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雲栖在黑暗中喊了一聲, 坐了起來。
心跳的厲害,仿佛要沖出身體般, 她慌神地望着四周。
月光透過窗棂鋪在不遠處, 濃稠的夜色如打翻了的墨,暈染着無人的寂靜。
在她的堅持下,才讓餘氏撤掉了其餘人, 她并不希望因為自己讓餘氏被非議。
雲栖顫顫巍巍地摸向脖子,那種像被毒舌猩紅的芯子舔過的感覺猶存。
是不是就差那麽點,她的性命……
睡夢中,能感到那股殺氣。
上輩子的習慣,她被訓練的非常敏感。
雲栖一手向枕下摸索着,才想起這裏不是自己的屋子, 沒放匕首。
誰有這個能力悄聲無息地潛進來?
這府裏有這個能耐的,只有李崇音和他的手下。
随即雲栖又無聲地笑了起來, 如果那人真想對她下手,她根本就沒反抗的機會,甚至連逃跑都困難。
随着年歲成長, 李崇音只會與前世印象中的無心男人越來越接近。
她是在那冰池裏浸泡地太久, 連人都不太清醒了。
雲栖晃了晃腦袋, 摸向自己的脈。
卻驚訝地發現,平穩和緩, 充盈通暢,按理說她浸泡許久,應是沉脈。
用醫書中的話語, 沉脈就是:氣虛,寒凝肝脈,肋骨刺痛,畏寒等症狀。
她落入冰池時,來不及想那許多,差之分哩前世重演,重蹈覆轍。
若能僥幸活下來,用前世所學,加之藥理,需最少十幾年時間,才能将那股寒氣慢慢逼出體內,在醫治過程中,會留無數病痛和遺症。
現在都沒有了,她與常人無異。
雲栖想到自己被救起後,背後那循環于身體的暖流。
目光緩緩看向靜居方向,是他……
只有他有這能力,并有可能幫自己。
“謝謝。”
無論前世如何,今世她又欠了他。
雲栖是真心實意感激的,卻不知與她一門之隔的門外,那個差點将她殺死的人,還站在月色中,身影朦胧又不真切。
除去身邊可疑之人,是李崇音的習慣,就像那幾個在李府的探子,用作殺雞儆猴之用。
寧可錯殺,不放過是他的做事準則。
近期,他為李昶仕途順暢,拿到其中幾位官員的弱點,做了不少安排,也混跡于市井中,滅口是常事,在他心中,只有死人的嘴才是最安全的。
剛才,是習慣使然。
只是在雲栖清醒的剎那,李崇音想起兩人相處的點滴、餘氏的懷疑、雲栖舍命救李星堂……
僅憑一次懷疑,下這決定,過于武斷。
雲栖那聲道謝,很輕,卻始終萦繞在耳邊。
李崇音幾個踮足,很快消失在月色中。
李崇音向來是個走一步看十步的人。
從初識到如今,知曉自己對雲栖不同,所以并未阻止孔媽媽的行為。
聽聞餘氏說的可能性,明白此生與雲栖不可能,斬斷缥缈情愫,刻意保持距離。
有些事,斬斷,不代表情愫消失無蹤。
那情愫,也許并非情愛,是好奇、欣賞、不甘……等無數情緒的融合。
興許是壓抑了,反與日俱增。
所有情愫就像被層層密密地包裹住,裏面的岩漿翻漿倒海,面上卻能若無其事。
他會直接動手,懷疑是其一,其二他清楚随着時間的推移雲栖對他的影響日漸加深,将更難掌控。
越發舍不下此女。
他不能讓雲栖成為自己的弱點,這将影響他的判斷。
察覺到那心思,伴随着那一絲懷疑。
那股殺氣,差之毫厘,收了回來。
李映月每晚都會想起雲栖拉住她的模樣,幽魂般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你可會受到良心譴責?”
“若他們真沉于湖底,你的後半輩子可會忏悔?”
她不是多能承受壓力的人,心思又多,不然當初來京時只是看到雲栖的臉,不會夜夜難眠。
她日日請求外邊的兩位媽媽通傳,讓餘氏來見她,她可以解釋,卻始終得不到回應。
餘氏對她失望至極,實在不想見她。
李映月的幾個丫鬟在湯媽媽的手段中,将整個過程一五一十說了出來。李映月也許沒想讓雙胞胎如何,卻是希望通過雙胞胎的手,治一治蒟蒻。
為何挑蒟蒻,自是因為蒟蒻的生死無人在乎,又偏偏與雲栖的存在那般相似,都是心中難拔的刺。
除了雲栖外,蒟蒻是李映月最看不順眼的人。
但這一行為,卻差點讓李府大亂。
李映月苦求多日無果,還是曹媽媽實在看不過眼,硬是讓院中幾個粗使丫鬟阻了那兩個看守媽媽,自己沖破障礙去了邰平閣,在外面長跪不起求老夫人開恩。
李老夫人本不欲管西苑的事,她已不管理府中事務多年。也去看了差點命喪黃泉的李星堂,她再不喜歡二房,那對雙胞胎也是她的親孫子,怎可能不氣。
餘氏也因這事,連日憔悴,嚴重影響到李昶。
只是她在等餘氏決定,餘氏此人看着無甚缺點,卻太重情,真入了心的人她是狠不下心的。
李老夫人讓人去請了餘氏過來,讓人把李映月也一同帶了過來。
想了想,又道:“聽聞雲栖也醒了,可有大礙?”
身旁的媽媽說好了許多,燒退了,今日已能自行用食,也能走動。
“讓她也過來吧,我們李家的子孫由她所救,她有功。”
李老夫人又想到了什麽:“那蒟蒻呢?”
“說是高熱不退,若是撐不過去,可能就這一兩天了。”
李老夫人嘆了一聲,人有親疏之分,這姑娘随着那嬸娘來訛李府,初心中有沒有飛上枝頭的想法不可知,李府對這一老一少感官并不好。
這次終究是李映月造下的孽,李家也不是什麽陰狠人家,還是給一份緣吧。
“雲栖喝什麽,也給她喝什麽,死活都是她的命了。”
一刻鐘後,邰平閣中,餘氏立在李老夫人身邊,李映月獨獨跪在那兒。雲栖走路還有些虛浮,除看着是好上許多,因是大病初愈被特意賜座,只是被雲栖婉拒,主家給臉是一回事,自己卻不能把客氣當福氣了,雲栖一直警醒着自己任何時候都不能嬌狂。
李老夫人看着她的目光帶着一絲溫和,這小丫頭無任何倚仗,僅僅依靠自己走到如今這一步,未來說不得不得了。
“現在人都在這兒了,你打算如何處理?”李老夫人問向餘氏。
又不經意地看了一眼雲栖,見雲栖格外平靜溫和,似在談與她無關的事,單單這份死裏逃生後,還能維持的氣度,就讓李老夫人高看了一眼。
“但憑母親做主。”餘氏複雜地看着李映月,這是她确确實實疼了許多年的孩子,但只要一想到到現在還時不時嘔血胸悶難忍的李星堂,餘氏實在軟不下心。
李映月知道這是她的機會,她不敢擡頭看餘氏,她對餘氏有愧,更不想看到雲栖的嘲諷得意,那比殺了她還難受。
李老夫人:“這是你的女兒,本來是你西苑自個兒的事,但這事影響太惡劣,若是傳出去他人該如何看我李家。既然查清了,我也不能偏頗,先去家廟幾個月,靜靜心吧。”
李映月臉一白,家廟是慶朝世家供奉祖先的地方,每戶人家到了的節日都會祭祀,比如過年時的祭祖都是在家廟進行的,一般千金小姐若是進了這地方,這輩子的婚嫁都會很困難。
若是出了風聲,她的名聲也會嚴重受損。
李映月求救般地望着餘氏,餘氏身體輕微搖晃,最終在李映月充滿希望的目光中,別開了頭。
李映月的心念一塊塊崩塌了,難以置信,略潮動的恨意在心中醞釀。
她的餘光看到雲栖的繡鞋,多麽諷刺,曾幾何時,是她高高在上地看着跪在腳底的雲栖。
她清楚,雲栖此刻必然是得意的,而這對她而言如同淩遲。
她的指甲幾乎要嵌入地板,耳邊是幾位媽媽進屋的腳步聲。
一步,一步。
越來越近了。
不……!
她絕不能去家廟,去了就等于宣告,李家要放棄她了。
李家女兒多,雖其餘多是庶女,卻各個出挑。
她身為嫡女想要脫穎而出,除了身份外本就困難。
就在那兩位媽媽走到她身後時,強烈的求生欲刺激了她。
她忽然想起了什麽,擡起了頭。
“等一等,祖母可能聽映月一言?”
“你說。”
“今年開春,宮中便要選秀,孫女在詩會中,與諸多千金談過,有此意,如今若是突然去了家廟,您該如何交代?李府又如何交代?”
難不成要獻上一個去過家廟的嫡女,李府這樣的簪纓家族,不會允許這樣可笑的事。
唯有雲栖眼中閃過一絲了然,前世也有這一出,是在蒟蒻和李星堂都溺亡後。
李映月是以世家女的規格培養起來,不到必死局面,她都有翻盤的機會,這是她的倚仗。
如果去除她對雲栖的執念,冷靜下來後,她本身并不愚笨。
李老夫人氣到了,語氣都重了:“你身為女兒家,怎可在外胡言亂語,皇家是你能随口說的?”
明知道李映月說的多半是借口,選秀可不是能在大庭廣衆下能說的,閨譽還要不要了?但她不能賭,更不能将李府的名譽賠上,若真說過,那詩會是杜家辦的,偶爾會有郡主等與皇室關系緊密的女子參與其中,若是與宮中大家談過……
李老夫人看了眼餘氏,餘氏垂頭一禮,意思是憑老夫人決斷。
只是餘氏眼中,本來些微失望難忍退去了。
連失望都沒了,就代表心真的冷了。
李映月親手斬了大半餘氏對她的情誼,若李映月願意去家廟,家中自會為她隐瞞,雖這次差點釀成大禍,可李府不可能徹底放棄精心培養的嫡女。
餘氏心結不可解,但她是母親,更是西苑的主母,很多時候辦事不能僅憑私情,往後依舊會以嫡女的規格對她。
李映月贏了,又輸了。
雲栖自是沒資格發表意見的,她能過來,已是主家的恩典。
最終李映月被帶到了邰平閣的佛堂,後面幾個月就要在這裏陪着李老夫人禮佛,作為懲罰。
這個懲罰,輕了。也許雲栖和蒟蒻無足輕重,但李星堂和差點要去救弟弟的李正陽,都是真正的李府嫡子,李府不可能不重視。
事情終究發生過。
李映月也不會一直贏下去。
餘氏心緒不佳,回去的路上,刻意讓雲栖上前,以非奴婢的姿态讓她與自己并排走。
身後的丫鬟們噤若寒蟬,絲毫不敢提餘氏的逾矩。
餘氏看着雪色漸漸化去的庭院,淡聲道:“不會讓你白受的。”
雲栖輕輕回握着她的手,寒風中,她們交握的手心卻是火熱的。
餘氏剛回院落,讓郝大夫給雲栖和李星堂看診完,就接到了餘家下人傳來的消息。
翻看紙條上的信息,依舊是簡敘。
畢竟是在餘氏再三催促下,餘氏下屬跑斷了好幾匹馬,才得的消息。
不說什麽飛鴿傳信,一般人家是沒這精力和人手來養的。但餘家本家是兩朝元老,給餘氏勻出些人手還是可以的。
雲家人明知雲栖與他們不像,為何一詢問,篤定雲栖是雲家人,而且從信中可以看出他們的态度相當強硬,這看似是生氣,又何嘗不是一種心虛的表現。
就僅僅憑着這層懷疑,餘氏就覺得必要時可使用強硬手段。
雲家人不願說實話,她便讓他們直接把雲家人接到京城。
威逼也好,利誘也好,她需要人過來,當面對質。
她已經等不了,這次她差點失去雲栖,失去僅剩的兩個親子。
泥人還有血性呢,這是別人将她欺辱了十來年,還要她繼續忍?
誰能理解她的焦灼?
若是誤會,她會以幾倍的賠禮賠上去。
但如果不是誤會,她要把這事前前後後都掰扯個清楚,誰也別想逃。
就在餘氏傳遞消息後,她的庶妹餘明珠來拜年節。
除夕過了後,無論民間還是世家,都會前去相熟的親人那兒串門,禮節繁瑣,若不是李星堂與雲栖出了事,餘氏這些日子也必須出門去各家行了這年節。
餘氏雖然沒什麽心情,但想到大夫說餘明珠身體大損,影響壽元,還是讓庶妹進來了。
雲栖恢複的很快,已經能起身做些平常事,去茶水房時,錦瑟看到她道:“怎的不多躺會,仔細又着了涼,我們可是怕了。”
“姐姐放心,我注意着,再睡下去,骨頭都要散了。”
錦瑟幾人笑着打趣她,這裏比靜居氛圍要好上許多,雲栖自己也自在。
錦瑟說道餘氏的庶妹餘明珠前來拜節,雲栖愣了一下,眼神倏然亮了,便堅持由她伺候餘氏。
那餘明珠過來時,臉色依舊不太好,可能是在丈夫谪官時,受了太多瘴氣,她的身體已垮了大半,臉上還有些去不掉的暗色印跡,原本嬌美的臉現在蒼老無比。
她過來只是全了禮節,畢竟他們回京時,是餘氏來城門處接的。
其實她萬萬沒想到,在她落到塵埃時,來的會是她曾經最恨餘氏。
這些年她愧對餘氏良多,有些事,更是難以啓齒。
她先去了李老夫人那兒問安,才朝着懋南院走來。
兩人見了禮,就在懋南院的大堂聊了起來。
雲栖在一衆婢女中并不算顯眼,餘明珠也沒在意她。
雲栖為她們斟茶,狀似無意卷了衣袖。
餘明珠正要喝茶,偶然瞥了一眼,手中茶盞啪嗒一聲掉落。
她看到了雲栖手臂上,一個并不算顯眼的月牙印跡,那麽熟悉又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