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暗夜濃稠, 一輪彎月照在月蘭花開的院落中,四周寂靜,只有夜風吹拂後的樹葉窸窣聲。
兩人的目光在短暫的交彙中分開,李崇音回頭倒了一杯酒,晶瑩剔透的酒液像一涓細流落入杯中:“我釀的這桃花釀開封後需盡快飲用,殿下可要來一杯?”
夜風将魏司承的衣袍吹起, 發絲遮住了他犀利如刀的眼眉。
他垂目低低一笑:“崇音邀請,無有不從。”
本就有意引導和展露,只是這一次契機恰好遇上了, 當然他們誰也沒想到這個契機與雲栖有關。
魏司承閑庭漫步般走來,每一步,都仿佛經過精确規劃。
來到石桌前, 與李崇音月下對酌, 接過酒盞, 仰頭一飲而盡。
見魏司承并未測毒,反而給予了信任, 李崇音神色微動。
這是在上位者中很少見的, 越是身居高位, 越是惜命,這是永恒不變的道理。特別是像魏司承這般隐匿如此之久, 即便是自己也沒察覺到異樣的皇子, 應該比常人更加細心和謹慎。
正因如此,才更能看出魏司承的魄力。
“崇音,希望你能助我。”魏司承一如既往的, 開門見山。
“那殿下有什麽?”有什麽,值得我選擇?
平淡中,暗含銳利的交鋒。
李崇音又為兩人倒了酒,不置可否。
“目前尚且不足,你應知道,我無法在現階段給出承諾,亦無法給予展現。”若說的太多,将自身部署打敗,轉頭把他的信息給他人,就得不償失了,魏司承有自身的顧慮,李崇音自是明白,“但我有別人所沒有的誠意,以及,我現在沒有的一切,都更符合你想要展現的模樣,也符合你的魄力。”
“也許我會更喜歡不勞而獲,有更好的選擇,能輕松許多。”
Advertisement
“什麽都有了,你又怎會得到器重。目前在所有人選中,我應該是第一位找你的,僅憑這一點,我也希望你能考慮。”
這話,令李崇音微微一愣,心底燃起了一絲動容,能親自來,又不用皇室慣常的傲慢姿态,加上占了先機,确實給了他很大的注重偏向。
再擡頭,就看到了魏司承含笑的眼。
魏司承從微末中成長,最擅長揣摩人心,他需要知道每個人的性格喜好,才能夠得到自己想要的。
他觀察李崇音許久,李崇音卻忽略了這位皇子。
即便李崇音略感異樣,也沒深究過魏司承,如若不是魏司承自行暴露,恐怕一直不會發現。
從這一層面來說,李崇音略輸一籌。
“您說的,讓音榮幸。”
另一方面,魏司承說的從無到有以及對自身的認可,都讓李崇音有了一定松動。
他不戰隊,也是對另外幾位有所了解,老大景王有天然得長子優勢,也有自己的黨羽,太子的至高身份以及擁有數位德高望重大臣的擁戴,三子有強勢母族以及聖寵不衰,相比之下,魏司承擁有的太少了。
若是幫他,對李崇音這種自負到天下舍我其誰的人來說,很有挑戰。
李崇音很享受這種一點點反敗為勝的感覺。
但忖度後,李崇音依舊沒變:“恕音拒絕,目前音還未涉入官場,不能随意讓李家陷入險地。”
其實與李家關系不大,這只是托詞,要為魏司承打下江山,無疑代價太大了,李崇音是不看好的。
魏司承也沒想過一次就能讓人歸屬門下,越是美味的果實,越是需要耐心。
他向來不缺乏極致的耐心,對李崇音這樣的人才,更是細致周到,無時無刻不在引誘,他低沉的聲音帶着變聲期的沙啞:“老大有勇無謀,他身邊幕僚雖多,但他無法控制他們,耳根子軟導致沒有決斷,出了數次纰漏;太子善于鑽營卻弑殺暴躁;三子雖母族勢力大,但父皇最忌憚的就是外戚專權,恐有滅族之災,再者,他除了沉溺美色外,還好龍陽……在這之前,選擇一個欣賞你,并能讓你大展拳腳的明主,豈不是雙贏?”
李崇音看到近在咫尺的魏司承,捏着茶盞的手,松了一些。
這話可有點過了,但從另一方面來說,也是恰到好處的。沒這點舍我其誰的魄力,誰能願意跟着魏司承苦苦打拼?
最後這段話,是最吸引李崇音的,若魏司承真能做到他說的,那麽,哪個有抱負的人不想跟随一個有明主之象的人。古往今來,再有卧龍雛鳳之姿的人,若是碰到個糊塗的主上,也是空有抱負無法施展,郁郁不得志。
魏司承就像一只正在沉睡的雄獅,平日裏的柔和仿佛只是他心情好時的放松,真正的他,可以在任何時候,對敵人一擊斃命。
這樣的鋒芒與隐忍,正是一個擁有崛起之态的領袖該具備的。
魏司承僅憑幾句話想說服李崇音,是不太現實的,但已然又了讓人心動的資本,先是表現了信任,再直搗黃龍明确李崇音的為人喜好,展現誠意,最後以利誘之,話語不多,卻起到了。
李崇音緩緩閉上了眼:“音的決定不變。”
“不急,只要你改變主意,魏某随時恭候。”魏司承依舊謙遜有禮。
越是高傲有能力的人,越是難得到,不然古時候就不會有三顧茅廬之說,魏司承只待一個機會,徹底将他拿下,他看中的,就一定會得到,他看了看四周,“那香,便撤了吧。”
“看來您一開始就發現了。”
剛才魏司承從門口走向石桌的短短距離,有三處埋伏點,這三處地底分別放置了一種香料,只要來者踩到,就會踏破薄如蟬翼的香袋,散發出裏面的香味。
不致命,但卻能一定程度上影響人的神志,讓人間接說出實話,這是李崇音很擅長的一種逼供手段,在這裏也是希望能更好的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未料到魏司承一開始就沒上當。
李崇音用香,不然也不可能知道皇宮秘制的千裏追。
現在也能肯定,他捏碎的那顆千裏追,是魏司承這邊做出來的,還是經過改良後的,看來端王手下也是人才濟濟。
一開始以為魏司承沒踩到是巧合,現在看來分明是被看出了伎倆。
兩人在這短短一盞茶不到的時間內,短兵交接無數次。
現在還未分出伯仲,魏司承已先行收回了遞出去的橄榄枝,只淺笑道:“那錦袋,可否歸還五小姐。”
李崇音拿出錦袋,其實僅僅從千裏追也能看出,九子雖說看起來勢單力薄,但能量絕對不小,又能對京城各處這般了若指掌,還在暗處,光是出其不意這一點就能勝出不少了。
李崇音看着裏面被自己捏碎的千裏追,還了回去:“您是怎麽認識她的?”
“城門外,五小姐被馬撞傷偶然相識,不過這錦袋我前些時日已然遺失,不知怎麽的到了這裏。”魏司承半真半假,這錦袋是李嘉玉送的,以雲栖與李嘉玉的關系,很有可能穿幫。
“雲栖只是一普通後宅女子,并不知這些,也希望殿下能夠看在音的面子上,收回錦袋後,不要與她往來。”李崇音不确定對方說的是否是實話,但還是為防患未然,先下手為強。
魏司承這般居于上位又心思叵測的男子,沒有真心,身邊美貌女子多如繁星。雲栖遇到他,恐會被吃得骨頭都不剩,能少接觸還是少接觸為妙。
魏司承心口一縮,平靜地望向李崇音。
“崇音是否多慮了,李雲栖不過是我偶遇一女子,她是有傾城之貌,還是有驚世之才,值得我注意?”魏司承露出一絲皇室獨有的傲慢,四兩撥千斤的反将一軍。
鹿死誰手未可知,但你僅僅身為兄長,是否管太寬了。
李崇音不慎洩出一絲真意,随即也知自己想太多,又想到幾位皇子與杜六小姐的風流韻事,都能編成一部部書流傳京城,暗道自己杞人憂天。
魏司承離開前,倏然回頭。
“你如此在意,真沒有一絲私心?”一句話,刺中最最隐秘的點。
李崇音留在原地,早沒了魏司承的身影。
只是他手中的杯盞,轟然碎裂,酒液從指縫間流下,半度微涼。
雲栖回到懋南院,将采摘的桃花放到小廚房,衆人将花瓣存放好,明日起來就能做桃花糕。
雲栖也回到自己的屋子,正要洗漱更衣時,她反射性地摸了摸挂錦袋的地方。
心咯噔一聲。
什麽時候掉的?
雲栖不敢驚動他人,先是去了一趟靜居,得知李崇音大半夜的離開李家,也不知去了哪裏,但這方便雲栖四處找,連待過的書房也找了,又問了問守衛,并未看到一只鴉青色的錦袋。她又随着原路去找,連路上的花叢、草叢都不放過。
一直尾随其後,并未離開的魏司承悄然站在她身後。
看着小姑娘找了許久,最後沮喪得蹲在地上,微微一笑,擡手在虛空中撫摸了一下她的腦袋,甚至奢望,時間就在這一刻停止。
傻姑娘,又不是什麽值錢玩意兒,也就你當個寶。
他從未被人這般珍惜過,哪怕那都是給李嘉玉的。
……
這都是他偷來的。
如若她知道我就是李嘉玉,怕再沒有這般待遇了。
魏司承産生了一絲,微不可言的後怕。
雲栖正要離開,想着什麽時候去找李嘉玉賠罪。
卻不想剛站起來走了沒幾步,就看到石板路上,躺着那只熟悉的錦袋。
她驚喜地拿了起來。
奇怪了,剛才來過這裏,并沒有看到它。
打來裏面,發現了千裏追還完好無損,只是多了一張紙條,上面寫着:別再弄丢了,記得換個袋子,這是一個小秘密。
“李嘉玉?”
雲栖看着四周,輕喊道:“李嘉玉!”
只是喊了幾聲,也無人回應。
這混蛋,和她玩捉迷藏嗎?
只是他怎麽知道丢了,而且為什麽要換個袋子?
魏司承再次回到端王府,肅王已然離開。
一日的心境跌宕起伏,五味雜陳,在此刻重新回歸寂靜與暗沉,他步入內屋,看到躺在床上只蓋着一層被撕破的裙衫,臉上和身上被打得遍體鱗傷的秦水嫣。
秦水嫣半生不死地斜躺在那兒,感知他的到來,仇恨與恥辱沉澱在她灰蒙蒙的眼瞳中,緩緩睜開,看到來人是魏司承,眼眸微微亮了一下,道:“主公,我想手刃他。”
大逆不道的一句話。
魏司承抖了一下手,為她蓋上薄被,只有一個字:“好。”
這天夜裏,被所有人忽略的東苑一角,李嘉鴻從疼痛中醒來。
周圍沒有人,大夫開了藥,又給他包紮好後,就離開了。
李嘉鴻看着自己身下空空如也的地方,疼得他哭爹喊娘,但這次他沒喊。
他灰白着臉下床,跌跌撞撞,終于在房間角落裏,找到那根被遺棄的命根子,切口鋒利平滑。
他撿起了它,跪在地上,又哭又笑,形似癫狂。
他的眼睛充血,似有舔血之意。
之前被李崇音割掉時,他是有一點意識的,也聽到了他的話。
李崇音,李崇音!
他無聲地低吼,眼睛裏似要流下血淚。
李嘉鴻被送入宮,是秘密進行的,哪怕李老夫人再如何反對,也沒改變李達和李昶的一致決定。
李嘉鴻被送到宮中的那天,是陰天,厚雲低垂,好像随時會落雨一般。
雲栖只遠遠地看到他的背影,那肥碩的身軀仿佛都瘦了許多,離開前,他回頭看了一眼李家,似乎要牢牢記得這段時間所遭受的一切,以及李家對他的放棄,他也看到了剛巧路過的雲栖。
他的嘴裂開,對她露出了一絲猙獰的笑。
就像是知道,這一切有她的算計在裏頭。
雲栖心一顫,然後就反其道而行得也露出了一個笑容回敬。
似乎沒想到,這世間居然有如此大膽的女子,李嘉鴻盯着雲栖看了一會,記住了這個他曾經垂涎三尺的小姑娘,轉身入了馬車中。
馬車朝着皇宮的方向駛去,似乎代表着另一種人生的開啓。
雲栖想到上輩子李嘉鴻是在茫茫求醫的路上,被卷入了爆發的天花霍亂中,不慎被士兵砍死。
這輩子,似乎走上了完全不同的一條路。
李嘉鴻走後,李家東西苑徹底安靜下來。
就連往日最鬧騰的姚氏都沒有心思再管西苑的事,而是在幽怨中看着李達招了更多女子,甚至還養了外室,她已經沒了李嘉鴻作為靠山,就必須要抓住李達的心,只能一門心思地倒騰着打扮。
老夫人覺得近來李家的運道不好,有心去京城最大的禪音寺祈福,讓餘氏和姚氏都領着各自的兒女一同前去。
定了一個吉日,五日後。
而那之後,雲栖将被送往江南別莊,小住一段時日。
這一日,李昶在工部小憩,工部管轄二十來分司,大道屯田、林木、水土水利,小到炭火、茶葉、織造等等,李昶想要做功績來,自是要花費無數精力。
餘氏身邊無人,剛看完沉睡的雲栖,每日依舊吞服速效丸。
這一日,半夜醒來,偶感涼意。
才發覺外頭的窗戶居然開着,涼風灌入室內,她攏住衣衫。
見外間丫鬟打着盹,也未喊她們起夜,下床去關窗。
被一塊石頭壓着的一張宣紙吸引住目光。
瞥見上方紅色印記,将這宣紙拿起,只畫着一個氏族圖騰。
這符紋,代表着曾經輝煌過的一位皇室成員。
這個人曾在慶朝待過,後又離開,在遙遠的詹國組成了一股獨屬于自己的勢力,唯一與李家有關的,就只有與之血脈相連的李崇音。
他們來了!