神不寧,查一查,這事兒哪怕是二老爺那兒,也不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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